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明 第76節(jié)
他開口就把楊廷和的理由一二三四都堵死了,楊廷和想了想就說道:“陛下好學甚篤,此大明之幸。王守仁之才干、功績,老臣亦深為佩服。只是心學于學問之道卻走入歧途,棄天理而不顧,以私心人欲為當然。此道走下去,天資卓絕者或可窮得至理,然此等不世出之宿慧英才又有幾人?” “陛下適才所言幾點,那倒皆是旁枝末節(jié)。如今陛下有惑而求解于心學,恐天下多有幸進之輩將假心學謀出身、謀遷轉(zhuǎn)。繼而以從心所欲、日進日新為由,大逞人欲而不知克己,不求至理亦不復禮。心學若得彰顯,恐成大明新禍!” “此禍之大,老臣非是危言聳聽,老臣今日亦是直陳心跡:與此禍相比,于不當之時、用不當之人、行不當之新法,其害亦遠遠不及!二三代后,天下必盡是私欲熏心、不忠不孝、無國無家之輩!” 這一回的楊廷和既不哭慘,也沒苦口婆心,說得也坦然多了——至少算是對自己借錢寧、江彬之案想趕走王瓊等人做了個解釋。 朱厚熜一邊思考一邊問:“僅僅是朕有些興趣,想聽聽他的見解,也有這么大的危害?” 他明白了一點:上經(jīng)筵只是這種影響更大,但本質(zhì)上還是皇帝對心學感興趣會引發(fā)連鎖反應。 “吳王好劍客,百姓多瘡瘢。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楊廷和正色道,“陛下乃一國之君,陛下之一言一行,無不會被臣民細細揣摩。陛下之喜好、興趣,便是幸進之輩眼中之終南捷徑。心學若就此登堂入室,以異端末學據(jù)正道顯位,天下讀書人都將無所適從,陛下明鑒!” “春秋時期百家爭鳴,無一益處?何況心學亦源出理學。” “春秋而后便是諸侯爭霸、征伐不休、百姓罹難?!睏钔⒑捅憩F(xiàn)出豐富的辯論經(jīng)驗,“暴秦焚書坑儒、二代而亡;待漢時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終創(chuàng)強漢之威名??婆e取士以來,唐宋英才輩出。程朱先賢學問之精深直追孔孟二圣,我大明百余年來學問、科途乃至禮制之基,實奠于此!陛下,如今若啟學問之爭,是動搖我大明如今最為險要之一柱根基呀!” 楊廷和先說了心學的弊端:你得非常有天分,那或者可能走通這條路。 但世間大多是糊涂蛋或者蠅營狗茍之輩,將來借心學這面旗幟大逞私欲才是最可能出現(xiàn)的局面。 最主要的是,大明開國以來百余年的官員、學子,絕大多數(shù)都是在程朱理學的框架下學習、研究學問、遵循禮法教誨的。 這些人,該是一個何等龐大的利益集團? 現(xiàn)在如果皇帝有提倡心學的信號,首先就是這些家學淵源的望族之中后輩們的出路,然后就是兩個學派相爭會帶來的危害。 朱厚熜不奇怪楊廷和的保守傾向,但詫異于他會在一開始就這樣激烈地反對,而且理由也很充分。 心學確實存在這個問題,明末心學占主流之后確實出現(xiàn)了這種局面。 但正好。 朱厚熜的目的本來就不是要用心學打壓理學,挖自己根基的事他是不會做的。 他導演這場戲,另有目的。對他來說,自然是憑超越他們的眼光各取所長,甚至最終由他提煉出什么新的發(fā)展。 皇帝就不能“學問精深”嗎? 于是朱厚熜裝作細細思索了一番:“閣老所言有理。但朕正處于求學精進學問的階段,心學見解,朕還是想聽聽的。閣老倒不必憂慮朕會走入歧途,又或者借心學理學之爭做什么。朕雖不敢說是閣老口中不世出之宿慧英才,但自認也并不愚笨。何況,朕身邊還有閣老教誨,您說是吧?” 楊廷和張了張嘴,一時不好反駁。 ……你還真別說,你真有點宿慧英才的意思,我都在你手上栽幾輪了。 聽話里的意思,還真準備繼續(xù)把自己留在內(nèi)閣? “……陛下想聽聽心學見解,陛下令臣說話直接點、簡單點,那臣就直說了?!彼露藳Q心說道,“臣斗膽請陛下令臣也充任下月初二經(jīng)筵講官。屆時,臣與王守仁各講經(jīng)義。陛下若有心交相印證,臣與王守仁效仿先賢,再來一場理學心學之辯,如此陛下之惑自解!” 朱厚熜滿臉微笑:“閣老此言大善,那就這樣定了。下月初二,只講經(jīng),不講史,屆時朕洗耳恭聽!” 楊廷和達到了目的,可是謝恩離開東暖閣之時,看著皇帝由衷欣喜的表情卻又覺得不對勁。 很不對勁。 似乎……是自己踩入陷阱里了的感覺。 表面“交心”了的君臣自然不會就此傻呵呵地相信對方說出口的話。 楊廷和揣摩皇帝的用意早已成為習慣。 他不是想不到皇帝希望借此牽扯他精力的用心,也仍舊疑心皇帝要抬起心學打壓理學鳩占鵲巢,然后用心學門人來推行新法。 圣旨已下,至少這一次的經(jīng)筵,王守仁是必然會出現(xiàn)的。 楊廷和最務實的目的無非就是只讓他上這一次,在這一次上就徹底辯倒他。 只不過那個之前學問還漏洞頗多、最近才剛剛找到個所謂“致良知”之說縫縫補補的王守仁,難道還能在這早已決出勝負數(shù)百年的理學心學之爭中辯出什么新意來,甚至辯贏自己? 楊廷和一百個不相信。 對自己的學問,他自有信心! 難道皇帝準備耍賴偏幫? 癥狀從正德ptsd惡化為嘉靖ptsd的楊廷和帶著百般心事回到了文淵閣,而朱厚熜則繼續(xù)審閱著陸續(xù)呈交上來的在京朝參官們對殿試策問的答卷。 此時此刻,王守仁剛剛達到北京城外。 王瓊特地出城前來迎接他,雖然王瓊此刻身受諸多非議,雖然此刻還未散值,雖然王守仁進京的名義是敘功、有兵部和他本官所在的都察院遣人出城迎接一下就行。 但如今吏部尚書、兵部尚書、戶部尚書、工部尚書、都察院的一把手再加上袁宗皋,理論上來說都已經(jīng)是一根繩上的螞蚱。 因為楊廷和想要一個更干凈的朝堂,因為皇帝的一力死保,朝堂就這么形成了一個涇渭分明的格局。 現(xiàn)在,攪亂這個格局的人正在陸續(xù)到來。 宸濠之亂敘功還沒開始,王瓊卻直接開口說道:“伯安,下月初二,楊介夫要和你在經(jīng)筵上辯經(jīng)義!” 王守仁只愣了片刻,然后就灑然笑道:“那就辯吧?!?/br> “可有把握?”王瓊有點緊張。 “如何談得上有把握?盡力而為就是?!蓖跏厝手t和地說道,“雖不敢言勝,也必不致輕易落敗。” “伯安,如今朝堂之局勢,你恐怕是破局勝負手了!宸濠之亂敘功,事關勛臣武將及重設三大營一事,事關你我之功過,也事關諸多內(nèi)廷舊臣之晚年了。不論如何,不能被他們從學問上尋找到你的破綻!我有所耳聞,毛紀等人私下議論,欲請奏陛下封賞你為勛臣!” 王守仁臉色微變。 一旦成為勛臣有了爵位,許多人眼中他就成了一介武夫。 但學問宗師和一介武夫之間,形象相差太遠了。 這如何有利于他宣揚心學? 至于勛臣在朝堂中的地位如何,王守仁倒考慮得很少。 王瓊告訴他這個消息,就是要刺激他。 在王瓊這樣的“實用主義者”眼中,對大多數(shù)人而言學問的實際用途就只是在科舉出仕之前。 考試別不懂就行。 但在朝堂之中甚至天子的統(tǒng)治框架里,學問流派也無非工具而已。 “陛下初登大寶,最先批還的幾本奏疏中,就有你王伯安一份!”王瓊鼓勵著,“還未進京就準備向你請教經(jīng)義,這一次,一定要好好把握住機會!走,先入城,今夜我府中設宴,再與你細細分說!” 剛剛進京的王守仁就這么成了舞臺最中央新的主角,和他演對手戲的,是內(nèi)閣首輔楊廷和。 滿朝臣子,儼然分成了兩邊,成為搖旗吶喊的啦啦隊。 鵝湖之會朱陸就理學心學一辯近三百五十年后,復有文華殿之辯。 六月初二,《心·理學》將準時上演。 他們是真的在爭辯心學和理學,而朱厚熜玩的是心理學。 第102章 御前院士級辯論賽 為什么對朱厚熜來說,這場開幕戲只是個心理學? 首先是楊廷和不得不站出來。 因為不管心學理學都是儒學,甚至嚴格來說都源自理學這個大學派,只是具體見解和方法論上有分歧。 既然不會損害儒學的地位,那么就只是內(nèi)部為了更長遠的未來不得不爭。 新法信號在前,請王守仁講經(jīng)在后,楊廷和代表的理學利益集團能不慌? 望族為什么是望族?因為家學淵源,后代子孫從小就有學問遠超旁人的長輩教誨,耳濡目染。而科舉考試,考的就是被定為官學的程朱理學。 如果心學成為主流,這些望族子孫難道拋棄父祖輩的學問方向另投門庭?科舉考試的考試大綱又要不要改? 牽連很廣。 楊廷和就算退休回老家了,遇到這件事也會有人把他請回來“主持公道”! 其次是楊廷和在這件事上敢于站出來。 因為在楊廷和看來,這波優(yōu)勢在他:最差也能爭取一個當場辯經(jīng)嘴炮把王守仁轟成渣渣的結(jié)果。 有許多人,都是經(jīng)過歷史的沉淀之后才被人發(fā)現(xiàn)耀眼至極的。 此時此刻所謂的“龍場悟道”,有幾人覺得意義非常?宸濠之亂后去年底今年初才提出的“致良知”,又有幾人知曉? 交通和通信效率在這里。 在眾人眼中,尤其是在楊廷和這個首輔眼中,王守仁是第三次會試才考中二甲第七、當正六品的兵部主事時被劉瑾打了四十廷杖被貶出京的一個普通文臣,是被王瓊另眼提拔平定了宸濠之亂后卻為了逃避朝堂爭執(zhí)而稱病退隱的懦夫,是立下大功卻說功勞盡歸王瓊的諂媚之人。 收徒講學? 這樣的人多了去了。他做了將近五年江西巡撫,他在江西講學,能不受歡迎才怪了。 再說了,他的軍功也總會給人一種錯覺,仿佛一個戰(zhàn)場上剛拿槍突突過的將軍解了戰(zhàn)袍到你面前說:幸會,我是個科學家。 你印象中他是個都市撲街,但他換了個馬甲來寫歷史,你能接受他實力很強? 沒那么快同步反差感知道吧。 這就是楊廷和一定會覺得“優(yōu)勢在我”,然后站出來的原因:這次根本沒有之前那么激烈嘛,只用爭取讓皇帝同意他上臺辯倒王守仁。 四朝老臣雖然明知自己日益被嫌棄,但這點臉面還是有的。 大不了就通過這件事讓皇帝徹底嫌棄,然后讓皇帝批準他退休。他就可以攤手:我盡力了。 最后,那就是現(xiàn)在也只有楊廷和“敢”站出來。 許多人都擔心心學與新法可能會有關聯(lián),可他們也都很清楚刑部大堂那件楊廷和逼得皇帝“慘敗”的事情才過去沒幾天。 這種時候,只有楊廷和敢站到皇帝面前勸一勸。 這就是心理學。 楊廷和必上鉤,然后去面對“我攤牌了我學術(shù)無敵”的王守仁。 導演朱厚熜聽完了奏報滿臉是笑。 此前那場逼迫梁儲王瓊的戲碼輸或者贏,重要嗎? 此時此刻,只要能坐到這十八張椅子上的人里,已經(jīng)被逼迫得只能依靠皇帝信重的人越來越多、越來越堅定就行。 去了一個梁儲,這不是還有許多新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