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明 第151節(jié)
楊廷和呆呆地看著他。 寧王刨你祖墳,你真怨我這么深? 有些人還沒聽明白這是什么意思,比如崔元,比如張璧、顧鼎臣和九卿當中那大理寺卿、通政使。 費宏已經(jīng)入戲了,盯著楊廷和說道:“錢糧人丁不足,大明雄師便無法離開軍屯舊制,盡數(shù)成為后顧無憂之募兵!新法于地方初成,有新利、有君臣一心之朝堂上下,一改軍屯舊制才不致軍中生亂!在此之前,欲壓住武臣勿使貪功冒進,大明便不能內(nèi)亂不止!新法定會生亂,故而只能設法導引之。如此陛下便不必持劍向內(nèi),百姓也不必遭逢兵禍!” 他看向了皇帝,執(zhí)禮道:“楊閣老一力革弊圖新,竟遣其子赴廣東搜刮民財!臣后日朝會上彈劾楊慎滋擾鄉(xiāng)里,敗壞禮制,置廣州府學政于不顧,宜貶黜之!孫閣老宜附議!先于朝堂爭相辯駁,使廣東情勢曝于朝野,新舊法之爭便可先決于朝堂。此爭可一爭再爭,輕易便拖到秋糧收成時。廣東必有不堪欺凌之士紳膽大妄為觸犯國法,嚴首席再慨然請迎景帝入廟,請于忠武公陪祀?!?/br> 孫交:??? 眾人目瞪口呆地聽著還朝后一直低調(diào)的費宏編寫著劇本,這劇本還沒結(jié)束。 “老臣于大義之下無從辯駁,陛下委楊閣老新法重任,宜貶黜老臣總督四川以示制衡之意,使天下以為陛下慎重。廣東新法嘉靖五年以前不推行至諸省,則一切尚有轉(zhuǎn)圜余地。楊閣老任重,張孚敬任重,老臣于四川、孫閣老于中樞同樣任重。孫閣老、崔左軍有勛戚身份,也可阻著楊閣老,先不動軍屯。陛下乃天子,當左右皆有余地?!?/br> 御書房里極其安靜:朝廷中樞的故事,似乎真可以有另一個版本。 變法派黨魁,楊廷和,四川人。 守舊隱忍多年,趕走了梁儲,趕走了郭勛和陳金,趕走了王守仁,趕走了費宏,從陛下登基之前就執(zhí)意大行新法! 新皇登基前那一個多月發(fā)生的事,大家都記得呢。說一不二! 江彬,多狠的人?說沒就沒了啊。 舊版的登基詔書是不是也可以翻出來看看?全力壓制皇權、軍權,經(jīng)濟方面的條款也非常多! 守舊派黨魁,費宏,為什么要總督四川? 楊廷和勢大! 張孚敬新科進士,沒有楊廷和對陛下的引導,沒有楊廷和的認可,他張孚敬能有那么大的權柄到廣東?一柄天子賜劍殺了那么多人,還波及到了郭勛和陳金? 天子在朝堂上下唯一露過的鋒芒不就是大朝會上對楊廷和一頓踩嗎?那時候他表達的意愿不是不想大動干戈嗎? 那后來的那么多干戈,是誰動的? 諸位,圣天子也不想的。 如果不是楊廷和勢大,陛下為什么要出王守仁上經(jīng)筵這個奇招? 如果不是楊廷和勢大,陛下何必要立閣臣孫交之女為后? 現(xiàn)在若不是多方角力之后,新法早就不止在廣東,早就已經(jīng)全國鋪開了,不然你細品一下:去年張子麟怎么氣勢洶洶去東南的? 是,還有很多旨意,還有很多圣諭,說的好像不是這回事。 但中樞的故事,還不是看對外怎么講? 現(xiàn)在有了一個靶子,一個苗頭了:清君側(cè)??! 但這么大的事總要有個首領不是? 費宏站了出來。 崔元目瞪口呆:這就是頂級文臣們的段位嗎? 郭勛如果知道了,一定會懷疑人生。 十多雙目光一起看向了楊廷和,包括皇帝的目光在內(nèi)。 楊廷和眼神有點散亂,隱隱看見了被車裂的商鞅,看見了被開除儒籍的王安石。 張璧、顧鼎臣的手就一直沒有停止抖動過:中樞重臣,合謀天下官紳。 從今天開始,睡覺都要口里塞球,免得說夢話泄露了機密。 朱厚熜站了起來,朗聲說道:“此刻,就是決定將來百年之內(nèi)格局的時候了!拿酒來!” 什么叫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為什么楊慎在廣東突然一熱血,朝廷這邊需要考慮把于謙立起來做應對? 要從思想的層面站在道義制高點。 可那還不夠。面對一個龐大無比的利益集團,要有足夠的布局去分化、去設局、同時阻止某一些力量就此不可收拾。 軍隊是確實需要栓繩子的,甘州剛剛兵變過。 官田里,自然也有一些是武官的田,該怎么把握分寸? 費宏給出了解題思路:文臣有守舊派,帝黨被壓制,楊廷和都能把學生塞到司禮監(jiān)了設成御書房了! 刑部大堂上的背刺,夠資格在當場看到的一共才幾人?外人江彬早已經(jīng)成片片風干了,陛下潛邸的長史解昌杰都是楊閣老的人! 所以周旋的余地非常大。 陛下一個人釣魚多孤獨,大家一起甩桿! …… 御書房內(nèi)有過三次拿酒來。 第一回 ,是金杯共汝飲。 第二回 ,是東南殺官后楊廷和、張子麟都自請去東南主持大局。 第三回 ,是今天。 不知道為什么,李充嗣竟覺得頗有些歃血為盟的味道…… 朱厚熜鄭重地說道:“朕感嘆圣賢教誨如今已被天下大多讀書人拋之腦后,不意賢臣盡在朕身邊!惟中、符瑞、德華之請,眾卿之議,實令朕既感且慰?!?/br> 十七羅漢:……陛下,您是知道的,實際過程不是這樣。 “朕知道,任重且道遠,諸事不會一帆風順。但只要御書房內(nèi)是君臣一心,大明新篇之上便都有諸卿美名!朕得諸卿輔佐,定能再造大明。卿等子孫,皆得其蔭!” 朱厚熜給出去的,是保證。 張璧、顧鼎臣想著自己的文臣身份,在起居注上記下了這句話。 天子無情,但看將來如何了。 但此刻,眾臣是沒有退路的。天子也許殺不盡天下讀書人,但可以放緩甚至放棄某些念頭殺了他們這些不肯輔佐明君的“貪國齊家厚養(yǎng)子孫”之輩。 御書房國策會議……真的是妙啊。新法一直在學習商議,制定新規(guī)則和設局的權力也真是妙啊。 所以有了這個局面。 “楊閣老,愛卿為帥,令郎做先鋒,要辛苦你了?!?/br> 看陛下對自己舉著杯子,楊廷和心頭五味雜陳。 我是想革弊圖新,但其實只想革一點點,沒想過革得這么大。 苦酒入喉心作痛,黨魁要做老戲骨。 從明天起,做一個剛烈的人。 變法,砍人,威臨天下。 從明天起,關心田地和家奴。 我有一套新法,你行不行,不行去死。 “費閣老,鉛山費氏英才輩出。召卿還朝,實乃幸事。閣老此后忍辱負重,但天下百姓遲早知曉公之美名。朕在其位,似于公其冤不會出現(xiàn)?!?/br> 費宏心里默默嘆了一口氣:有楊廷和頂在前頭,他費宏這幾年里倒是能廣結(jié)善緣。 掌握著大局成敗的關鍵一路棋,只為了鉛山費氏不被祭旗罷了。 什么冤不冤的,走走回回,看淡了。 況且這個皇帝,確實有些不一樣的氣度。 “臣先祖得諸葛武候托付季漢國事,只愿效仿丞相鞠躬盡瘁死而后已,臣亦如是。蒙陛下相召,明陛下之志,知天下之難,此事何談忍辱負重?固所愿也。” 說得大意凜然,似乎鉛山費氏家里沒幾畝田。 但大家都是干大事的,不會在意這些細節(jié)。 “崔左軍蹉跎半生,今后不能藏拙了。京營大事,勛戚之忠,愛卿多用心?!?/br> “……臣必盡心竭力?!?/br> “孫閣老既為國丈,皇兄繼子之事幾已議定,此后諸藩動靜,閣老與費卿多留心。” 孫交心領神會:“敢不從命?” 他在中樞、費宏在地方,那么若費宏假戲真做呢? 這又是一個迷魂陣:孫交是國丈啊,他跟皇帝一邊的,所以費宏當然也是跟皇帝一邊的,壞人只有楊廷和。 不要勾結(jié)藩王造反,要多造聲勢清君側(cè),全力搬倒變法黨! 朱厚熜又看了看嚴嵩。 貼心,聰明,好用。 他真沒想到嚴嵩會在這個時機提起這件事,送他一柄無比鋒利的道義之劍。 只是看了他一眼笑了笑,然后卻是對眾人一起舉的杯:“眾位愛卿!今日滿飲,大明上下一新之局面,諸位都會看得見。自明日起,朕既不用于朝會上多說什么,也不用于國事上多說什么。但這御書房內(nèi),定會始終坦誠商議,周全布置。正如朕明示諸位之草案,朕想法雖多,但從不剛愎自用。此后,還需眾卿多多建言獻策,完善之、緩行之?!?/br> 十七羅漢一起心情復雜地舉杯。 是的,還有這個原因。 那一份《大明財稅制度草案》,這一個多月來的學習和商議,沒有一個人再懷疑這一點。 這套東西,就是他想出來的。 這世上也許真有天降英才吧?而且他還是皇帝。 除非掀翻了朱家江山,所以贏不了的。 既然如此,既然陛下已經(jīng)發(fā)了船票下來,那就只能坐上去,各司其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