靖明 第1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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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前后,則是數(shù)個儀仗隊手執(zhí)的各色器物,華麗又隆重。不止如此,還有身著紅、青、綠各色官服的文武百官、各色隨從。 整個隊伍的規(guī)模近兩千人。 看熱鬧的京城百姓都離得遠遠的。 他們更加不可能知道行殿之中待會將會爆發(fā)多么激烈的爭論。 楊廷和、蔣冕和毛紀(jì)已經(jīng)率領(lǐng)文武百官到了行殿之外,看到行殿門口站著的谷大用,楊廷和默默嘆了一口氣。 終究是功虧一簣。 知道了良鄉(xiāng)那邊的變化之后,他就知道這繼嗣之爭不是一天兩天能解決的問題。本想借機除掉太監(jiān)當(dāng)中那些剩下的jian佞,沒想到還沒商議妥當(dāng)就又來了那么一封謝箋。 嗣君既然到了這里才發(fā)難,顯然也是看準(zhǔn)了閣臣們不可能阻他登基。 不想做個權(quán)jian,忠臣就活該被這樣拿捏嗎? 楊廷和越來越覺得這些都是算計好的,因此心頭更悲哀了。 為什么不行正道?為什么不信重朝中大臣們呢? 他身邊現(xiàn)在到底是哪些人在出謀劃策?梁儲有沒有參與? “殿下稍作歇息,升坐后再面見諸位大臣?!秉S錦走了過來對楊廷和等人行禮,“三位閣老,殿下讓小臣問問,閣老們是先覲見,還是升坐后一同覲見?” 楊廷和看了蔣冕和毛紀(jì)一眼后沉聲回答:“既如此,臣等先面見殿下吧。” “閣老們這邊請。” 黃錦在前面領(lǐng)路,楊廷和三人先往行殿中走去。 行殿之中,梁儲和毛澄都在,徐光祚、張鶴齡、崔元陪在一旁,另一側(cè)則是王府屬官。 此時朱厚熜還沒出現(xiàn)在這,殿中諸人都迎向了楊廷和三人。 客套中知道朱厚熜正在里面更衣,楊廷和不想太多了,先走到梁儲身邊問道:“叔厚,可知殿下昨夜送了一道謝箋入宮?” “什么?”梁儲意外地問,“說了什么?” 楊廷和深深看了一眼他,隨后才轉(zhuǎn)述了一番謝箋中的言論,梁儲聽得連連變色。 “我著實不知。今晨從良鄉(xiāng)啟程后,我和憲清還勸了一路?!绷簝ρ凵駨?fù)雜地看了看行殿的屏風(fēng)之后,“殿下竟然如此……決絕?” “于諸事如此論斷,殿下輕率了!”毛澄更是憤憤不平。 在他看來,謝箋中談到的問題著實敏感。 正德皇帝已經(jīng)駕崩,對他蓋棺定論議定謚號,是后續(xù)一道非常重要的工作。 而謝箋中談到了多少敏感問題呢? 對前任的評價:太宗皇帝之后眼界最廣、志氣最高。 對當(dāng)前國勢的評價:天時已變,外患不息,內(nèi)憂又起。似已年邁,老態(tài)初顯。 對當(dāng)前朝臣輔政傾向的評價:一味因循守舊。 對自己可能繼位后的方針戰(zhàn)略:沒明說,但他把正德皇帝一頓夸。 對自己說這些東西的心理準(zhǔn)備:引頸受戮。 他可是遺詔中指名道姓的嗣君,距離真正的天子身份只差一個登基大典了啊。 在這種時候,怎么敢一下子指責(zé)朝臣們過去的輔政成果呢? 與繼嗣問題相比,對于朝政將來會如何走更加重要,更加讓朝臣們不能退讓! 看梁儲和毛澄的震驚不像是作假,楊廷和又有一番思索。 這時,朱厚熜終于從里面走了出來。 他和他登基后的第一套重臣班底,終于面對面。 楊廷和抬眼望去,只覺得這個年輕的嗣君雙眼清亮、精神煥發(fā)。 儀表堂堂自不必說,一路上梁儲、毛澄他們送回京里稱贊過很多的沉穩(wěn)、鎮(zhèn)靜也見識到了。 朱厚熜也在看著他們?nèi)?,過來先問了一個好、對上號,態(tài)度稱得上隨和、親切。 楊廷和對朱厚熜的印象更加立體起來,聯(lián)想到昨天的事和謝箋中的言辭,只覺得這位嗣君心機深沉。 朱厚熜坐下來之后,也看向了眼中滿布血絲、神情疲憊的老臣。 看來昨晚都沒睡好啊。 “閣老們辛苦了?!敝旌駸虚_了口,“本以為今天會是百官勸諫的場面,閣老們既然先單獨到了,這里的人都知道情況。太后和閣老們的決定直接說吧,也不好讓大臣們一直在外面等著?!?/br> 楊廷和、蔣冕、毛紀(jì)三人初步領(lǐng)教了他的說話風(fēng)格,蔣冕之外,另外兩人不由得皺了皺眉頭。 楊廷和集中了注意力,上前一步行禮說道:“殿下,禮部昨日所呈稟之儀注合乎儀制,臣懇請殿下依禮入宮,再受百官勸進?!?/br> 朱厚熜沉默了。 行殿狹小,站不了那么多人。等會正式與百官見面,有資格進來的并不多。 所以現(xiàn)在面前這些人數(shù),倒像是日后最常見的情景:諸多大事,其實只是與幾個重臣一起商量。 朱元璋所制定的大朝會、朔望朝會、每日常朝制度,到如今實際已經(jīng)荒廢:除了朱元璋自己,后來的皇帝都沒有扛得住這種高強度又低效率的形式。 實際上朱元璋自己也扛不住,廢了宰相后設(shè)了翰林學(xué)士作為“秘書班子”,隨后才一步步演化成如今的內(nèi)閣。 到了宣宗時,開設(shè)內(nèi)書堂教太監(jiān)讀書,司禮監(jiān)慢慢崛起,如今帝國中樞就成了這樣的結(jié)構(gòu)。 英宗繼位時才九歲,他祖母張?zhí)笥植淮购熉犝?,朝會時哪里能決定一些事?還有著擔(dān)心皇帝生長發(fā)育的問題,所以內(nèi)閣定下來每天朝會時限制奏八件事,而且這八件事由閣臣事先寫好處理意見給皇帝,這樣朝會上奏時幼年皇帝就能“決斷如流”。 票擬制度就此成型,而內(nèi)閣也一步步侵蝕著六部的職權(quán)。 現(xiàn)在,內(nèi)閣雖然在法理上仍舊對六部沒有指手畫腳的權(quán)力,但因為掌握了六部上奏各事處理意見的“建議權(quán)”,實則已經(jīng)是上級。 只差進一步直接指揮六部該怎么辦了。 朱厚熜腦子里在感慨這些事,但行殿中則制造出了沉默,因而慢慢壓抑起來。 回過神來之后,朱厚熜搖了搖頭:“這是最終的決定嗎?我還是昨天那句話:讓我以皇太子禮儀入宮登基,我不愿意。” 楊廷和表情波瀾不驚,畢竟早已料到會這樣,他再次說道:“殿下,老臣斗膽請問,殿下欲只繼統(tǒng)不繼嗣,此刻殿中諸人,有哪些贊同?” 朱厚熜眼睛微瞇。 這就是他內(nèi)閣首輔的威勢嗎?直接要讓人站隊? 毫無疑問,此刻站出來贊成的,就是逢迎君意的小人了,接下來必定面臨狂風(fēng)驟雨的駁斥,許多帽子都能戴過去。 第24章 你們還認不認? 面對這種局面,朱厚熜也有一個難處:若只是他自己開口反駁,那就是固執(zhí)己見、剛愎自用、不得人心。 皇帝雖自稱孤家寡人,要使權(quán)力延伸出去,哪里能真的做個孤家寡人?不得有人聽你的話,按你的意思辦事? 若是事事自己沖在前面,威嚴何在?神秘感何在? 朱厚熜此時并沒有其他的好辦法,袁宗皋是不可能辯過這些人的。 這件事,本就不是純粹講道理,而是爭話語權(quán)。 他知道局面已經(jīng)演變到此刻后這些人靈活的底線,于是他不會令這件事陷入楊廷和的節(jié)奏里,開口就說道:“不用這樣問了?,F(xiàn)在的情況是這樣的:你們和我。你們,是太后、文武百官,包括我母妃,我王府的屬官們;我,只是我。楊閣老,您該問的是我,我愿不愿意。現(xiàn)在也只有兩種結(jié)果:我登基,繼統(tǒng)不繼嗣;我不登基,回家?!?/br> 楊廷和頓時僵在了那里,手指有些微微發(fā)抖。 他沒想到這個嗣君態(tài)度強硬到這種程度,竟能夠無視百官的態(tài)度。 這是真正的無視:你不贊同,我不在乎。要是讓我登基,就聽我的。 何等唯我獨尊? 不料朱厚熜隨后卻說道:“我不會因為此刻反對我的人是多還是少就改變主意,這既是因為我本心不愿繼嗣,也因為,我不希望登基之后因為這個問題的支持和反對,朝臣們就此分成兩派?!?/br> 楊廷和悲憤地說道:“殿下既然有此等顧慮,何必明知只繼統(tǒng)不繼嗣必定議論紛紛,仍然執(zhí)意如此?” “很簡單,生我養(yǎng)我者,父母也。當(dāng)然了,這是大位,既是家事也是國事,我知道會有爭論。但這次本來就是特例,這件事情爭論起來原本就會各有各的道理。爭執(zhí)不休,于國何益?” “既然如此,殿下更該以大局為重……”楊廷和說著說著激動起來,眼里泛著淚光闡述只繼統(tǒng)不繼嗣會有多少危害。 朱厚熜皺起了眉。 一開始還對楊廷和等人的強勢有所感慨,但話都說得這么明白了,他們態(tài)度雖然明明不贊同卻仍舊就能采取苦口相勸的方式。 朱厚熜對這么多朝代以來已經(jīng)根深蒂固的皇權(quán)威嚴有了新的體悟。 “……殿下,舍近謀遠者,勞而無功;舍遠謀近者,逸而有終。新君縱以多年儲君繼大位,尚需大赦天下以收民心、論功行賞以安臣下,何況當(dāng)此殊例?繼嗣再繼統(tǒng),實乃正途。奈何殿下解遺詔、上謝箋,另辟蹊徑,在臣看來,便是舍近謀遠!” 楊廷和說到這里之后期待地看向了他,朱厚熜卻笑了起來,這多少算是講利弊的成人模式。 說白了,繼嗣又繼統(tǒng)是消除隱患最簡單、最有效的辦法,對國家穩(wěn)定作用明顯。至于弊端,無非他朱厚熜一個人扛著:只認大位不認親生父母的名聲,初出茅廬就被重重顧慮束縛著保守而為的基調(diào),承認內(nèi)閣重臣所提方略更加高明形成的慣例…… 他好奇地開口:“好,就當(dāng)做是我在故意曲解遺詔!就當(dāng)做是我制造了這個問題!對于已經(jīng)存在的問題,你們拿出來的解決辦法就是讓我退讓?沒錯,對國家來說,這是最輕松的,逸而有終嘛,問題迎刃而解。但是,問題真出在我無事生非上?責(zé)任都甩給我了?” 楊廷和臉色一變。 朱厚熜沒等他開口又繼續(xù)說:“皇伯駕崩前沒有讓我繼嗣,皇兄大行前沒有讓我繼嗣。我先是世子,然后是親王,有哪一時哪一刻,我的身份是孝廟嗣子?” “你們選立我之前沒問我的意見,沒有繼嗣旨意直接就擬了一道讓我登基的遺詔,遺詔里又把我興獻王長子的身份寫得清清楚楚!到了這里我把問題提出來了,你們又只希望我改變想法,裝作上面這些流程上的、表述上的問題通通不存在!” “昨天、今天,你們說了這么多。有哪一個,哪一次,誠心誠意地說這件事沒辦好,辦錯了?!只顧著勸諫我,可有一人低頭,認錯?”朱厚熜看了毛澄,看了梁儲,更看了楊廷和,“我大明如此多的難處,如此多的隱患,君心常憂!但朝臣們就一直想著以最省心、最沒風(fēng)險的方式勉強涂抹,裝作若無其事、天下太平嗎?” 這話一問出口,楊廷和臉色陡變。 崔元一直默默旁觀。 以徐光祚和張鶴齡的水平,也許只能一直盡力跟著,思考嗣君與楊廷和言辭所表達的意思。 但崔元深知,兩人的這第一次見面將會決定接下來數(shù)年甚至新君這一朝的基調(diào)。 楊廷和的苦口婆心還有嗣君已經(jīng)到達城門之外的事實,都證明了一點:嗣君不可廢,登基是必然的。 因為他是君,所以楊廷和只能勸。 楊廷和想拿百官態(tài)度來勸,嗣君根本不接招:這件事,你們不支持也得辦。 他在要話語權(quán)。 低頭,是真正的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