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明 第18節(jié)
既不能是長子,更不能是嫡長子,誰知道那是猴年馬月的事? 朱厚熜表明一下“態(tài)度”而已。 蔣冕說出了這番話,達到了他的目的也就不再言語。 其他人只是看著蔣冕,暗罵了一句罷了。 谷大用眼見如此,拜了拜之后已經(jīng)轉身走到行殿門口高聲唱道:“太后口諭:天位不可久虛,嗣君已至行殿,內外文武百官,可即日上箋勸進!嗣君升坐,百官朝見!” …… 大明嗣君、今日之后的天子終于出現(xiàn)在京城文武百官甚至軍民耆老代表面前,行殿內外,烏泱泱的一片跪了下去。 站在最前排,隱隱約約聽到行殿中剛才那一陣聲音的徐鵬舉率領有資格進入行殿的重臣,進來之后先是行了四拜的朝見禮。 徐鵬舉看到徐光祚對他點了點頭,也看到楊廷和等人通紅的眼眶中恍惚的眼神,還有谷大用、王府屬官看向嗣君時敬佩的目光。 他拿出了幕僚師爺精心準備好的第一份勸進箋,雙手高舉大聲說道:“臣,魏國公徐鵬舉,叩請殿下早登寶位。” 三勸三辭,潛規(guī)則。 為表莊重,套路都是固定的。 朱厚熜在御座上穩(wěn)穩(wěn)坐著,看眼前這么多人一個個掏出勸進箋來,由負責禮儀的人收集起來放在盤中呈到面前來。 而朱厚熜則搖了搖頭,嘆著氣說著第一遍推辭的話:“所請不允?!?/br> “臣,魏國公徐鵬舉,叩請殿下早登宸極至尊,以慰群生之望!”他掏出了第二封勸進箋。 朱厚熜這回拿了一封勸進箋看了看,裝模作樣地回答:“覽啟益增哀感,即位之事豈忍言之?所請不允?!?/br> “四海之心向往殊切,臣,魏國公徐鵬舉,伏望殿下仰遵祖訓,俯順群情,少抑沖懷,亟登大位!” 又一輪勸進箋送上來,這回多看了幾封,底下一直跪著。 朱厚熜知道自己可能處理得比嘉靖更漂亮,因為他對這件事的走向和各方的底線知道得更清楚,因為他很坦誠地與周詔、袁宗皋、張佐等人商量過了,因為他確實有一個成年人的心性。 在皇權光環(huán)的加持下,似乎有勢如破竹之感。 但他知道這僅僅是因為登基一事確實已經(jīng)騎虎難下,楊廷和的個性和他的實力根基決定了他做不來那個權jian——朱厚照駕崩前,被楊廷和他們恨之入骨的“八虎”還有三人仍舊受寵、掌握大權呢。 原本的嘉靖也過了這一關,但后來的大禮議仍舊持續(xù)了多年。 自己又已經(jīng)改變了多少呢? 接下來在具體的事務上才是真正爭權的開始。 想著這些,朱厚熜放下手頭這份勸進箋之后,眼神堅定地看向了眾人:“再三覽啟,具見卿等忠愛至意。宗社事重,不敢固拒,勉從所請。禮部何在?” 毛澄心情復雜地回答:“臣,禮部尚書毛澄,拜見殿下?!?/br> “予欽奉皇兄大行皇帝命遣官迎取來京,奉慈壽皇太后懿旨,天位不可久虛,命以四月二十二日即皇帝位。爾文武百官及軍民耆老合詞勸進,至再至三,情辭懇切,勉從所請,其具儀來聞?!?/br> “臣遵旨!” 山呼萬歲之聲,在這京城宣武門外、天地山川壇側面響起。 第27章 上任京城! 入宮之儀,遣官祭告天地、宗廟、社稷,經(jīng)大明門入午門,先到文華殿審定登基詔書草案、欽定年號,然后到華蓋殿換上喪服去祭告大行皇帝受命,隨后到奉天殿前換上袞衣和冕,謁告祖宗。 然后就是登基之儀了,流程更加繁瑣。 到了這一刻,登基大典已經(jīng)不容停止地運轉起來,所有人都不再有心思去爭議什么。 欽天監(jiān)的人要設定時鼓,鴻臚寺要設表案,教坊司要布置禮樂,錦衣衛(wèi)要準備云蓋云盤云輿。宮中十二監(jiān)四司八局全都忙碌起來,天子儀仗大駕鹵簿要準備好迎接皇帝入城。 外頭在忙碌著,朱厚熜暫時回到了行殿之中。 午時日中才出發(fā)進入大明門。 袁宗皋在一旁看著朱厚熜,忽然輕聲說道:“臣不如周希正?!?/br> 朱厚熜愣了一下,隨后笑起來:“袁師自謙了。” “臣離開王府時,殿下不足九歲。殿下如今之圣明,自是希正功勞更大。” “……周師確實教誨良多,然而先生這段時間以來,對朝局鞭辟入里,與楊閣老他們爭辯時的說辭策略也頗為有效?!?/br> 朱厚熜并沒有多少得意。 因為這件事,嚴格來說他準備了一年多。 雖然知道大概的攻略,但朱厚熜最大的倚仗其實就是楊廷和與太后最后退讓了。大禮議鬧得打死那么多人,天下也沒有因為這件事亂起來。 既然如此,他才想著利用這第一次碰面的機會,把一些規(guī)矩立下來。 老秦畢竟說過,楊廷和他們在嘉靖早期確實很辛苦。嘉靖太多疑了,不夠自信,所以不斷地用大禮議的方式爭權。楊廷和他們一邊要跟嘉靖爭,一邊還施行新政,讓嘉靖早年有了些中興模樣。 朱厚熜是真心覺得大可不必在這件事上折騰不休。 后面那些什么興獻王稱宗祔廟還有讓朱棣成為成祖等等cao作,屬實會讓朱棣棺材板很激動。 相比而言,現(xiàn)在給楊廷和他們的刺激大一點,但后面越來越“和善”,倒會另有一種好處。 這算不算是對楊廷和他們的pua? 袁宗皋不知道朱厚熜在想這些,只是有些敬佩地看著他:“希正信中說得更多的,還是殿下之聰穎、勤勉。今日殿下于閣臣之前振聾發(fā)聵,可惜希正年邁,不能一同入京耳聞目睹。臣與希正不敢言功,面對楊閣老這等人物毫無忐忑,言辭鋒銳理據(jù)皆全的卻是陛下?!?/br> 朱厚熜心想因為我畢竟有一顆成年人的心,他笑著搖頭:“也就顯得更孤家寡人了。為君者自己沖在最前頭,也是不明帝王權柄運用之道的表現(xiàn)吧?” “有今日之辯,何人敢于如此輕視陛下?君王之勢,因時用之,因時藏之?!痹诟薷锌毓虬菹氯ィ骸氨菹陆袢詹粌H是壓服,也是義理之勝。陛下天命所歸,實乃大明之福。臣必披肝瀝膽,助陛下澄清宇內、再興大明。” “袁……卿,平身?!敝旌駸薪邮芰藘簳r這位啟蒙老師的馬屁和表忠,扶起來之后收斂了笑容,“朕既受命,必不負先生所教。愿以再興大明為己任,愿先生日加訓勉?!?/br> 此刻是真正的君臣對視了。 六十八歲的袁宗皋也已經(jīng)很年邁,在江西多年,比周詔顯得更蒼老。 他眼中有些紅潤,也有欣慰:“臣不知能輔佐陛下多久,但僅就這數(shù)日見聞,殿下寬和待人,舉止有度,志向深遠,胸有乾坤。今日看來,梁叔厚似已歸心,蔣敬之蠢蠢欲動。登基之后論功行賞,錢寧江彬大案,楊介夫與王德華多年之爭,殿試取新,想來陛下已經(jīng)思量過了。” “慢慢來吧。”朱厚熜笑著說道,“袁卿江西一任,若有良才盡可舉薦之。王府屬官出身所限,只怕是后繼無人。那解昌杰……” 袁宗皋臉上怒色一現(xiàn):“既為王府長史,竟行此不忠不賢、貪贓枉法之事!此人不可用!” “當然是不可用?!敝旌駸休p嘆道,“等紛爭再起,殺雞儆猴吧。朕既已為天子,便已無朝堂舊臣與潛邸舊臣之分。唯才是舉,擇賢用之?!?/br> “陛下圣明!” 朱厚熜笑了笑,就見張佐走入殿內跪了下來說道:“陛下,午時已到,請陛下移駕大輅?!?/br> 袁宗皋再次站起來行了行禮,先出去歸入百官之列。 朱厚熜身邊,已經(jīng)只有內宮中的諸人,谷大用、張錦、韋霖、張佐、黃錦都在身前。 他往前走著,開口說道:“谷大用?!?/br> “奴婢在!” “今天朕說的話你們也聽到了?!敝旌駸械f道,“你之前說的那些話,現(xiàn)在有什么新的感悟?” 谷大用低著頭小聲回答:“是奴婢造次了。陛下天資英斷,該是陛下的,自然是陛下的。” “終歸伺候皇兄這么多年,有些苦勞。”朱厚熜瞥了他一眼,“如今錢寧、江彬下獄,還有宸濠之亂至今尚在清查冒功之人,群情洶洶,你們是躲不過去的?;貙m之后,你們幾個就好生商議一下吧,朕干脆地處置了,也免得你們晚景凄涼?!?/br> “……奴婢叩謝陛下大恩?!?/br> 谷大用跪在了身后,心里想著昨夜干兒子來傳口諭時轉述的話。 魏彬他們算計錯了,陛下并不是真的要跟朝臣們撕破臉換一批新人。 楊廷和他們在這件事上,當場并沒有多少還手之力就順臺階而下了。 幾個八虎余孽枉做小人啊,還想著渾水摸魚。 今日之后,朝中還會因陛下繼位名分問題繼續(xù)爭,讓他們能在太后、陛下、朝臣的角力當中左右逢源嗎? 已經(jīng)結束啦! 陛下快刀斬亂麻,大勢已定。 還好,陛下終究還是念在他之前冒死請見說的話的份上,答應了他們一個晚景,接收他們手上掌握的一些東西。 既然是晚景,終歸不是詔獄和刑場。 他跪在身后,朱厚熜已經(jīng)走出了行殿,一張張陌生的面孔隨之單膝跪下,這是軍中之禮。 屁股決定腦袋,時代決定做法。 朱厚熜既不能完全用后世的思維和觀念套在現(xiàn)在的很多事上,也沒資格從道德上居高臨下地去俯視誰。 谷大用、魏彬、張永他們確實不干凈,但他們有他們的作用。 朱厚熜深知這第一場勝利并不算什么,因為他是掀了屋頂,讓楊廷和他們極為擔心他繼位后會怎么折騰,這才退而求其次同意他開個窗戶。 若不是朱厚熜收回了“因循守舊”的總體評價,告訴他們“大家的方向是一致的”,楊廷和他們能那么容易偃旗息鼓? 后面才是一生永恒的爭斗,與一項項人事安排、財權掌握、大政方針有關的吵鬧。 而當下,楊廷和他們最害怕的那件事,朱厚熜必須要給他們一點盼頭。 那就是清理正德朝那些恃寵而驕、作威作福過的內臣、幸臣。 如若不然,楊廷和他們會不斷生事的,畢竟那才牽涉到真正的問題:皇帝真的不信任他們。 眼下楊廷和他們暫時不阻攔了,那只是因為在這件事上他們不想做jian臣,沒那種膽子去覬覦更大的權力。 說難聽點,是忠臣被強勢的君主拿槍指著了。 可你不能一直真的拿槍指著他們,旁邊還站著許多磨刀霍霍的太監(jiān)。 所以只好清理掉谷大用他們,畢竟這本來也是要做的。 好在他們本來就已經(jīng)有這種覺悟了,他們本來的預期已經(jīng)低得可憐,朱厚熜能把他們手里掌握著的權力拿過來,看起來還像是對他們開恩。 朱厚熜才打完有攻略的第一仗,接下來的每件事,他都不再有攻略。 但他畢竟要登基了,他已經(jīng)更加自信。 接下來,谷大用說的軍權,朝堂中的權力格局洗牌中,皇權將是他的武器,最強大的武器。 可怕的皇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