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明 第100節(jié)
從這聽濤雅舍主廳的門外觀景木臺上回到廳里,張孚敬雖然只是正五品,在座除了梁儲,人人都比他的官大,可他是欽差。 再一陣謙虛推辭,氣氛似乎更融洽了幾分。 落座,樂班弄弦,舞女獻藝,佳肴滿桌,瓊漿入喉。 正戲這才開始。 “拜會梁公后,才知廣東海宼已猖獗至此。梁公姻親張家受占城國所托載其使團來朝,竟也受海宼所劫而不知所蹤?!睆堟诰催B聲感嘆,“我查問了生還將士,才知汪鋐妄募鄉(xiāng)勇,多用民船。鄉(xiāng)勇不習海戰(zhàn),民船難堪一擊,而夷賊先聞照會、后設伏兵,這才大敗。先禮后兵自是應當,然夷賊之船堅炮利,不知是敗兵心怯吹噓,還是確有其事?我初來乍到,還要請教?!?/br> 張臬看了一眼王子言,于是王子言就拱手后說道:“海宼之猖獗,早已愈演愈烈。弗朗機人之外,倭寇、南洋水盜、蠻族匪類,于海上來去無蹤,廣東則守土有責,疲于奔命。鹽場、珠池、水道、驛路,無不需分兵巡視。嶺南山多田少,海禁森嚴不可違,再加上南海天風頻繁,民生實苦?!?/br> 他悲天憫人一般嘆了口氣:“不瞞欽差大人,汪鋐招募鄉(xiāng)勇倒是不得以而為之。廣東沿海諸衛(wèi),軍戶逃亡之患不亞于西北諸邊。兵力日減又不得募兵,此其難一。廣東海陸交通之處,海疆廣闊,陸岸長遠,防不勝防。民逃則為匪,登岸又為民,魚龍混雜,內外勾連通風報信者實眾,此其難二。連年剿匪,又是戰(zhàn)船損毀兵卒戰(zhàn)死難以接續(xù),又是撫恤軍戶支應糧餉耗費日艱,此其難三?!?/br> “至于夷賊船堅炮利,確有其事?!蓖踝友砸荒槼镣吹卣f道,“廣東久欲剿之,奈何先有番舶貿易新法所致商多匪亦多,連年剿匪后戰(zhàn)力捉襟見肘。后有其勾連逆賊江彬為其倀翼,以致廣東上下顧忌重重貽患至今?!?/br> 張臬最后總結道:“欽差大人勿慮,雖困難重重,本督必以屯門戰(zhàn)事為重,盡快造辦戰(zhàn)船,選練海戰(zhàn)精兵,務必畢其功于一役!” “有勞諸位了?!睆堟诰葱χe杯。 一輪酒后,張臬就繼續(xù)說道:“只是今年備戰(zhàn)克強敵,兩廣上下尤其是廣東,歲入勢必以糧餉為重。屆時欽差大人攜功返京復命,還望向陛下面陳兩廣之難。本督轄下,廣西藤峽盜亂不絕,廣東南洋海宼日重。若再遇強敵,恐成大患。本督之罪事小,邊陲不治事大。若得以寬募兵之限,則陳總憲、吳侍郎于廣東所奠番舶市易之利方能盡顯。三五載之后,廣東必成大明又一稅賦重地。” 說完之后,他們就都目光銳利地看向張孚敬。 “梁公以為如何?”張孚敬卻看向了梁儲。 “老夫已然致仕,不敢妄言?!绷簝Φ卣f道,“只是張家船隊載占城使團而還卻不知所蹤,這海宼是不得不剿了。如若不然,老夫子孫只怕也無法在這南洋邊陲安穩(wěn)吃口飯了?!?/br> 張孚敬微微點了點頭,然后卻指著那尾魚笑問:“不知這南洋鮮味,是何吃法?” 張臬等人眼睛一亮,隨后卻先看向了梁儲:“粱老世居于此,自知其妙。” “老夫昔年自是另有一番講究,如今老邁,今日卻是東道。”他提起了筷子,這是主人先動魚的規(guī)矩,“茂恭得天子賜名賜字,今日又是奉欽命來此,這腮rou萬不能推辭!” 張臬等人齊聲稱是,張孚敬謙虛了一下之后說道:“步步高升非我所求,陛下恩重,唯愿以身相報爾?!?/br> 梁儲又在魚背上動了一塊:“老了,骨頭也軟了,卻仍舊要補一補啊。若是脊梁骨還硬朗,在這鄉(xiāng)里也不致為人所笑?!?/br> 第二筷主人自己吃,此謂開阡陌,也有生意興隆財源廣進之意。 王子言頓時說道:“梁公在朝為柱國,歸鄉(xiāng)亦宿老。占城貢使船隊被劫一案,某必盡早破之。愚夫無知,只見梁公致仕歸鄉(xiāng),不知梁公昔年于逆賊兇焰下持國之難。梁公歸鄉(xiāng),朝廷雖失一柱,嶺南卻得一寶,兩廣上下必勤來拜訪請益?!?/br> 張孚敬嘆為觀止:這就是官場老油條嗎? 梁儲又再挑了一片魚唇給張孚敬:“屯門戰(zhàn)事,陛下憂之心切。兩廣紛繁復雜,若要克竟全功,茂恭還需明唇齒相依之理?!?/br> 張孚敬換了稱呼:“學生謹受教?!?/br> 梁儲笑著擱下筷子,再問張孚敬:“以茂恭之才,當知此鮮味吃法了吧?” 張孚敬也笑了笑,提筷往魚腹去,往張臬等人一個個地分去:“不能推心置腹,談何唇齒相依?南洋鮮味不可貪戀,我便只食一面,留其頭尾,以待年年有余?!?/br> 眾人稱謝,然后相視而笑。 是個懂吃魚的。 魚不翻,就不會有不好的事。 年年有余,看的就是長遠。 不貪,不是不吃。 他們樂于見到張孚敬連連咋舌。 再一杯酒后,就該推心置腹了。 而分利,才是最難的。既要滿足了他的胃口,又要這件事能平穩(wěn)過去,以后朝中多一個御前紅人。 梁儲眼里含笑看著他們,心里卻翻江倒海一般:張孚敬這小子真是剛開始做官嗎? 妖君遇妖臣!還好老子懂形勢跑得快! 這一屆朝堂實在是怕了怕了。 楊廷和,你現(xiàn)在還好嗎? 如今兩廣的餐桌上,話事人自然是張臬。 他斟酌著詞語。 說的東西雖然臟,但大家都是文化人,要講究。 “今日一見,茂恭賢弟才識卓然,相見恨晚?!睆堲聪蛄藦堟诰?,目露精光,“我有小女年方十四,正欲覓得良配。不知茂恭賢弟令郎可曾婚配?有父如此,必是佳婿。今日梁公在此正宜為媒,若是八字相合,你我結為姻親,豈非一樁美事?” 湯沐言頓時稱贊:“不意竟被督憲先開了口,我也正有此意?!?/br> 張孚敬心中大罵:你們個個都有適齡女兒是吧?我是給兒子選媳婦來的? 但現(xiàn)在的局面,梁儲作??刹粔?。 若不應了下來,恐怕是聽不到真話的。 如果有了口頭婚約,那接下來怒斬親家翁? 臟!真他媽的臟! 梁儲也看向了張孚敬:“茂恭以為如何?” 張孚敬哈哈笑了笑:“若果真八字相合,那自是求之不得。只是我寒門出身,二十余載苦讀一事無成,恐這聘禮太寒酸。” 梁儲默默點贊:先談錢。聽做聘禮,讀作嫁妝。 于是張臬等人都開始思索起來了,先借喝酒感慨張孚敬之不易拖延時間。 “只恐小女粗陋,配不上令郎高才。若八字相合,茂恭賢弟一幅字句便是墨寶。小女得配佳婿,我倒喜不自勝,自有豐厚嫁妝。” 張臬嘴角含笑:誰還沒練過太極? 要拿這錢,你還得有些字據(jù)痕跡! 張孚敬沉默了片刻,然后咧嘴一笑:“不瞞諸位,我已有三子?!?/br> 梁儲直呼好家伙:超級加倍嗎? 甭管等下怎么談,我要三倍!跟不跟? 張臬等人面面相覷,湯沐言嘆道:“看來廣東要攀這門親事,只怕要遍訪良善之家,覓得八字相合之人了?!?/br> 張孚敬淡笑舉杯:“遍訪談不上。這三日我已遍訪,還是有些許收獲。廣東之人杰地靈,令我大開眼界。來年陛下選秀,想必廣東佳麗定然令陛下眼界為之一開?!?/br> 梁儲已經麻了。 是酒喝多了嗎? 這什么文化人黑話? 張臬沉默了。 錦衣衛(wèi)是吃干飯的嗎? 這小子先把汪鋐帶走,拜訪了梁儲后到處去巡視檢查,對于辦事之人的巴結又擺出“我是新科進士我清高”的一套。 現(xiàn)在到了這里,明明是個人精! 又貪又狠!拿抖到皇帝面前相威脅? 廣東佳麗,還要三個,你夠硬嗎? 他皮笑rou不笑地說道:“武定侯,陳總憲,吳侍郎久知廣東佳麗之妙,陛下睥睨四方,廣東風物如何,諸位大人自有一番妙評。眼界為之一開,那可談不上?!?/br> 張孚敬一聲長嘆:“非也非也。蓋因廣東佳麗實在妖嬈,陳總憲如今也飽受消磨啊。諸位不知京中笑談耶?今春京城風急雨驟,承天門外有小吏聽得公卿以湖廣龍虎猛藥相戲,陳總憲聞之變色。粱師,學生此言實否?” 梁儲心想神特么湖廣龍虎猛藥,你就不怕回去之后陛下抽你大嘴巴子? “何止陳汝礪?”但他笑瞇瞇地,“湖廣云夢大澤所蘊吞吐天地之威,滿朝公卿誰不聞之變色?老夫年邁,更是難以消受。所幸有南嶺險峻,我再徐徐進補,或可多看幾年春色。” 葷段子卻令張臬他們心里蕩漾不起來。 尬笑之中,張孚敬繼續(xù)吃他的魚,眼看這一面已經吃光的,他的筷子伸到魚刺下方剔著rou,顯得漸漸不耐煩想要翻過來一樣。 張臬看了看王子言,只見他緩緩合了一下眼皮。 那就等吧。 能先談好是最好,態(tài)度不能先擺正,也談不好。 南洋的水有多深,總要讓他見一見。 膽子雖然不大,但還是有的。 若真要把魚翻過來,那也就不得不膽大了。 這聽濤雅舍內的宴,是誰設的鴻門還尚未可知。 梁儲想要脊梁,可他還配嗎? 互相倚助,裝腔作勢罷了。 “說起來?!睆堟诰丛俅伍_口,把腰上掛的刀解了下來拿上桌,“天子賜劍果真非凡。東莞縣鄉(xiāng)紳吳瑗本一口咬定是汪鋐索銀,然見了本欽差的天子賜劍后又改了口。臬臺大人,你只許以一個美人,實在少了些?!?/br> 王子言臉色陰沉不定。 今日之會,本就沒打算著他張孚敬一無所獲。最主要的是有梁儲居中,能把利益談妥。 他現(xiàn)在既然還在說什么一個美人,那就是還有得談。 張臬淡淡說道:“好事成雙,理當如此。然廣東佳麗既連陳總憲也飽受消磨,可見過猶不及。吳瑗不知這個道理,恐怕大禍臨頭啊?!?/br> 張孚敬又在嘆氣:“可我畢竟有三個兒子,二桃尚殺三士,家宅若不寧,我何以安然返京?” 張臬微瞇雙眼看著他。 鴻門宴上,我們有人舞劍,你呢? 張孚敬笑著說道:“那湖廣龍虎之藥,我剛過不惑之年,卻還是要試一試的。諸位莫忘了,其畔常有護侍猛獸,常欲飽食。如今聞聽南洋rou味,正要大快朵頤。若是區(qū)區(qū)嘛,只是長子已長成,次子、三子尚待來年,不需著急?!?/br> 張臬他們齊齊變色,還以為他是故意把王佐這些人留在南頭寨守著汪鋐。 如果是一起來赴宴的,那今天必定是悍匪血洗東莞再加一個南頭寨。 如今這話,顯然是早有安排。 但那邊只是區(qū)區(qū)數(shù)個錦衣衛(wèi),也終究只能護住汪鋐,無法追擊悍匪。 王子言看了一眼門外,海風徐徐吹來的方向確實隱隱已經有火光。 他又看了一眼朱麒,只見他眉頭緊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