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寧侯，請吧。”

    張孚敬竟一點(diǎn)都不在意地錯身讓路，朱岳抱拳行禮，然后急步走到朱麒旁邊把信拿出來。

    朱麒急匆匆抖開信件掃視起來，張臬等人想要一窺內(nèi)容，卻早有錦衣衛(wèi)繡春刀半露圍在一旁。

    這封信的內(nèi)容，張孚敬同樣想知道，但他已經(jīng)不急了。

    不論好壞，他都已經(jīng)有他的方略。

    盡管可能會麻煩一些。

    現(xiàn)在，他看著朱麒，只見朱麒雙目之中俱是難以置信，臉色一變再變。

    信件不長，可他揉了揉眼睛，看了兩遍。

    等兩遍都看完了，他才抬頭疊起紙張，滿屋之中除了普通錦衣校尉，其他人全都看著他。

    朱麒頭皮發(fā)麻，原地雙膝落地：“罪將朱麒謹(jǐn)遵號令！欽差大人若有所問，必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張臬頭一回羨慕起勛臣這種身份來，但他徹底破滅了希望，嘶聲喊道：“兩廣大亂！兩廣大亂！張孚敬，你擔(dān)不起！你活不了！敗壞局面，使陛下難以自處，你就是棄子！棄子你懂不懂？王鎮(zhèn)撫，陛下命你隨行南下，你必另負(fù)皇命，是也不是？拿下他！拿下他！”

    他始終理解不了，為什么會有直接將兩廣重臣一網(wǎng)打盡的做法？

    翻遍史冊，聞所未聞！

    這兩廣，哪有那么好接手？

    張孚敬卻不用管了，肅然吩咐：“本欽差命你戴罪暫署兩廣總兵官事，關(guān)防印信交由北鎮(zhèn)撫使王佐保管，形影須臾不得離。”

    “末將遵命！”

    “來??！先將兩廣四品以上悉數(shù)看押在此！張指揮，你速率旗校一百前去接管臬司衙門，點(diǎn)海防道、鹽法道、府城兵馬司、周邊各巡檢司堂官入衙暫扣！石指揮，你速率旗校一百隨王鎮(zhèn)撫帶撫寧侯調(diào)廣東各衛(wèi)各營將官于南頭寨，商議再攻屯門之事。趙千戶，你速率五十旗校隨廣西二位百戶回轉(zhuǎn)梧州，持陛下印盒督憲廣西剿撫事一應(yīng)如昨！”

    張孚敬迅速把一半的人都撒了出去，策略很明確：廣西那邊，穩(wěn)住就行；廣東這邊，有兵的力量全部先點(diǎn)齊控住。

    張臬喃喃自語：“你瘋了……你瘋了……就憑久未歸鄉(xiāng)的梁叔厚，就憑你這個新科進(jìn)士，就憑那個躲回西樵山讀書的怕事會元，也想就此穩(wěn)妥接管兩廣……朱麒！郭勛的信里究竟寫了什么？傅倫沒來，傅倫有回天之力啊！”

    “……傅公公……自盡了。”朱麒的兒子忽然開口說話。

    張臬頓時喉嚨里像是噎住了什么。

    “王鎮(zhèn)撫請，事需從速！”朱麒卻乖巧恭敬地先讓王佐帶他去辦事。

    王佐看向張孚敬，只見他凝重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于是王佐走到了王子言的尸身旁，摸索一番之后就站了起來，睥睨之色頓顯地看向身邊一個校尉：“老十老十一都去了臬司衙門和王宅吧？”

    “是！”

    “麻煩，印信果然沒帶在身上，又要多跑一趟?！彼絿佒鴰е祺桦x開了這里。

    朱岳不敢跟上，留在這里不知所措。

    “傅公公何時自盡的？”張孚敬笑著問他。

    “……我不知。傅公公的干兒子也來了……他說若我父親安然無恙，就請我轉(zhuǎn)告欽差大人。宮中老祖宗差人送來了四卷冊子，說是陛下命傅公公轉(zhuǎn)呈欽差大人?！?/br>
    張孚敬呆了呆，想起王佐說的那句話：上官自有章法。

    還真的橫沖直撞就行？

    這不是扒開他的嘴巴把功勞往里塞嗎？

    我說了一晚上黑話套出來的罪證線索，陛下您干脆派人送來四卷？

    我就是執(zhí)劍人，真的！就剛才我還覺得我挺能！

    張孚敬頓感這成功很空虛。

    第124章 寇可往，我亦可往！

    聽濤雅舍里安靜下來，地已經(jīng)洗干凈了。

    張孚敬也不空虛了，因?yàn)樗离m然陛下有章法，但兩廣的善后更麻煩，還是得靠已經(jīng)在兩廣的人。

    “梁師既然能攜寶印、秘藏錦衣校尉五百南下，還望不吝指點(diǎn)。”張孚敬又?jǐn)[回了學(xué)生姿態(tài)。

    提刀砍人，收劍請教。

    “張臬說我梁家、張家多有不法，欽差大人要查嗎？”梁儲目露精光，盯著張孚敬的眼睛。

    “若學(xué)生猜得不錯，應(yīng)當(dāng)是地方望族慨然解囊同仇敵愾才是。梁師威望素重，眼下兩廣有傾覆之危，梁師當(dāng)為嶺南柱石。”

    張孚敬目光誠懇。

    “老朽脊梁不硬朗，何以為柱石？”

    “王子言縱兵為匪，想來過去諸多大案必將水落石出。梁師簞食壺漿，學(xué)生當(dāng)奏以兩廣如今情勢，請陛下起復(fù)梁師為兩廣總督，以鎮(zhèn)嶺南。”

    梁儲搖了搖頭，張孚敬目露擔(dān)憂。

    “我既已致仕，便不能再出任?！绷簝φZ氣嚴(yán)厲了一些，“兩廣四品以下多有罪，不能拔擢！治政安民，尚賴彼輩。戴罪履職，若巡憲不嚴(yán)，秋糧難收，歲賦不齊，戰(zhàn)事堪憂！我老邁之軀，如何巡憲四方？”

    張孚敬無奈：“梁師不肯出仕，總要指點(diǎn)學(xué)生一二才是?；粑枷犬吘箯奈词诼殻荒芟葟难舶从纷銎??！?/br>
    張臬等人雖然知道來者不善，但沒料到張孚敬敢于初次見面就一網(wǎng)打盡的原因就在于此。

    兩廣頭腦都沒了，底下還不亂成一鍋粥？

    張孚敬本以為梁儲就是陛下的“章法”，沒想到梁儲卻在推辭，而且看態(tài)度并不假。

    梁儲凝視了他片刻，緩和了語氣說道：“茂恭，你既提到了忠武，那老夫就多說兩句?！?/br>
    張孚敬精神一振：“學(xué)生謹(jǐn)受教！”

    “你來廣東，是因你獻(xiàn)策富國。這是第一句?！?/br>
    張孚敬深吸了一口氣：“學(xué)生想過了，學(xué)生只怕會在廣東呆上數(shù)年，只是學(xué)生所獻(xiàn)富國之策……”

    梁儲打斷了他：“天子賜劍既已見血，便要見功。功成之日，過河之卒便為大將。這，就是第二句。”

    張孚敬渾身一震，隨后又啞聲問道：“可這兩句，談何忠武？”

    梁儲贊嘆不已：“你既問了出來，那就還有第三句?！?/br>
    張孚敬知道這一句才是重中之重，行了一個拜師大禮：“請恩師賜教！”

    梁儲一魚兩吃，朝中多了嚴(yán)嵩這個善緣，眼下又多一個張孚敬。

    他站起來雙手扶起張孚敬的臂膀，一字一字地說道：“自古盛世，兵精糧足！兩廣，錢不足慮，糧在哪？”

    張孚敬心領(lǐng)神會，顫聲說道：“?？芗戎?，王師豈只固守？寇可往，我亦可往！滿剌加盼王師復(fù)國久矣，交趾舊土離王化久矣，占城……”

    梁儲微笑點(diǎn)頭：“此太廟之功?！?/br>
    張孚敬霎時間就熱血上頭，他豈能想象這趟來廣東，背后有這么大一盤棋。

    在這盤棋面前，區(qū)區(qū)幾個兩廣重臣算什么？他張孚敬如果要在兩廣呆這么長的時間，還急什么？先壓著，慢慢提拔！

    驅(qū)離弗朗機(jī)人要重新整備水師吧？打贏之后難道就只把這水師養(yǎng)起來？

    兩廣山多田少，養(yǎng)得起嗎？萬水千山靠湖廣江淮轉(zhuǎn)運(yùn)糧食過來？

    不！交趾??！占城啊！

    一船一船地運(yùn)！

    太廟之功！梁儲這個首倡追謚于謙的人，在致仕之后把這個信號明明白白地告訴了張孚敬。

    這不得搏命？

    “不需過于憂慮朝中?！绷簝﹄m然還不知道京中的變化，但自有他的判斷，“兩廣情勢非同小可，事急從權(quán)。你是陛下欽點(diǎn)，陛下連王德華都能護(hù)住，還護(hù)不住你？大膽試！為師之助，在于多年薄望，在于主動清理梁家投獻(xiàn)之商民?！?/br>
    張孚敬再次心頭劇震：“恩師，何以至此？”

    “不！”梁儲堅決地說道，“為師已致仕，再留著也是麻煩。有你在兩廣，我梁家雖無虞，卻不能以此自恃。你若功成，才是我梁家傳世之基！”

    張孚敬熱淚盈眶，再次下拜：“師恩之重，孚敬銘刻五內(nèi)，永不或忘！”

    雖然原來這才是梁儲得以從朝中安然離去的根本原因，但張孚敬的感激還是真誠的。

    有梁儲主動配合，后面的阻力該小上多少？

    陛下的章法，絕了！

    ……

    張孚敬不知道還有陳金正在南下來輔助他過渡，也不知道會迎來到此受風(fēng)吹雨打的楊慎，更不知道陛下又給他派了一柄用完就可以廢掉的刀。

    從六月初二王守仁上經(jīng)筵，到六月底梁儲辭陛離京，而后是七月初眾儒辯經(jīng)后屯門海戰(zhàn)奏報抵京、張孚敬南下，至此已是八月中旬。

    京城外，一路“游山玩水”般的蔣太后終于到了——雖然她著急兒子安危，但隨后不斷有消息傳到，朱厚熜告訴她不用急，慢慢走，畢竟清寧宮整修也需要時間。

    于是在這城外，巧遇了剛剛解送至京的弗朗機(jī)使團(tuán)欽犯。

    蔣太后好奇地想看看紅毛鬼，于是前來迎接的袁宗皋只能讓人把皮萊資等人帶了過來。

    慘兮兮的，瘦得不成型。

    蔣太后嫌棄地問：“怎么不是紅毛？”

    “……啟稟太后，有紅毛的，瞳色也不盡相同?！痹诟藓唵谓榻B了一下。

    蔣太后失去了好奇心，等皮萊資等人被帶走后才誠懇地對袁宗皋說道：“辛苦你了，一路護(hù)送陛下抵京登基，后來又那么多事?！?/br>
    袁宗皋恭敬地說道：“這都是臣之本分。請?zhí)笤诖松孕?，陛下處置完一樁事情就會過來親迎?！?/br>
    “我也思之心切?！?/br>
    外臣們退了出來，袁宗皋先笑著對崔元說道：“駙馬這半年一直在奔波辛勞，陛下都記在心里?！?/br>
    崔元謙虛地說道：“不敢不悉心用事?！?/br>
    袁宗皋又對孫交笑道：“閣老，久違了。”

    孫交很頭大：“大宗伯說笑了。陛下恩重，實(shí)在惶恐?！?/br>
    這真是沾了老鄉(xiāng)的光，誰能想到人還在半路上，就被告之已經(jīng)廷推入閣呢？

    崔元嘆了一口氣，很惋惜地說道：“一路手談甚歡，本以為以后能與孫國丈多來往，沒想到搖身一變成了孫閣老，此后只怕不便了。”

    袁宗皋愣了一下，隨后哈哈大笑：“知道此事了??？不過那倒不用憂慮，以后盡可來往?！?/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