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好，不是現(xiàn)在就動徭役。

    朝貢貿(mào)易，法理上本來就只是朝廷能參與，海禁政策可還沒改呢！

    然而這個廣東大魚塘，竟然還能海釣，一直要釣到福建甚至更遠(yuǎn)。

    五年的時間，如果廣東一直如此，那么就算沿海各海商大族蛄蛹著不冒頭，那諸多交易伙伴也會被陛下的皇商搶光吧？

    看這個樣子，廣東要試行開海了，有限度的開，先設(shè)海貿(mào)行這個“中間商”。

    沿海各省那些海商之家能不能按捺?。堪崔嗖蛔〉脑?，會被當(dāng)倭寇剿了，先清理一遍吧？

    要建南洋海上長城的話，哪里會容忍腹地總有人“勾結(jié)倭寇”？

    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陛下其實就在等有些人鬧起來。

    但不動田賦和徭役，只有海商之利為主的大家族會受損……其他富戶大抵會袖手旁觀吧。

    陛下這個小陰……

    而皇商……陛下要用這皇明記來管束住勛戚不再經(jīng)商？能管住嗎？

    把利益分配拿出來討論，那么至少朝廷也可以進(jìn)行監(jiān)管？

    戶部好像能穩(wěn)定分到更多的市舶司稅收。

    接下來，禮部張子麟、戶部楊潭，還有諸多人都加入了爭吵序列，為皇帝的這個新設(shè)想具體該如何施行“討論”著細(xì)節(jié)。

    其實重點就兩個：怎么實現(xiàn)對皇明記的監(jiān)管，禮部的朝貢給賜開支與市舶司上交稅收怎么分配。

    皇帝回答監(jiān)管：“凡不在港貿(mào)易，海上交易或接舷私換貨物者，皆視為海寇。廣東市舶司先試行恢復(fù)提舉管事，提督市舶太監(jiān)，只督賬目，不干涉實務(wù)。”

    朝臣們精神一振：永樂之后開始由太監(jiān)負(fù)責(zé)的市舶司，它又回來了！

    那還反對個什么？都說了，皇明記海貿(mào)行的船出港入港全需要驗貨抽稅！

    從上一次熬老頭之后已經(jīng)過去近半年，廣東新法終于定下了清丈土地之后的第二條。

    朱厚熜笑著說道：“休息一會，依次去一趟官房更衣吧。黃錦，你去歇著，叫高忠來，讓御膳房備午膳，今天的會還很長?！?/br>
    除了李充嗣，其余御書房羅漢想起了那痛苦的一天。

    ……

    好久沒有熬老頭了，在皇宮里帶著些不自在方便了一下的眾臣已經(jīng)明白接下來是什么議題。

    廣東雖然暫時只作為大魚塘使用，但新法始終是要討論的。

    動那徭役根本難題，陛下豈會不趁熱打鐵，先商量個一二三四出來，哪怕一二也行啊。

    “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朱厚熜看向了旁邊，“高忠，把朕擬好的這份草案分發(fā)下去?！?/br>
    這是許多個月以來陸陸續(xù)續(xù)做完的事。

    節(jié)奏慢了下來，國本之事開始cao勞，賢者時間里的皇帝在做什么？

    到了此刻陽春三月，形成了這謄抄出來的十八本厚冊。

    朱厚熜繼續(xù)說道：“徭役牽連甚廣，動之則需思慮周全。故而廣東新法不急，也不能急。朕聽了卿等之勸，國事上不再cao切，近來只集中精力于京營、新法。略有所得，卿等閱后共議?！?/br>
    楊廷和最先拿到這冊子，只見封皮上就簡單的八個字：《大明財稅制度草案》。

    翻開之后是目錄：錢法、賬法、戶籍法、稅法、庫法、采辦法、預(yù)算決算法。

    ……今天會是個膀胱局。

    朱厚熜笑起來，端起了茶杯。

    關(guān)于廣東試行什么新法的會議一直拖到了李充嗣到崗，雖然每個人都知道這件事會商議很久，但他們都沒想到今天是這樣的節(jié)奏。

    皇帝首先氣勢洶洶要他們表態(tài)，收獲表態(tài)后輕描淡寫地說廣東可以先不動徭役，放著釣魚，然后又甩手丟出來了一本書。

    一本只看內(nèi)容就遠(yuǎn)比怎么動徭役更復(fù)雜的書！

    王瓊、楊潭、孫交、楊廷和都開始看了起來，隨后又都暫停，先后抬頭看了看平靜的皇帝。

    諸多文辭，看得出來是陛下的說話習(xí)慣。

    只看了錢法寥寥數(shù)頁……這真是十六歲的少年所寫？

    那么這么厚的一冊，究竟是從何時就在準(zhǔn)備的？

    著書立言，是這樣簡單嗎？

    朱厚熜安靜地等著他們。

    國策會議上應(yīng)吵盡吵、他也聽得勸的印象就是為了這樣的局面準(zhǔn)備的。

    這讓他們心里都有底：大不了，皇帝會先擱置、以后再說的。

    之前雖然講得赤裸裸，簡直是要拿著巨斧往自家根基猛砍，但畢竟還在議砍法，還沒定。

    這種局面下，是最適宜進(jìn)行信息轟炸的，尤其是今天逼他們表態(tài)之后。

    對朱厚熜來說，只是默寫記憶加更改用詞。

    肯定不能直接套用。朱厚熜改了一些東西，但一個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不如逼他們表了態(tài)留下記錄之后，再讓他們學(xué)習(xí)更先進(jìn)的東西，然后商量出一個適合當(dāng)前時代的丐版方案出來。

    朱厚熜所擬的這個草案，自洽程度和理念上，絕對是能讓他們震撼的。跟財務(wù)有關(guān)的專業(yè)內(nèi)容，也絕對是更合理的。

    這是來自穿越老會計的自信。

    陛下不是亂來的，陛下是有很多刷子的。

    這種“我比你們更懂新法”的印象，才是讓他們踏上自己方向后能漸漸認(rèn)同的開始。

    他是皇帝而不是重臣，所以他先需要一個能領(lǐng)會意思、認(rèn)可方向的中樞。

    做到了這一點，天下就不會真的亂起來。

    已經(jīng)看到了賬法部分的王瓊、楊潭、孫交都瞪大了眼睛。

    都是老戶部尚書了，他們感覺自己在看一種很新的東西。

    但又很有道理。似乎聽說過，但沒這么完整、細(xì)致。

    王瓊不禁再次抬頭看了一眼皇帝。

    朱厚熜讀懂了這個眼神：原來您是真的懂賬啊……

    御膳房收到了今天國策會議將開上許久的消息，他們在準(zhǔn)備午膳。

    高忠?guī)砹诵碌牟杷恻c。

    張璧看著十八位參預(yù)國策會議之臣埋頭讀書，卻不知道他們看什么看得那么入神又表情各異。他只看到李充嗣偶爾抬頭看皇帝時，眼神就像見了鬼一樣的驚駭。

    時間不知不覺地過去，甚至張璧都請示后又去了一趟官房。

    直到將近午時，皇帝才開口：“參考完善朕這草案，定下來新法最終目標(biāo)及分階段步驟目標(biāo)之后，再制定新的官吏待遇法。現(xiàn)在卿等于這草案有何疑問，朕會一一解答?！?/br>
    還有官吏待遇法……毫無疑問，那是用來中和新法矛盾、安撫和分化士紳階層的。

    張璧拿起了筆：三個御書房伴讀，兩個坐那里動嘴，動筆的只有他，今天手要麻！

    “……陛下?！睏钔⒑托那閺?fù)雜地開了口，“這……草案，是出自哪位高人之手？”

    古往今來那么多大佬的名字，朱厚熜就不能說了。

    他只是笑著問：“朕說了是朕深思熟慮之下略有所得，楊閣老，你這感慨太假了?！?/br>
    楊廷和表情糾結(jié)：我真不信！到底誰？

    心態(tài)有點小崩。涉及這樣全面的一套想法，他這個內(nèi)閣首輔竟然完全不知道！

    陛下暗中有人！

    “……此中諸法，有許多未免駭人聽聞，臣驟覽之下，還未全然貫通?！睏钔⒑椭挥X得到處都是疑問，可要是全問出來，顯得他很呆。

    但大家跟他的感覺其實差不多。

    “不急，廣東要清丈完所有田土，還有足夠多的時間，君臣之間慢慢切磋?！敝旌駸行Σ[瞇地看著他們，“誰先問？”

    “……陛下。”王瓊有點意味深長地問道，“皇明記、市舶司……是否都照此復(fù)式記賬法記賬核賬？”

    朱厚熜笑得更開心了：“正是如此。每筆交易，必存于兩本帳之中。其交易結(jié)果，或記錄于借方賬冊，或記錄于貸方賬冊。有借必有貸，借貸必相等。在記賬上繁瑣一點，總好過有人在賬冊上可以更輕易地做手腳。”

    王瓊牙縫里都冒著涼氣。

    現(xiàn)在只是在皇明記和市舶司這樣記賬，那么核賬時，很難單獨有一邊被做了手腳而另一邊很難發(fā)現(xiàn)。

    怪不得這么利落地把市舶司交回到朝廷序列里，在這等著呢？

    而且將來呢？假如推行全國、推行所有衙門……財賬管理要變天了。

    可是，沒法否認(rèn)這種記賬方法比現(xiàn)在的方法更能實現(xiàn)“管住錢”的目標(biāo)。

    問題在于……許多事，是不想、也不能管得那么死的。

    賬法部分，在這本冊子里所占的篇幅最小。

    同時，也最讓人挑不出毛病。

    它的難處只在于如何能推行下去而不受地方抵制，以及……

    “陛下，此賬法之繁復(fù)，恐怕不經(jīng)用心研習(xí)，難以掌握。而且，將來天下不知多少人需要研習(xí)精熟方可推行?！睏钐兑残那閺?fù)雜地順著這話問下去。

    “這記賬之法，朕已于內(nèi)臣之中教會了一些，并于內(nèi)宮各衙各庫間試行了一段時間。內(nèi)書堂如今必須教這記賬之法，將來朕的慈幼院也會教這法子?！敝旌駸刑嵝阉麄?，“廣東五年觀其成效，所以不必?fù)?dān)心，從廣東開始慢慢培養(yǎng)精于此賬法之官吏。其法并不難，記賬之人只需遵守要求而已。內(nèi)臣都能學(xué)會，其他人又豈能學(xué)不會？至于舉人進(jìn)士出身之官員，更沒道理學(xué)不會。懂此法，總不至于輕易被胥吏欺上瞞下。”

    他鄭重說道：“反倒是記賬之時，怎么避免雙方做出真假兩套賬。以如今核賬往來之路程、核賬之繁復(fù)，再考慮迎來送往及賄求可能，這些是關(guān)鍵。慢慢思索，繼續(xù)完善。一個一個來，卿等于錢法如何看？”

    “……”

    楊廷和只覺得古怪。

    這好像是社學(xué)課堂，初學(xué)之人一肚子疑惑，先生耐心釋疑。

    他連漏洞都考慮到了，就算是從什么高人那里學(xué)到的，那也得學(xué)很長時間吧？

    皇帝的動向……他們也清楚啊。

    主要召見入宮的，大部分都坐在這里呢。

    難道那高人竟是個太監(jiān)？

    膀胱局就此切換了模式，不是熬老頭，而是老年學(xué)習(xí)班。

    朱厚熜本身不是各領(lǐng)域?qū)I(yè)的，但他至少能說得出一二三四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