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殿試的策題，嚴嵩哪準備管這個？

    既不會對外透露什么皇帝的傾向，也不準備去影響皇帝什么。

    至于拜會楊廷和，那是應(yīng)該的，畢竟有師生之誼。

    難道皇帝不希望他在楊廷和身邊有個信得過的臣下？

    ……

    殿試時間確定下來，五月十八，貢生們熱議了幾天于謙之后也終于消停下來緊張備考。

    各種人菜癮大的秀才、舉人卻不停歇。

    當下，京城熱門話題表面上是于謙，實則借古喻今，都在“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地討論這位藩王繼統(tǒng)的新君。

    京城的窮秀才張楫卻根本沒心思聊這些，他家里又來了一位官老爺：都察院監(jiān)察御史方鳳。

    “宮中內(nèi)使果真是這么說的？”

    “晚生句句屬實。”張楫一臉苦相，離座跪了下來，“時鳴公，既有同鄉(xiāng)之誼，晚生方敢直言。晚生雖愚，亦知先有內(nèi)使奉太后之命預(yù)選淑人、后有時鳴公因公事蒞臨寒舍該是何等詭譎。還請時鳴公指點迷津！”

    方鳳客氣地把他扶了起來：“濟時，你知其中利害便好。勿憂，勿慮。為兄風(fēng)聞有jian佞內(nèi)臣假上意滋擾良家、敗壞圣天子清名，果有其事，濟時不妨據(jù)實言之?！?/br>
    張楫忐忑地看著他：我這不是都已經(jīng)說了嗎？

    方鳳笑著為他鋪開紙張，還研起墨來。

    張楫臉色一變：言官要借這件事做什么？

    他實在不想卷入其中啊。

    第85章 王守仁接旨

    方鳳看著他為難的樣子，輕嘆一口氣說道：“既是同鄉(xiāng)，為兄也不瞞你。今日前來，實乃大學(xué)士們奉上諭正陛下清名。如今令千金已然身陷其中，莫如直言其事。”

    張楫聽到“大學(xué)士們”四個字就抖了抖。

    方鳳繼續(xù)勸道：“為兄直說了吧。令千金既已名傳禁宮，來年選秀女，始終還是會列入名冊的。是否點選，要看上意。呈遞與否，做臣子的卻不會留下說辭。當然，今年之內(nèi)，你不需再有憂慮，若要年內(nèi)為令千金議了親，也沒人說你半句不是。然則令千金經(jīng)此一事，良配之家恐多有顧忌。濟時，你科途不順，年近四十仍不能中舉，若能因此成為國戚，也未嘗不是一件美事??！”

    “……只恐一入宮門深似海，小女柔弱愚鈍，晚生實憂吶?！?/br>
    方鳳看到他怯懦不安的模樣，心想他大概就是分了太多心在兒女情長上才一直無法中舉。

    但當這件事被內(nèi)閣安排到都察院、陳金又征詢了解昌杰的意見、解昌杰推薦了最近往他身上黏得有點多的方鳳之后，方鳳看到了名單里有個同鄉(xiāng)張楫頓時猛拍胸脯。

    皇帝也是男人，解昌杰不信皇帝對這批先被太后的人選中的美人們不好奇。

    方鳳深信解昌杰對皇帝的了解絕對不會出問題！

    而以方鳳的官場經(jīng)驗來看，這名單中的五十四位秀女一定會再次被呈送宮中：查有沒有問題又不是他們的職責(zé)，但沒為皇帝選到可口的美人就是他們的錯了。

    所以現(xiàn)在對方鳳來說，辦這樁差事的證據(jù)要拿到，還要盡力勸說張楫把女兒送進宮中！

    要不是有著將來的這諸多考慮，他豈會紆尊降貴，親自到這里來勸說？

    正好，張楫竟是不愿，而到他家來的太監(jiān)竟說過“奉太后懿旨”之類暗示的話。

    只要張楫“據(jù)實陳情”，再有些春秋筆法不牽涉到太后本人，那這件事就辦妥了。

    張家千金是沒問題的，人家到現(xiàn)在也不太愿意入宮，豈會和太后那邊有什么秘密約定？

    ……

    京城的貢生們在準備著殿試，朝堂上下各為稻粱謀，日精門之災(zāi)仍被藏在追謚于謙一事中熱議著，而四月底、五月初就陸續(xù)發(fā)出的詔旨，也已經(jīng)先后到了不少地方。

    江西廬山五老峰南麓的白鹿洞書院，歷史可以追溯到李唐時。而至宋初擴建為書院，此后便與睢陽、石鼓、岳麓并稱四大書院。

    南宋時期，理學(xué)大家朱熹奏請重修被焚毀的白鹿洞書院，此后更與這里結(jié)下不解之緣。

    正統(tǒng)年間再次重建書院，弘治年間更有《白鹿洞書院志》問世，如今它的名聲又越來越響。

    此刻，白鹿洞書院這個與理學(xué)頗有淵源的求學(xué)之地中，卻刮起了一股心學(xué)之風(fēng)。

    從前年平定完宸濠之亂后，王守仁就陷入正德皇帝搶功的漩渦當中。

    但他知道，朝中重臣任由這種局面發(fā)酵，一半是因為皇帝與他身邊幸臣的心思，一半是因為理學(xué)心學(xué)之爭。

    他王守仁并不受朝中許多重臣的待見。

    這很正常。自宋以后，理學(xué)是顯學(xué)。如今朝堂上占據(jù)高位的，在經(jīng)義的的學(xué)術(shù)觀點上主要都是理學(xué)一脈的路子。

    而王守仁自貴州龍場后，就認定了自己的道。

    宸濠之亂后，王守仁避開了那個漩渦稱病專心學(xué)問，這段時間以來倒是自己都感覺學(xué)問越來越明晰。

    五十而知天命，他在這一年的正月終于提煉出“致良知”的大道目標。

    至此，三年前巡撫贛南時便致書白鹿洞，寫了《大學(xué)古本》、《中庸古本》欲“求正”于朱熹的愿望，此時能夠?qū)崿F(xiàn)了。

    朱熹自然不可能活過來與他辯論，而這時的白鹿洞書院還正是王守仁的“主場”：他的弟子蔡宗兗剛剛升任為南康府講授、主白鹿洞事。

    王守仁既是受邀過來編修《南康府志》的，也是受邀到白鹿洞書院講學(xué)的。

    白鹿洞書院中，清瘦的王守仁已經(jīng)非常滿意如今的狀態(tài)，甚至計劃好了余生要在這里怎樣度過：講學(xué)、授徒、將心學(xué)發(fā)揚光大。

    “去歲秋，陳惟濬、夏于中、鄒謙之聽予言‘人胸中各有個圣人，只自信不及，都自埋倒了’，于中驚起不敢當。”

    學(xué)堂中，侍坐一旁的夏良勝笑了起來，陳九川、鄒守益也微笑點頭，向其他學(xué)子點頭確認這回事。

    “予問于中：‘此是爾自家有的，如何要推？’他謙稱不敢?！蓖跏厝室餐鹑缰v趣事一般笑著，“予又言：‘眾人皆有之，況在于中，卻何故謙起來？謙亦不得?！谥羞@才笑著接受了。”

    他頓了頓之后嚴肅地說道：“良知在人，隨你如何，不能泯滅。雖盜賊，亦自知不當為盜，喚他做賊，他還忸怩?！?/br>
    學(xué)堂中一時被這趣話逗笑了不少人。確實，盜賊又有幾個會喜歡被喊做盜賊呢？

    “于中當日言：‘只是物欲遮蔽，良心在內(nèi)，自不會失；如云自蔽日，日何嘗失了！’此言大善。”王守仁贊嘆著，“良知何事系多聞，妙合當時已種根。好惡從之為圣學(xué)，將迎無處是乾元。于中此詩，爾等共勉！”

    如果是不明理學(xué)淵源的人，聽到這些自然是一頭霧水。

    但王守仁之前已講了頗多心學(xué)見解，剖明了理學(xué)與心學(xué)在方法上的諸多不同，剛才這些摻雜著趣事與道理的話在他們耳中聽來卻有如仙音。

    不像如果朱厚熜在這里，“龍頭”上一定會冒出很多問號。

    這種愉快的講學(xué)氛圍很快就被打破了。

    喧鬧聲中，只聽外面有一個聲音傳來：“圣旨到！王守仁接旨！”

    接完入京敘功的圣旨后，王守仁將宣旨之人請到客房中，他的弟子蔡宗兗自去安排招待了。

    陳九川、鄒守益、夏良勝簇擁在王守仁身邊，雖然姿態(tài)仍舊矜持穩(wěn)重，但眼神里的興奮與期待藏不住。

    王守仁悵然說道：“還是躲不過?！?/br>
    “先生？”陳九川猶豫地問出口，“有功必賞，否則朝廷法度威嚴何在？陛下既已御極，前朝亂政仍將不息、佞臣巨宦仍能作怪嗎？”

    跟在王守仁身邊的他們都清楚王守仁為什么現(xiàn)在稱病處于半歸隱狀態(tài)：宸濠之亂的功勞牽扯太多。

    王守仁看了看自己這幾個弟子就笑起來：“既躲不過，那自然是要去的。惟濬、于中、謙之，凡事稟心而行。為師既已有心講學(xué)，那么在江湖有江湖的好，在廟堂有廟堂的妙。良知是虛，功夫是實。致良知，這致字既是由外及己，也終須由己及外，知行合一?！?/br>
    他頓了頓之后笑容更盛：“你們除了欲明這天地至理，也愿一展所長、造福天下、青史留名，為師又有何異。這就是你我本心，無不可言。為師此前覺得麻煩，現(xiàn)在自覺學(xué)問稍有精益，這詭譎朝堂，還是再闖一闖罷。不為自己，也要為了你們，為了我這心學(xué)體悟啊?！?/br>
    “謹受教！”三個學(xué)生都恭敬地行禮，隨后坦然笑起來。

    人人都有欲望，師尊之所以這么受他們的敬重，就是因為師尊的學(xué)問告訴他們：要學(xué)會面對自己的心，依心行事，漸有精益，終致良知。

    若如此，凡夫俗子，亦可成圣！

    第86章 八方風(fēng)云動

    費宏也是江西人，費家據(jù)說是三國時蜀漢明相費祎之后。

    楊廷和是十九歲的進士，而現(xiàn)年五十三的費宏卻是十九歲時中的狀元。

    楊廷和是弘治八年做的左春坊左中允，費宏緊隨其后弘治九年任左春坊左贊善，兩人又都是朱厚照的老師。

    楊廷和年齡大一些，正德二年就入閣，費宏也在正德六年入了閣。

    但費宏沒做到首輔，此刻他已經(jīng)啟程在路上，看著沿途入夏之際的風(fēng)光悠悠說道：“殿試已經(jīng)快開始了吧？如今為父再次還朝，只怕會誤了民受啊?！?/br>
    他說的是他的侄子費懋中，和張璁、黃佐一樣是今科貢生。

    聽到費宏的話，他二十一歲的兒子費懋賢說道：“民受兄學(xué)問精深，朝堂諸公當會慧眼識才。一甲不敢說，二甲前列是定然會有的?！?/br>
    費宏不置可否地搖了搖頭，坐在運河之上的船中繼續(xù)看起信來。

    從他惡了朱宸濠、錢寧因而致仕，甚至連祖墳都被寧王縱使同鄉(xiāng)刨了之后，費宏已經(jīng)離開朝堂七年整。

    如今寧王授首、錢寧在獄，新君可知他當初為何致仕？可知他與楊廷和之間的齟齬？

    “……精彩，精彩啊！”費宏默默地感嘆著京城那邊傳過來的消息，盡管還只是五月中旬以前的那一部分。

    登基前的交鋒、大朝會時的恩威并施、日精門之災(zāi)后的冷靜、經(jīng)筵上的守禮、追謚于謙的心機用意……費宏已經(jīng)迫不及待想親自會會這位新君。

    連梁儲這個老狐貍都終于睜開了眼睛，楊廷和應(yīng)該旬月間就老了不少吧？

    費宏嘴角一直掛著微笑。

    ……

    在這科舉出仕的規(guī)則下，在大明官場能爬到頂頭的，誰還不是個神童呢？

    楊一清是七歲時就有神童之名、十四歲中舉后就被推舉為翰林秀才的人，他當時可是被憲宗命內(nèi)閣選派老師教導(dǎo)的。

    十八歲的進士，謝謝。

    這個學(xué)霸同樣是被錢寧、江彬搞回家的，已經(jīng)六十七的他其實真不想再回朝堂斗來斗去了。

    但張永也寫了一封信來，其中提到了一句：“陛下有言，興獻王在時便屢屢教誨陛下：楚地有三杰，劉東山、李西崖、楊三南?！?/br>
    祖籍云南、生于嶺南、老于江南，這就是楊一清三南居士的由來。

    楊一清年紀雖大，但身子骨很好，也很看得開。

    他本還在想著怎么上表推辭，但隨后陛下要重設(shè)三大營的消息便傳到了鎮(zhèn)江。

    兩度總制三邊的楊一清心目中，他這個三南居士總掛念的卻是北邊。

    衛(wèi)所的糜爛、邊鎮(zhèn)軍官的貪婪、鎮(zhèn)守和督軍太監(jiān)的無能，在邊疆度過了十多年的楊一清十分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