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明 第113節(jié)
他在南京做過十年官,這東南官紳大抵是些什么貨色,張子麟一清二楚。 他也不需要靠天子賜劍來彰顯威權,他本就是九卿之一、參預國策會議之臣。 他不需要手刃地方大員來抖狠,他本就是個狠人。 迎著眾人的目光,大司寇平靜地說道:“怠慢秋糧漕運,視為通逆,剿!殺官便是造反,辦案不力、隱匿窩藏亦是通逆,剿!諸軍不聽節(jié)制、借故生亂,視同逆賊,剿!” 一句一個剿,這守備廳里靜能聽針。這頓剿,不會剿得東南大亂嗎? 可若有地方軍隊生亂了,誰再來剿? “毛澄因何致仕?大統(tǒng)法理之前因小忘大而已?!睆堊喻肱e了個例子,但并沒說下半句,毛澄真的不忠嗎?迂腐罷了。 但本質問題,就是忠誠絕對與否。 因此張子麟繼續(xù)說道:“殺官即是造反,此事便只有兩條路,忠,還是反。諸位,明白了嗎?” “……謹遵圣意,請督臺示下?!贝髁x開了口。 他是內臣,他的態(tài)度很明確了。 張子麟看了看他,只怕魏彬、傅倫之后,內臣早已是最清醒的。 “陛下寬仁如海,氣魄吞天。本督南下前,國策會議上眾臣一心,君臣業(yè)已做好最壞打算。”張子麟的話再次讓許多人心中狂跳,“誠如陛下所言,藩王繼統(tǒng),豈無亂象?陛下御極,是閣臣擁立、眾臣勸進。魏國公,其時你為首請,沒忘吧?” 小年輕徐鵬舉心里直喊娘,不知道張子麟為什么點他的名:“自不曾忘!” 喬宇卻聽得心驚膽顫,隨后又見張子麟看向了他:“故而若需邊軍南下、各省勤王,則是大位法統(tǒng)之爭,天翻地覆。喬參贊,你說,此時秋糧漕運亂不亂得?殺官真兇應不應當查實?不臣之輩當不當剿?東南諸軍還忠不忠君?” “……督臺句句是至理。” “本督就一句話告誡諸位:國策會議之上,君臣一心之勢,諸位恐尚未盡知。這一程,本督是代楊閣老而來。”張子麟最后說出這個重磅消息,“半年不到,楊閣老自請其子棄御書房伴讀而赴廣東歷事,楊閣老亦自請南下為陛下鎮(zhèn)國本。陛下之雄才偉略,諸位用心體悟。” 來東南,會因這一輪殺官大案牽動多少人的神經(jīng)?觸動多少人的利益? 現(xiàn)在參會的文臣們,比勛貴更懂得其中的要義。 那么楊廷和是為什么要自請南下?是陛下已經(jīng)把他徹底壓制了,還是陛下已經(jīng)讓他徹底拜服了? 張子麟說:國策會議之上,君臣一心之勢外人難以想象。 朝廷根本亂不起來的話,東南有什么憑恃? 無非一時之痛罷了。 朝廷之痛,在于賦稅、漕運。 東南之痛,是破家滅族,人頭滾滾! 張子麟只在南直隸高層這里留下了這一番告誡,然后就去了南京刑部。 南直隸蘇州府知府、松江府知府及鎮(zhèn)江府府丞,這南直隸出事的三府已經(jīng)提前趕到。 “本督此前掌天下刑名,昆山縣知縣、青浦縣知縣、鎮(zhèn)江府知府遇刺一案,你們已經(jīng)查得如何了?” 陪坐一旁的,是應天巡撫李充嗣。他當然巡撫不了應天府,這應天巡撫一般大略管轄的,就是應天府東邊南邊幾個府州:這回出事的,全是他巡撫范圍內。 “督臺大人,如今只青浦縣當場捕到了刺客?!崩畛渌么鸀榛卮穑袄ド街h疑似仇殺,鎮(zhèn)江知府遇刺恐是長江水匪所為,都只得了些線索。卷宗在此……” “長江水匪?那就先剿。”張子麟看都沒看卷宗,“朱紈,你先去找喬參贊、胡提督、襄城伯,然后赴鎮(zhèn)江府督辦鎮(zhèn)江知府遇刺一案?!?/br> “下官領命!” 隨張子麟一起南下的,有刑部不少人,其中還有一個張孚敬、黃佐的同科,蘇州人朱紈。 他出生才三天就坐了牢,滿百天后朱家才沉冤得雪。 因為這一科帶來的變化,授官時,朱紈不再是如歷史一般觀政工部,而是觀政刑部。 現(xiàn)在,二十七歲的朱紈也有了屬于他的機會。 “既然長江水匪有嫌疑,督臺之意,本就當剿之。剿下去,應當會有新線索?!?/br> 胡瓚面前,朱紈行禮:“下官先前往鎮(zhèn)江,等候水師營?!?/br> cao江都御史胡瓚點了點頭,目送他離開。 長江水匪,一大半都與私鹽販賣有關。新江口水師大營,九江府的南湖營和安慶府的安慶營,每年要花費十幾萬兩來打造槳船給沿江水軍軍戶用以緝盜。 這次又要花多少糧餉剿匪、動多少人的利益? 但長江水匪涉嫌刺殺鎮(zhèn)江知府…… 胡瓚咬了咬牙,對襄城伯李全禮說道:“李cao江,漕運不能耽擱。剿匪之軍,還請從南湖營、安慶營調兵順江而下,沿途也先剿一遍!” 李全禮抱拳道:“提督勿慮,我這就去安排?!?/br> 張子麟南下第一刀,就這樣先從剿匪開始了。 …… “郭勛請去山東剿匪練兵?” 朱厚熜看著奏疏一臉古怪。 國策會議上,暫時少了一個人,刑部尚書之職雖然由刑部左侍郎暫署,但他并沒有得到參預國策會議的機會。 眾人都明白,張子麟辦完了這件事后還會回來,這是皇帝給他的定心丸,也是皇帝告訴東南這浙直總督只是暫設的方式。 現(xiàn)在崔元還沒開始南下,他稟報道:“山東之匪自有山東剿之,臣已勸阻了他。然他恐南下誤事,堅持請奏要先練練兵。臣與大司馬商議過了,真定府偶有流寇偷搶運河船只,運軍防護漕運已力有不逮,實難分兵追剿之。真定府乃北直隸轄地,武定侯既有意練兵,或可許之。如今南方秋糧北運,正是盜賊猖狂之際?!?/br> “那就準了吧,好歹有不怯戰(zhàn)的勇武?!敝旌駸悬c了點頭,“神機營中軍本就是京營之中優(yōu)選而出,縱然此前cao練懈怠,也不完全是新軍。就看他是把這支神機營中軍打殘了,還是練出鋒芒來?!?/br> 他想了想又說道:“張子麟已南下,讓兵部右侍郎先暫時提督漕運剿匪事,統(tǒng)一調度。崔元,你告誡郭勛,若是因為立功心切殺良冒功,朕說了滿門抄斬,是不會含糊的?!?/br> 崔元心頭一凜:“臣領旨。” 楊廷和看了看皇帝,兵部右侍郎是他的弟弟,楊廷儀。 張子麟南下了,南直隸及浙江是秋糧重地,他要先肩負一層責任。 現(xiàn)在楊廷儀要從漕運剿匪這一塊,再肩負一層責任。 大明秋糧如果銳減一兩層,縱然今年在京官軍裁撤了不少,京師也很難穩(wěn)下來。 皇帝一定要用堂堂正正的態(tài)度去鎮(zhèn)住東南,那么控制住風險的事只能交給他們這些臣子了。 楊廷和再次說道:“陛下,臣領辦皇莊皇店一事,為保北直隸及輸邊糧食,臣請陛下準奏,如臣所請收繳三成皇莊良田發(fā)賣下去,今歲秋糧盡皆入庫。此外,京中二十七家官店、十一家皇店可否由戶部接管,平抑糧價?” 朱厚熜深深看了他一眼:“楊卿所奏三成皇莊共七處,牽涉不小。雖有朕旨意,恐仍難落實?!?/br> 他看過了楊廷和那邊梳理出來的清理方案,這一次,沒有動皇帝自己的皇莊,那一共七處、占到三成面積的皇莊,一半是張?zhí)蟮模硗庖话雱t是某些公主、其他皇親家里的。 其中也包括崔元家的。 而那些皇店則都是朱厚照倒騰出來的,此前由內臣和勛戚一起在經(jīng)營。官店嘛,基本都由京中權貴經(jīng)營了。 這些店里賣各種南來北往的貨,甚至不乏宮中二十四衙門所造辦的御用之物,內情十分復雜。 楊廷和請奏的方案,動的可都是皇室、天子家仆、勛戚權貴的利益。 但朱厚熜并沒想過阻止。首先,直接入天子私庫的那些,楊廷和沒碰。其次,勛戚權貴用這種方式撈錢,既不交稅,又不斷壓抑其他商人的空間,本身確實是個需要解決的問題。 朱厚熜只是沒想到楊廷和現(xiàn)在的態(tài)度這么堅決了,真的敢直接去得罪張?zhí)?,得罪那么多勛戚?/br> “陛下若有旨意,推行之事自然由臣領辦。”楊廷和坦率地說,“若無東南大事,臣推行起來恐難之又難。如今,卻是最好時機,只是需要陛下勞神,助臣安撫仁壽宮及諸位勛戚?!?/br> 他還對崔元說道:“岱屏如今另有俸糧,長公主應當也不在意那些許皇莊之收成,些許店鋪之分潤吧?” 崔元有點尷尬:“臣如今相勸,長公主還是會多聽一二的。若有旨意,臣自當奉行,陛下明察?!?/br> 御書房內都露出了會心的微笑。不算開國初期,百年來,崔元也許算得上是大明權勢最高的駙馬都尉了,近來明顯氣勢精神都略有不同。 “既如此,那就準奏吧?!敝旌駸幸苍诘戎鴹钔⒑驼教岢鲞@件事的那天,“國戚勛臣,朕自會設宴訓誡?!?/br> 楊廷和說的是安撫,到朱厚熜這里就成了訓誡。 皇帝的萬壽節(jié)沒有大cao大辦,但是皇帝生母與姐妹抵京入宮后,延遲了很久的勛臣國戚命婦覲見終于安排了下來。 而這一次,卻是勛臣國戚也一同入宮,陛下于乾清宮設宴。 敢不敢不去? 去了之后,不表態(tài)能不能出來? 麥福去了兩廣之后,張永仍然掌著御馬監(jiān),他的地位絲毫無減。 去京城各皇親勛貴府中宣旨的,竟是魏彬、谷大用。 定國公徐光祚想著現(xiàn)在要帶兵去沖殺剿匪的郭勛,老牙直磕。 而最害怕的,是張鶴齡、張延齡兩兄弟。 第134章 宴無好宴 不得不說,內閣首輔親自領辦清理皇莊、皇店的事,至少在最終方案下來之前的梳理工作,效率比以往或者之前預期中要快不少。 勛臣國戚過去抗拒、鬧,憑的是什么?是皇帝擔憂文臣坐大,所以要保“忠心不二”的勛戚,更要在意皇帝自己的內帑。 現(xiàn)在文臣是不是坐大了?不,國策會議設立之后,微妙的變化日益明顯。 常朝也漸漸禮儀化了,過去經(jīng)常在常朝上討論的事,如今越來越多地轉移到國策會議。而那些小事,又隨著六部之內事務“原則上準奏”的新規(guī)而不必驚動皇帝。 有十幾個人爭吵的國策會議,皇帝已經(jīng)可以安坐在龍椅上把控裁奪。 相反,誰進入御書房,誰作為勛臣武將代表列席,誰拔擢到閣臣、九卿的級別,全取決于圣意。 朝廷頂層,因為閘口變多、水變活,文臣比過去更難抱團了。 皇權既然暫時穩(wěn)固,勛臣國戚還憑什么鬧? 何況他們大半都已經(jīng)是廢物。 “聽說北鎮(zhèn)撫使入宮了?!庇珡垇鰬n心忡忡地問崔元,“崔參策,王佐回京后將我們都拜訪了個遍,詢問我們和兩廣商人的關系,你能不能透個底啊!今日命婦覲見,陛下又把咱們勛臣國戚都召來,大家都很不安?!?/br> 要是以前,他們都叫駙馬爺。 現(xiàn)在,他們喊崔參策,這是最近才慢慢興起的、對閣臣九卿之外其余三個參預國策會議之臣的稱呼。 崔元很無奈:“國公爺,許多機務不出御書房,您就別為難我了。” “那怎么又先讓我們在武英殿候著???”徐光祚看了看著武英殿內外的其他勛臣國戚,“不是我過于擔憂,崔參政,五月朔日大朝會時你離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