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明 第111節(jié)
而他又知道所謂“觸動利益比觸動靈魂都難”,“山高皇帝遠”這種事,不信看看兩廣的要員膽子多大? 所以他第一時間只想著這是東南官紳因為變法的信號給他和朝廷的警告。 楊廷和與王瓊一開始的發(fā)言似乎又證實了他的推斷。 結果……他們其實是這么想的?怕皇帝從上到下一起猜忌? “朕明白了。”他心里面松爽了一些,“朝廷是一心的,但此案一出,若真非地方所為,他們擔心朝廷對東南動刀子,會不會后續(xù)又做出一些事來?又或者,他們就是反其道而行之,反而借兩廣之事和北虜出手來掩飾,引導朕和眾卿往這種方向去想呢?若賊子都知道借東南田賦生事能奏效,豈非更證明東南不可輕動,令以后新法不到東南推行?” 楊廷和他們滿臉糾結:你說的……也有一點道理,雖然不多。 這種事,朝廷怎么可能不大肆查辦呢?東南賭輸?shù)目赡苄蕴罅?,不會這么失智的。 也只有袁宗皋能不斷消耗帝師和潛邸舊臣的信任度:“陛下,賊子或外敵所為最有可能。眼下東南必定已經(jīng)人心惶惶,若是不早做安撫,恐怕就真中賊子jian計了?!?/br> 他只擔心皇帝這一波接一波的作為,引發(fā)越來越多的連鎖反應。 就像如果沒有張孚敬在兩廣的那一刀、那一抓,沒有廣東開始試行新法,沒有《論海策》,東南的事很可能不會現(xiàn)在就發(fā)生。 他希望皇帝穩(wěn)一點…… “事已至此,假如真是東南所為,朝廷卻以如此姿態(tài)行事,豈非顏面無存、威權大損?”朱厚熜想了想之后說道,“不管何人所為,有朝廷命官被當街刺殺,就是有人在造反。沒有參與其事的,怕什么?同心協(xié)力,揪出真兇方可解此危局。真相如何,朝廷自當堂堂正正去查明。但為了求穩(wěn),兩廣都會困難重重。朕此前也許是稍稍急切,但已經(jīng)不能再撤回了!” 楊廷和正要說話,朱厚熜卻繼續(xù)說道:“至于秋糧,今歲稅入,那是另一碼事。若有人借東南查案剿逆耽誤了,便是通逆。若還是有因此無可奈何受到牽連的,歲入糧食減少了也不用過于擔心。待朕看看,敢做下這等囂張之事的,是哪些狂妄不臣之輩。這些逆賊有這種膽子,想必也備好了錢糧以應萬一。查辦出來了,糧有了,錢也有了。不夠的糧食,朕拿他們的銀子,令張孚敬出雙倍價錢去交趾、占城采買!” 王瓊和王守仁都愕然地看著皇帝,居然還想的是去交趾、占城采買,這樣倒是不會讓大明糧價飛漲。 以張孚敬現(xiàn)在在廣東抄家的架勢,只怕不用等東南的銀子抄出來,就能先墊錢、此刻就出發(fā)去收購交趾、占城的新米。 皇帝的視野格局,令他們有點意外。 朱厚熜森然道:“知道朕有意經(jīng)略西南,知道朕在重設三大營,還敢有這般大的膽子,這是要幫朕的將士見一見血。不歷戰(zhàn)事,如何能練出精兵?不管是外敵、兩廣余孽還是東南狂悖之徒,此事即發(fā),便斷無糊涂了事之理!眾卿既然也說了東南有些人有念頭、有膽子,只是不會這么蠢,那便也該震懾一二!心里沒鬼的,怕什么?” 他站了起來:“此去東南,非督糧宣撫,乃平亂剿逆!新設神機營中軍五千眾往南直隸,廣西五千眾往福建。崔元,你任總兵官統(tǒng)帥武定侯、撫寧侯。設浙直總督,提督南直隸、浙江、福建軍務兼理糧餉帶管鹽法。此案不破,南直隸及兩省十年內不錄舉子、不取貢生!不管是誰要害東南,東南官紳及讀書人都有責任和義務幫朕把賊子揪出來!這浙直總督,誰愿往?” 一個一個命令攝人心魄。 被降等了的武寧侯,被除了世券的撫寧侯,全都紅著眼要立功補過。 崔元,無人知道他的行事套路。他現(xiàn)在主要在勛臣武將序列,其上還照例要有個文臣節(jié)制。 這個第一次設立的浙直總督,誰愿意擔任? 第132章 接舷!接舷!接舷! 許多人看向了王守仁,因為這一次,可能要平亂剿匪,王守仁經(jīng)驗豐富…… 然而楊廷和站了起來:“陛下,讓臣去做這件事吧。京營、廣西精兵整備需要時日,臣先去,仍名為督糧緝兇,正好示弱疲敝逆賊,督好秋糧囤為軍用。逆賊若見局勢被臣穩(wěn)了下來,若再出手也會露出馬腳。與此同時,京營沿運河秘密南下,屯門再戰(zhàn)后由廣西借調兵防備葡萄牙援軍之名換防,新勝之軍并廣西精兵以剿除??転槊撕4鶘|。有陳金在,廣西無虞?!?/br> 他快速地說道:“秋糧入庫時,便是大軍可到之日。臣先在東南查訪一段時日,大軍再至也可說是因線索而至,不至于令無辜人家惶惶不安。此后,再以雷霆之勢掃蕩東南,速速破案。至于十年不取三地之士一言……還是莫要讓天下讀書人不安了。東南士子若無出路,才真是朝廷要逼東南反?!?/br> 他已經(jīng)不再在乎皇帝對他的看法了,朝堂里始終需要有個總覺得這里難那里難的人。 讓他改,他也改不了。 但他可以做完最后這樁事,功成身退。 “臣贊同大天官之言,首輔之尊親去,不妥?!毙滩可袝鴱堊喻?yún)s站了起來,滿臉嚴肅,“臣是刑部尚書,臣去督辦此案最合適。偵緝審訊,臣熟知。臣任山西參政、巡撫湖廣時,屢次賑濟災民,若有亂起,臣亦可善后。臣曾于南京大理寺履職十年,更知東南情弊。臣離任東南已二十七年,瓜葛也甚少。臣剛主審完錢寧江彬案,此去不需言明,東南眾臣自有知其利害者,礙于情勢而明哲保身者或能首告?!?/br> “黃錦,傳御膳房,拿酒來!” 朱厚熜想了想,再次說出這句話。 今天不是金杯共汝飲,而是楊廷和能說出那番話,他定了性之后無人再苦勸,楊廷和能拿出另一套方案,張子麟能有條有理地請纓。 酒斟滿,朱厚熜慨然道:“廣東新法未滿五年,交趾未復,天下不會大動,朕自知其中利害。然既有狂妄鼠輩呲呲揚威,那便以其血再染東南朱色!要用此事告訴東南官紳:大明將士守其水土安寧,大明子民供其錢糧物產(chǎn),大明舟車載其往來獲利!是大明成就了他們,不是他們支撐著大明什么!哪怕只是有人借東南生事,那么東南為何讓逆賊認為可堪一用?張子麟,崔元,去東南,把東南的脊梁,給朕敲直了!” “臣領命,必不負陛下厚望!” 朱厚熜一口飲盡后咬著牙:“事成之后,若果是東南官紳所為,便詔告東南:鐘靈毓秀之地,出過于忠武公這等令朕傾慕不已之英雄!如今,東南卻烏煙瘴氣、私欲熏天!此后入仕之東南貢生,此前在任之東南百官,都將因此在朕眼中多了一層偏見!朕拭目以待,有誰再為東南正名,心有家國!” 眾臣默默嘆了一口氣:陛下還是更傾向于認為是東南官紳行事,只是還好改了口,沒說什么不取東南之士。 但如果真是東南有人渾水摸魚,皇帝這句話,也不算重。 多一層偏見,就是升官難上很多罷了。 東南造的孽,東南要受著,這也會是警示。 王守仁聽完沉默。 他后悔了,他應該毫不猶豫地站起來請纓的。 陛下說的,既是良知,也是心學的未來。 雖然他知道自己請纓了也去不了。 崔元要去,郭勛也要去,重設三大營之事難道先停滯? 面對要改變現(xiàn)狀的新君,天下又豈止寥寥數(shù)省、寥寥數(shù)人會不安分? 京營,更重要了。 …… 御書房的密議還無人知曉,除了已經(jīng)身負重任的人。 郭勛的眼睛在夜里閃動著噬人的光芒,騎馬穿行在山間。 回頭望了望,影影綽綽的都是他的兵。 這些兵很疲憊,因為突然被告知,今天要練夜間行軍。 兵卒們并不知道為什么練夜行軍,但郭勛知道。 給兒子把爵位從武定伯變回武定侯的機會來了,郭勛一樣是緊張的,忐忑的。 但他也是迫切的,渴望的。 沒上過戰(zhàn)場,沒帶兵沖殺過! 雖然他有一向走武定侯家門路的中低層將官,現(xiàn)在調了幾個有本事的到神機營中軍,但這些原先的京營兵卒也沒上過戰(zhàn)場! “走了多遠?”他低聲問一旁的副將。 “不到八里?!?/br> 郭勛看著已經(jīng)有些東倒西歪的兵卒,什么口銜枚、馬裹蹄,一樣有時不時傳出的支支吾吾和響動。 他眼中狠色一顯:“河南、山東,運河附近什么地方有我們能練練兵的匪賊。” 副將愣了,小聲回答:“侯爺,才練了一個多月,哪打得了仗?另外,咱們這是在練夜行,您別帶頭說話??!” 郭勛表情一僵,訕訕提起韁繩繼續(xù)默默緩行。 他媽的,急啊! 但陛下說得沒錯,不見血,永遠沒法成為可戰(zhàn)精兵。 下江南前,一定要找一股匪賊練練兵! 哪怕很弱的! 深夜之際,屯門島南面數(shù)里處的海面上,帆影密布。 汪鋐站立船頭,目光一直看著前方。 抬頭又望了望天,他再次問道:“航向確實無誤?” “大人放心!今夜南風,星空明澈,航向絕沒有錯!” “再打燈語,觀望回報有無掉隊!”汪鋐又吩咐道,“讓火船備好,跳船鑿船成功后,仿照的蜈蚣船時刻貼近救人!等哨船來報,立刻散開船隊,直撲屯門島!” 這復仇之戰(zhàn),就在今夜。 兩個多月前大敗后,海防道只是收縮防守在近岸處。備戰(zhàn)的情報,屯門島的弗朗機人……哦不,葡萄牙人必定是知道的。 所以反而要再次倉促間突然襲擊。 槍炮雖然仍舊比不過,可這是家門口!熟門熟路! 老法子,用火攻。 摸夜路,趁南風! “楊三、戴明,讓你們教的人再檢查一下新的大銃、彈丸!” “是!” 在他座船上的兩個歸附巧匠立刻一左一右地走到兩側船舷,往貼得不遠的另外兩艘四百料大船上喊話。 離得還足夠遠,不怕讓敵人聽見。 調了不少佛山巧匠倉促間仿造出來的十二門弗朗機炮只裝備了三艘主力座船。 彈藥也略微改進了一點,備得不算多。 雖然眼下陛下萬壽節(jié)已過,但撫臺大人沒有堅持之前的意愿強令速戰(zhàn)。 是大家都知道不能繼續(xù)等了。 從屯門島到滿剌加,以葡萄牙人戰(zhàn)船的速度,一個來回,最早在九月底就可能有增援的卡拉克級戰(zhàn)艦或者被稱為蜈蚣船的加萊槳帆戰(zhàn)船到來。 這個時候,屯門島上仍未增兵。 “臬臺大人,有船過來!”高處眺望的人立刻往下喊。 與此同時,前方的影子正在改變方向,隨后隱隱傳來五聲鳥鳴聲。 汪鋐眼神一凝:“還有五里!散開,滿帆,全速向前!” 燈語打去,大小船只近百艘很快鋪滿了這一小片海。 五千將士散布在各船上,站在另一艘座船上的趙俊一臉沉肅。 這一戰(zhàn),只能勝,不能再敗了! 張孚敬私下叮囑過他跟汪鋐:此戰(zhàn)若敗,不止廣東新法寸步難行,陛下江山恐怕也會烽煙四起。 他不知道京里又有什么消息傳來,但朱麒又從梧州來到了廣州。 廣東海防道還在增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