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明 第158節(jié)
矛頭雖然指向新黨這些“jian佞”,但皇帝要不要為此下罪己詔? 楊廷和出列憤然道:“洪武二十三年七月,松江府遇颶風,百姓十存二三;永樂十四年閏九月,松江府漂沒廬舍萬余家;正統(tǒng)九年,天順五年,正德十一年……” 他不愧是當年的神童,再加上做了些準備,張口說了這么多數(shù)據(jù)之后就道:“天災難料,豈能于此時說什么天象示警?當務之急,是賑濟災民!陛下,此次江南災情遍地,福建、廣東奏報雖尚未抵達,恐災情亦不容輕視。歷來颶風起于海上之年,沿海皆有風雨狂潮,臣請速令戶部、工部商議賑濟大事。” 費宏卻說道:“兩月來彈劾成風,多地要職出缺!天災既至,人心更加不安!陛下,當此之時,賑濟災民更需要官員用事、士紳出面安撫鄉(xiāng)民??!新法之爭,不可曠日持久,否則各地災民不得安撫,流禍必四起!” 演戲必須演全套,雖然知道借著天災仍舊把這事扯到新法之爭上可能很不好,不知道陛下現(xiàn)在是什么心情,但必須硬著頭皮繼續(xù)提出這一點。 朱厚熜的心情確實很不好。 楊慎那是人為莽著把新法矛盾激化了不少,于是國策會議上定下了這出大戲戰(zhàn)略。 但臺風的天災是難以預料的,費宏說得沒錯,目前這種條件下,地方賑濟基本上是離不開士紳支持的。 現(xiàn)在他們對可能會推行到全國的新法都頗有怨氣,這次會主動出力嗎?那得看朝廷的風向。 “國難當前,官員士紳飽讀圣賢書,豈可因行不行新法、行何等新法便踟躕不前?”楊廷和義正言辭地反駁,“陛下,臣請以蔣冕、毛紀總督浙直賑災、田賦、漕運諸事,領命福建、廣東巡撫嚴查借災情侵吞民田、隱匿民戶之事!每逢天災,必有人禍,不得不防!” 他馬上又說了不少之前的例子,費宏只能苦言勸諫皇帝此刻要安民心。 朱厚熜卻似乎聽得怒不可遏:“若有失孤之幼兒,盡數(shù)收養(yǎng)至京城、湖廣慈幼院!若有借災情行不法事之官紳富戶,必查辦之!楊閣老奏請準之,先速議賑災方略!” 第169章 天子賜劍已一年不見血 廣東確實也已經(jīng)遭災了。 巨大臺風的威力,往往是整個東南沿海都會波及,只是風多大、雨多大的區(qū)別而已。 “這是最好時機!”鄭存忠十分興奮,“解昌杰清丈田土幾已完成,整個廣東士紳富戶全都不安至極。若無意外,秋糧收上之后,朝廷就會定下廣東賦役新制!此刻朝廷雖然旨意未下,但災情傳到京里,舊黨絕不會無動于衷,朝廷必然已經(jīng)要因此決勝負了!” 他今天扇子都沒帶,而是力勸各個長輩:“八月初九第一場,鄉(xiāng)試要持續(xù)半個月,楊慎顧不過來!方獻夫這jian猾家伙已經(jīng)稱病,正可從潮州府開始。只消讓胥吏傳告一下鄉(xiāng)里夏糧、秋糧如舊催收,再鼓噪一番,鄉(xiāng)民必定群情鼎沸。我等自然要廣設粥廠,只是今年楊慎諸多催捐,我等家中余糧也不多,那是合情合理吧?” “夏糧毀了大半,儲糧又少了許多,張孚敬從交趾購來的糧食恐怕還要分出不少去賑濟福建!”鄭存忠眼神明亮,“朝廷恐怕還不知廣西礦民也在舉事。四處火起,皆是新法欲動賦役之禍!” 借著一場天災,最好的時機似乎確實到了。 張孚敬來廣東之后殺了一遍大官,隨后解昌杰看似氣勢洶洶地清丈田土,一年來卻只是改了個市舶司。 朝廷的新舊兩黨朝爭已經(jīng)向廣東傳遞了一個事實:哪怕是在廣東這個試行之省,賦役也是很難輕易去動的。陛下既想富國求治,卻也不能坐看楊廷和借新法之名權柄再重下去。 要不然,費宏為何還能列身臺閣?孫交為什么也隱隱站在費宏這邊? 張孚敬在廣州視災,三大才子也與楊慎一起到了番禺縣郊。 暴雨、海潮,本已接近成熟馬上就可收割的早稻被吹得七零八落。 老農(nóng)跪倒在田邊嚎啕大哭,眾人都看得臉色發(fā)白。 在離他們數(shù)百里外的潮州,還真有胥吏在鄉(xiāng)間對著一些里正、甲首及鄉(xiāng)民厲聲說道:“難道遭了颶風就不交糧了?奉縣尊之命,陛下要在廣東試行新法,要的就是富國!不交糧,怎么富國?下月就是催交之時,你們都不要誤了!” “這都毀了近半了,如何能足額交糧??!這么大的災,陛下不能體恤災情免賦嗎?” “去年海上打仗,你們知道去年犒賞官兵花了多少錢糧嗎?別啰嗦了,我還要去別處通告鄉(xiāng)里!” 胥吏揚長而去,只留下滿臉悲憤的鄉(xiāng)民。 “這些狗官!我聽縣城里人說,陛下明明免了廣東幾年的稅賦。今年這么大的災,我們拿什么交糧?” “去縣里要個說法!咱們一定要聽縣尊老爺親口說,是不是今年這么大的災還要交糧!田都毀了這么多,晚稻的秧苗也毀了,夏糧還少一點,秋糧怎么辦?” “對,難道真要逼著咱們?nèi)ニ啦怀桑俊?/br> 廣動布政使司衙門里,張孚敬和張恩等正在商議賑災事宜,通報入內(nèi):“藩臺大人,潮州府揭陽知縣求見,潮州百姓圍攻縣衙!” 張恩大驚失色站了起來:“快讓他進來?!?/br> 揭陽知縣官服都不算齊整,冒雨而來沾了泥一臉狼狽。 張恩看到他就問:“方知府和你如何處置的?這緊要關頭,百姓為何圍攻縣衙?” 揭陽知縣一臉委屈:“府尊自上月就告病了,下官去稟報了情況,府尊立時便暈了過去。藩臺大人,此前省里三令五申夏糧秋糧之事不可誤。下官令胥吏傳告鄉(xiāng)里,令百姓安心整治田地從速補種秧苗別誤了晚稻,不意刁民四下串聯(lián),竟至于圍攻縣衙。下官已經(jīng)將為首幾人收押了……” 張恩眼露兇光:“愚蠢!閔知縣,突遭大災,你于此時催糧賦,居心何在?” “……藩臺大人,布政使司上個月才剛剛行文督促此事,下官也是奉命行事啊?!苯谊栔h委屈無比,“賑災之事下官已經(jīng)安排,揭陽士紳無不捐錢捐糧共濟災民,縣里也急派差役清淤修田,都是為了早稻晚稻,這也關乎百姓生計啊。誰知刁民竟只聽著今年糧賦不能少,卻全然不顧縣里上下用命助其共度災情。” 張孚敬靜靜看著他。 揭陽縣的安排肯定是不會有問題的,布政使司有公文命令,這位閔知縣除了關心糧賦,也必定在賑災上布置妥當了。 但胥吏如何傳的話,百姓的情緒是如何被挑動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現(xiàn)在百姓圍攻縣衙討要說法,他一個知縣自然不可能代替上面說什么今年糧賦減免。 朝廷的旨意還沒到,一來一回的一兩個月時間,在一切未定的情況下,處于大災之中的民怨鼎沸會發(fā)酵到什么程度? 張恩沉著臉看向了張孚敬:“撫臺,各府州只怕都會如此,如今如何行事?” 賑災之事,廣東上下都不會玩什么貓膩,那些心有怨言的士紳也不會在這件事上做出頭鳥,必定表現(xiàn)得十分“配合”。 最主要的還是百姓因為今年收成大減卻要足額交糧帶來的情緒,稍微一挑動就會出事。 廣東這么大,難道還能時時刻刻在各地遍灑人力去盯著誰用什么話、什么行為挑動民怨? 能夠先于朝廷旨意做出決斷的,廣東現(xiàn)在只有張孚敬。 廣東賦稅暫不用上繳,張孚敬能夠通盤考慮。 張孚敬沉著臉:“既然是圍攻縣衙,那么罪不可免,先收押沒錯,但不許薄待。閔知縣,若是在大牢里出了什么事,你知道輕重!” 閔知縣連聲稱是。 張孚敬又對張恩拱了拱手:“本撫已經(jīng)上奏朝廷請免今年田賦,旨意雖尚未下來,請藩臺先照此行文各府州?!?/br> 張恩卻反問:“颶風毀傷之溝渠、房屋、道路必定要從速整修,各地都會派役。” 這是更大的難題。 被沖毀的農(nóng)田,百姓不用吩咐,自然會去從速清理。但那些公共的設施呢?這會是遍及各地的一樁臨時差役。 若是民戶家里派不出丁,就要出錢。 糧賦可以不收,但現(xiàn)在又要拿錢出來的話,民怨更上一層樓。 “此事交給本撫!各府州派役,巡撫衙門來統(tǒng)一安排。”張孚敬眼中兇光再現(xiàn),“此為賑災,并非尋常差役,請藩臺行文各府州向士紳富戶募捐。災情過后,各自立碑彰表功德?!?/br> “丁役從何而來?” “以工兼賑!不足之處,還有廣東諸衛(wèi)兵丁?!?/br> 張恩臉色變了:“撫臺,廣西既有盜亂又有礦民鬧事,廣東軍戶若因派役也鬧起來,那就大亂了!” 張孚敬很肯定地說道:“亂不了!” 離了布政使司衙門,張孚敬回到巡撫衙門就連連寫信,隨后交給幕僚:“分別送到皇明記、梧州、武昌府!” 他很清楚,因為天災,很多事要提前了。 目光看向掛在墻上供起來的天子賜劍。 這把刀,已經(jīng)一年不見血了,這回當飽飲! 最先接到布政使司行文的自然是廣州府,楊慎也感覺到了,因此他把住在城中的一些士紳富戶請到府衙之后就毫不客氣地說道:“大災之年必須防著流寇!廣州數(shù)縣城墻都有損毀,這也是為了你們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是本府一家家拜會過的,百姓遭災嚴重,當此時應當同心協(xié)力。府衙會撥出銀兩,其余還得拜托諸位?!?/br> 廣州府士紳代表們的臉色很難看。 但楊慎不在乎,他知道自己因為之前的那個舉動,此生都已經(jīng)無法再洗脫什么形象。 但他也確實因為來到了廣州,見到了太多,現(xiàn)在心里有不一樣的認識。 “諸位都不肯說話?”楊慎平靜地說道,“本府雖愿多與諸位親近,但積壓的案子總需審理?!?/br> 此前到鄉(xiāng)間走訪,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有一些百姓確實認為青天來了,諸多陳年舊案重新告到了廣州府衙來。 于是廣州府士紳代表們的臉色更難看了。 “府尊,颶風狂驟,我們各家都遭災嚴重。”有人開口了,“如今既要采買糧種,又要整修田地,還在設粥棚、安排家丁賑濟鄉(xiāng)里。今年歲辦、坐辦,我們捐了不少。整修貢院,我們也捐了不少,實在難以為繼了啊。” “都難,本府知道?!睏钌髌届o地說道,“相比遭災百姓,諸位家底殷實,談何難以為繼?撫臺、藩臺都說了,這回共克時艱,良善士紳將來都是要立碑彰表的。家有學子學問優(yōu)異者,薦入縣學、府學甚至貢往國子監(jiān),那也是會請奏朝廷恩典的。當此之時,難不成要向百姓派役?潮州府已起民變,諸位莫非以為鄉(xiāng)民不知過去是哪些人橫行鄉(xiāng)里?” 不少人勃然變色。 恩威并施嗎?可鄉(xiāng)下老百姓更知道誰能惹誰不能惹!你這“楊青天”還能時時為他們做主? “……府尊說得有理。學生這里,再湊一百兩吧?!?/br> 七言八舌地,他們或者幾十兩或者百余兩的,都承諾了一點。 番禺縣郊某個鄉(xiāng)鎮(zhèn)的社學院門口,“鄉(xiāng)賢”設的粥棚外面是排著長隊的百姓。 粥棚里,某老爺?shù)墓芗易吡顺鰜淼疥犖槔锇抢硞€百姓:“甘老七,你有三畝田是在半山腰上,那里又沒有遭災。我們老爺設的粥棚是周濟半月灣那一帶田地都被沖毀了的人家,你來湊什么熱鬧?” “徐管事,行行好,有山洪?。 蹦莻€漢子哭著說道,“家里十一口人,這下一直到秋后都沒了口糧……” “你胡扯什么?我又不是沒去過你家!你除了自家十一多畝好田,還佃租了五畝官田,豈會沒有存糧?別跟他們爭了,你們說是不是?” 災民隊伍里聽到這樣的話,頓時埋怨起來。 “你家有那么多田還來討粥喝?我家只有四畝六分多田,這回全毀了!你好意思嗎?” “真是厚臉皮!” “滾出去!” 被稱作甘老七的人嚎啕大哭:“毀了一大半啊,十一口人,這可怎么活?” “生那么多做什么?你賣一兩個女兒去做丫鬟不就過去了?別跟我們爭,養(yǎng)得起那么多你還來爭!” 廣東不算這一次臺風災害最嚴重的地方,蔣冕還沒到南直隸,但距離越近消息傳來得越快。 四十多個縣受災,數(shù)百萬百姓田地被毀,數(shù)萬戶百姓流離失所。 老人自盡,賣兒賣女,地方官因災派役,士紳設粥棚布施,米少粥稀,而后借災年之難放貸口糧甚至賤買良田的事,這些都是常規(guī)做法。 蔣冕沒做過地方官,他是清流。 去年張子麟到東南時,面對的只是驚懼的東南官紳。 而此刻蔣冕南下,面對的還有數(shù)百萬災民。 在去年督辦東南殺官案中立功了的朱紈升任鎮(zhèn)江知府,他站在山腰上看著滿目瘡痍的泥濘田地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