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明 第55節(jié)
這就是楊廷和講這篇東西希望他做的。 朱厚熜在聽,也只是在聽。 石珤上前了,楊廷和安靜下來看著朱厚熜。 就今天經(jīng)筵的表現(xiàn)來看,皇帝……完美無缺。 認真嚴肅的學習姿態(tài)! 他竟然沒有搞事! 一直到石珤也已經(jīng)講完了,朱厚熜仍舊沒有搞事。 既沒有中途不耐煩,也沒有開口問什么。 純純就是認真地被填鴨。 “先生吃酒?!?/br> 隨著這句話被說出,賜宴開始,正兒八經(jīng)的經(jīng)筵主要環(huán)節(jié)到這里就結束了。 皇帝已經(jīng)起駕回宮,楊廷和與毛紀互望了一眼,又和梁儲、蔣冕等人交換了眼神。 平靜得讓他們不適應。 文華殿外左順門旁,其他翰林學士及官員們心里有一點點小失落:皇帝今天沒有拔擢什么人。 朝堂重臣的小圈子之間,梁儲和善地笑起來:“陛下向學之心甚篤,這是好事。” 看,賢明的名聲又多了一個證據(jù)。 他與楊廷和等人交換的眼神里還有一個意思:日精門之災,似乎就像沒發(fā)生過一樣,何等的定力? 楊廷和心里說不出來的感覺。 皇帝遵守經(jīng)筵的禮法束縛,就代表著遵守本朝所推崇的禮制系統(tǒng)。 難道正如那邊朝會上說的,他非常清楚自己肩負著維護禮制、維護這上下位序中諸人榮華富貴的重任,所以并不是像正德皇帝那樣? 當然,哪怕正德皇帝開始時也不會在經(jīng)筵上表達什么不滿,他只是事后針對某些人,后來干脆不開經(jīng)筵了。 楊廷和應激反應又來了。 怕他搞事,又怕他沒搞事! 他楊廷和今天打好了無數(shù)腹稿,結果一樣都沒用上,皇帝就這么平平無奇地上完了經(jīng)筵的課程。 這還是那天對禮制大發(fā)謬論的天子嗎? 又或者是昨天群臣在錢寧、江彬籍沒家資安排上臣服圣意之后才如此? 君心莫測。 回到乾清宮的朱厚熜心里默默哼著“該配合你演出的我盡力在表演”,一邊換著衣服。 越大的領導,越多表面上的場合。 這一點朱厚熜是懂的。 經(jīng)筵代表著什么,周詔和袁宗皋都跟他講過。 朱厚熜如果在經(jīng)筵上表現(xiàn)得離經(jīng)叛道,那會觸及這時代最本質的問題:天下那一個個讀四書五經(jīng)遵禮法教誨的文人,你是不是要把他們往上走的路挖斷掉。 時代就是這樣的時代,朱厚熜確實還得靠這些人辦事。 知識壟斷的打破,思想的改變,都是以數(shù)十年乃至百年為單位的。 何況,多從經(jīng)筵上了解他們的思維方式和學問依據(jù),是好事。 他要想在經(jīng)筵上搞什么事,也不會是現(xiàn)在。 也不知道王守仁還要多久進京。 參加經(jīng)筵的大臣們在那邊享受賜宴:按規(guī)矩,這賜宴還可以打包東西回去給家人分享。 這是弟子向“師尊”的供奉之禮。 而朱厚熜已經(jīng)在看昨天積壓的、今天新呈過來的奏疏,看到王瓊奏請復用孫交,朱厚熜臉上露出一絲古怪。 他轉頭問了一句:“這些天有哪些人去王瓊府上投帖拜見過?” “……奴婢這就去問一問?!?/br> 被倉促問起的張佐頓時一激靈,顫聲告罪。 朱厚熜不以為意:“連日事多,你跟駱安都需要時間把廠衛(wèi)理順,不清楚就立刻去問是對的。查一查在京諸臣行狀,重點是看潛邸舊臣有哪些這幾天去見過王瓊?!?/br> 盡管有魏彬張永他們的配合,張佐、駱安這兩個新人想短時間內把內外都穩(wěn)穩(wěn)拿捏住,那并不容易。 廠衛(wèi)那邊的消息要匯總,目前還兼掌著廠衛(wèi)的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與張佐之間也需要磨合。 皇帝會著重關注哪些事情,除了每日的呈報,張佐也需要時間去分清要害。 最主要的是,他需要有那個好腦子,把其他沒寫進呈報里的次要事情都記住,以備皇帝隨時問起。 之前受過敲打,現(xiàn)在又得到體諒的張佐心中激蕩不已,趕緊行禮去辦事了。 朱厚熜等他離開之后就問道:“黃錦,清萍,當年父皇和孫尚書之間的來往,特別是朕和孫家千金的事,知道的人多嗎?” 第77章 夏言接旨 黃錦和朱清萍互望一眼。 “陛下,這事已經(jīng)有六七年了。要說獻爺爺與孫尚書的往來,湖廣安陸那邊知道的人不少?!秉S錦開口回答,“王府的秘密并不多。但若說的是當時獻爺爺想和孫尚書結親的事……知道的應該只有袁公和當時的張長史,另外就是我們這些侍奉一旁的奴婢了?!?/br> 朱厚熜也只是略微疑惑,聞言就笑了笑:“有其他人知道也不奇怪?!?/br> 他只是深思起王瓊奏請起復孫交的用心。 所以說皇帝確實是個很傷神的職業(yè),尤其是對于想有為的皇帝來說,什么事都得深思一下。 被烤過一次之后,朱厚熜也不能不凡事再多想一些了。 孫交當時致仕回鄉(xiāng),興王朱佑杬是很敬重他的,還把王府賜田中靠近孫交舊宅的一塊贈給了孫交。 那時候孫交已經(jīng)不是在朝為官的狀態(tài)了,朱佑杬與他交往起來也沒多大心理壓力。 最主要的是,朱佑杬曾想聘孫交的小女兒為世子妃。 那時候還只是個如花似玉的小女孩,朱佑杬是見過的。 但被孫交拒絕了。 朱佑杬也沒辦法,隨后兩人各有顧忌心結,來往倒不像最初那年余那么緊密。 現(xiàn)在王瓊奏請起復孫交,當然了,奏疏里還提到了另外幾個正德年間被罷黜的臣子。 朱厚熜想了想就批了個準。 也不知道如今那個小姑娘長成什么模樣了,這大大的后宮,明年就會開始充實起來了。 但孫交這樣高品級的文官,他的女兒能入宮?這可是會大大破例的。 也可能會很有趣。 朱厚熜心里想著這些微笑著,再打開另一封奏疏后,朱厚熜更加失笑起來。 今天就有人開始上書彈劾張鶴齡、張延齡,這些人恐怕只是投機的。 張家兄弟造的孽、身上沾的黑,那真是隨口就能提出幾件。 聰明人不少,但更聰明的都知道,此時此刻不是辦這兩人的時機。日精門火災剛發(fā)生,說了是內侍無心之失,轉頭又立刻辦了太后的親弟,那不是欲蓋彌彰嗎? 留中了。 再打開一封奏疏,朱厚熜認真了起來。 夏言,《請實邊儲以防虜患疏》。 言官被大批貶官為民之后,這還是言官中第一個上疏奏事獻策的。 夏言這個名字,早就和想不明白的嚴嵩一樣簡在帝心了。 才看了幾行,朱厚熜就說道:“黃錦,把內檔司那邊抄錄的夏言檔案拿過來?!?/br> 黃錦立刻去了乾清門旁邊的罩房,內檔司就設在那邊。 好在是西邊的罩房,不是東邊被燒毀了一間半的。 朱厚熜并不是不熟悉夏言:一些重要人物的檔案履歷,他都看過了。 他現(xiàn)在要比對的,是夏言這封奏疏的風格。 打開黃錦拿回來的夏言檔案看過之后,朱厚熜不禁心里嘖嘖有聲。 不愧是在歷史上聲名赫赫的名臣啊,這封新奏疏的風格,明顯與之前的措辭不同。 朱厚熜已經(jīng)在群臣面前露過臉了,這么多天之后,當時行殿里的話、謝箋中的言辭也至少都傳到了一些臣子耳中。 去郭勛那里讓張佐告訴他不看措辭、只看內容,夏言這封奏疏就是這樣的風格:樸實、簡練。 他提了關于很多安穩(wěn)邊鎮(zhèn)的建議,其中最重要的兩點,一是建議被召請還朝的楊一清再度總制三邊,二是以選練十五萬京營會抽調大量邊軍精銳為由建議京營募兵。 朱厚熜關于楊一清的想法沒對誰說過,能猜出他心意的自然不少,但有人出來舉薦是不一樣的。 最近這些天朝堂安靜下來了,天子也不想在內閣中把楊一清、費宏都塞進去,讓水更渾吧?許多事還沒理清呢。 夏言在奏疏里還實話實說了:眼下朝堂需要的是穩(wěn),瓦剌的探子絕不會少。若是重臣在朝中斗得不可開交,邊患立起。而楊一清去總制三邊,才能讓重設三大營和裁撤冒濫等諸多事宜沒有后顧之憂地推行下去。 對夏言的這個提議,內閣那邊的票擬自然是贊成的。 而奏疏中,又算借著實邊儲的名義,能把錢寧江彬籍沒家資的安排里關于糧餉這一部分先堵住五軍都督府的嘴,讓他們在重設三大營這件事上少些籌碼。 新的三大營選哪些邊軍將領來擔任中層職位,楊一清這個文臣又能有話語權。 但夏言也不是沒給勛臣武將好處:對于重設三大營一事,他也借著邊患與此事相關聯(lián)的地方,提出了由五軍都督府先拿出下一步十五萬編制中應選調京營的重要將領名單,防止屆時邊鎮(zhèn)指揮層不穩(wěn)。 統(tǒng)籌兼顧,早做安排。 五軍都督府的勛臣們可借此事賣人情、籠絡中底層將領,文臣那邊兵部始終是把握著詮選資格的,又不可能由他們去掌兵,這事他們不抗拒。 一口氣先把十五萬滿編的京營中高層先拉出個名單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