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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靖明在線閱讀 - 靖明 第161節(jié)

靖明 第161節(jié)

    二三四品的官員倒了,大明有一大堆人眼巴巴地等著來補缺,無非來了之后要花不少的時間重新理順。

    張孚敬留下了那么多不干凈的五六七八品,不就是因為沒辦法一口氣殺干凈嗎?

    但是對士紳也這么粗暴,才是寒整個廣東根基群體的心。

    廣東的田賦有六七成在他們肩上擔著呢!

    “本撫七試不中,其實也做了很多年舉人?!睆堟诰摧p笑著,“你猜本撫還是舉人的那么多年,有多少人找上本撫,想讓本撫多買些田,他們幫本撫來種?”

    鄭存忠不接這個話,只是靜靜聽著。

    “本撫中了進士之后,先是家中族老紛紛來信,希望我多買些族里的田到名下。連本撫的三個兒子都被許多人請著飲宴軟磨硬泡,答應了下來求本撫松這個口?!睆堟诰搭D了一下感嘆道,“本撫估摸著,雖然本撫沒松口,但他們只怕已經在鄉(xiāng)里買了田,收了投獻,打著本撫的旗號在行事?!?/br>
    鄭存忠凝視著他,心里生起一絲希望。

    “但你應該是知道的,本撫在廣東,一畝田也沒置辦。”張孚敬拈起白子,“本撫執(zhí)白,不是為了先聲奪人,是因為本撫想要清白一些。如今這天下,污濁之勢正如你這黑子。步步為營,合縱連橫,巧布大局,穩(wěn)食邊地。以棋局來看,自是勝負已分。白子縱能劫殺幾枚黑子,于大局上而言卻是越輸越多。繼續(xù)官子下去,滿盤盡墨也是遲早的事。”

    “……撫臺清廉,學生敬佩之至。依學生看來,黑子白子,皆是棋子。若一局勝負已分,再有一局,棋子仍是棋子?!彼囂街鴨柫艘痪?,“撫臺既然也覺得勝負已分,不如先入席,學生再向撫臺請教?”

    “不知你說的這再有一局是何意?”張孚敬認真地問他,“本撫以棋喻國事,你并非愚笨之人,不會聽不懂吧?這白子好比還有良心的官紳,這黑子好比處心積慮侵吞實地的無良官紳。你說再有一局是什么意思?你不妨把話講明白一點。”

    鄭存忠臉色一僵,勉強笑道:“那是學生愚笨,沒有領會撫臺深意,學生以為撫臺只是談論這局棋而已?!?/br>
    張孚敬搖了搖頭:“本撫記性很好。你說的每一句話,本撫都記著。本撫先說了自家買田的事,而后因此感慨面前這局棋,你便說若再有一局,棋子仍是棋子。這一番對談,不知陛下聽了會作何感想?!?/br>
    “……學生到底有何錯處?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撫臺大人,若因盤外閑談便治學生之罪,天下人不服?!?/br>
    鄭存忠聽到他要把碩大無比一頂帽子蓋在自己頭上,也就不能再裝傻了。

    “天下人?”張孚敬笑了起來,“來,再下一局。這一局只以之喻廣東,你可要用心下了?!?/br>
    棋盤理凈,張孚敬還是執(zhí)白,但他說道:“本撫讓你九子?!?/br>
    鄭存忠只感覺受到了羞辱。讓九子,你當我是不懂棋藝的稚童?

    話已說得那么透,他知道這回自己已經無法脫身了,于是毫不猶豫地連布八星,最后一子更是落在天元,隨后抬頭盯著張孚敬。

    “好氣勢!”張孚敬贊了一句,拈起白子很隨意地點在一處。既沒有貼著哪顆顆邊星去爭邊角,也不是在腹地布局。

    鄭存忠緊皺眉頭,隨后也不猶豫地開始先守一角。

    張孚敬笑了起來,拈起白子輕脆地磕在天元處那枚黑子上,就如同下象棋吃子一般占據了其位,提著黑子隨手扔到了院子里。

    鄭存忠勃然變色。

    而在南??h郊的一戶莊園外,寨墻上的家丁躲在幾面木盾之后驚懼地喊道:“這里是雷家私宅!你們是哪路山賊冒充的官兵?你們知道這里是陜西右參政宋大人的產業(yè)嗎?我莊內壯仆近千,廣州前衛(wèi)千戶老爺是我們老爺拜把兄弟!”

    官兵隊伍里卻押出一個肥頭大耳踉踉蹌蹌的人,他渾身粘著泥哭喪著喊道:“開寨門!”

    “老爺,您怎么……”

    “快給老子開寨門!”

    第171章 這士紳啊,就如同韭菜一般

    “你忘了廣東會有新規(guī)矩?”鄭存忠家里,張孚敬笑問。

    鄭存忠臉色難看至極:“不知這盤棋,是何規(guī)矩?”

    圍棋是這樣下的嗎?這還下個屁!

    “你不是對廣東的新規(guī)矩有些猜測嗎?”張孚敬奇怪地問道:“該你落子了?!?/br>
    鄭存忠看了他很久,隨后說道:“學生認輸?!?/br>
    “認輸還是認罪?”

    “學生不知犯了何罪。”

    “串聯鄉(xiāng)紳富戶,借潮州揭陽知縣及胥吏之手激怒鄉(xiāng)民圍攻縣衙,有沒有?”

    “沒有,學生一直在廣州城讀書備考?!?/br>
    “居中作保,為各地官員在廣東尋買良田、招募富戶佃租,有沒有?”

    “學生一介舉子,何德何能?”

    “為富戶代寫狀紙,訴告鄉(xiāng)民,有沒有?”

    “有那么幾回。學生只是代為執(zhí)筆,使苦主狀詞符合體例。案子如何審的,學生一概沒再參與,也從沒做過訟師?!?/br>
    張孚敬點了點頭,又問道:“那么你區(qū)區(qū)一介舉子,家中賦役逃避了多少?”

    鄭存忠沉默了片刻之后坦然說道:“若撫臺要以這個罪名懲治學生,那學生認罪。但看撫臺能否一視同仁,奏請陛下治全天下士紳此罪。撫臺不是說了嗎?撫臺家人只怕也已經如此行事了?!?/br>
    “精通律例,倚仗功名身份,只消動動嘴,雙手從不曾沾上半點血??胺Q犯了國法者,唯此罪而已,然法不責眾,于是有恃無恐?!睆堟诰凑Z氣里有痛惜,“有此本領,奈何非要做個蛀蟲。你既認了此罪,那本撫就如你所愿,奏請陛下,解送你入京?!?/br>
    鄭存忠身軀微顫。

    讓他進京是什么意思?

    “區(qū)區(qū)舉子,要史書留名了。”張孚敬看著他,“苦讀多年,還沒那個資格走入奉先殿得見天顏,如今你卻是憑本事做到了。不用等到殿試,你就能先戴枷上殿。運氣好的話,還能在午門之外眾目睽睽之下被斬首,光宗耀祖?。 ?/br>
    陰陽怪氣,字字誅心。

    “天下士紳,百人倒有九十九人如此。只辦學生一人,學生不服?。?!就算是殺雞儆猴,有用嗎?寒窗苦讀數十載該有這尊榮,天下賦稅何曾因此斷貢?陛下和朝廷袞袞諸公何以安坐,不正是靠著天下官紳治理地方、教化鄉(xiāng)里嗎?”

    被斬首的話落入耳中,鄭存忠頓時失態(tài)癲狂。

    張孚敬端起了棋盤,在鄭存忠剛咆哮結束就砸在了他頭頂。

    棋子飛濺,鄭存忠頭暈眼花中額角流下血來,儒巾散落,頭發(fā)亂開,再無半分斯文模樣。

    “這是本撫代圣人教訓你的。”張孚敬放下棋盤拍了拍手,“你不用在本撫面前咆哮。奉天殿上,你要么閉口不言做個烈士認了其他罪,如此一來你雖身死族滅,倒可以期盼一下天下官紳會不會暗中傳揚你的美名。要么你就放膽直言,讓陛下看清大明之所以不富不強究竟是為何,說不定真的法不責眾逃得一命呢?”

    鄭存忠憋屈得渾身發(fā)抖。

    這些話在御前放膽直言?只怕朝堂上就有不少重臣恨不得當場抽出刀來先把他砍死吧?

    他額頭上的血流到臉頰上,瘋笑著說道:“好!我便去那奉天殿!我倒要看看陛下如何解開這個死局,如何令天下士紳心服口服,數十載之后能如撫臺所說一般大明遍地是清白官紳!”

    張孚敬轉身揮手:“綁起來!”

    ……

    廣東鄉(xiāng)試的第二場在次日結束,貢院大門已經打開,有些已經能交卷的便能提前離開。

    他們走出貢院之后便看到不少百姓興致沖沖地一個方向跑。

    天剛要放晴,有秀才連忙問等候在這的家丁或書童:“出了什么事?”

    “有舉人老爺和秀才、富戶一起狀告巡按大人和廣州知府,但巡撫大人昨夜把狀告之人都先拘來了,聽說還抄了幾人的家,都司的兵馬都出動了!”家丁興奮地說道,“現在巡撫大人和廣州府衙都貼出了告示,說要秉公辦案,讓廣東百姓不懼官府和鄉(xiāng)紳富戶欺壓,有冤訴冤!現在楊知府正在審問荀舉人!”

    “和存忠先生齊名的荀先生?”秀才大驚失色,“什么罪?”

    “逼賣良田,縱容家仆毆死人命!”

    “……快去看看!”

    既是狀告巡按御史和廣州知府,怎么苦主先被拘了,還抄家?

    鼓勵廣東百姓狀告官員甚至鄉(xiāng)紳富戶更是不可思議,而第一個被拿出來做典型的竟然是荀舉人?

    他們究竟要在廣東做什么!

    廣州府衙內,三個老農跪在一旁,而姓荀的舉子卻沉著臉站在一旁。

    舉人過堂不跪,他有這個待遇。

    但現在并不是這個問題。

    楊慎一臉不偏不倚的表情:“十七年前的陳年舊案了,既然苦主說了證人名字,那就去傳喚。你們放心,本府既然接了狀紙,這個案子便一定會審下去?!?/br>
    荀舉人卻好比吞下了一只蒼蠅。

    這案子如果要一直審下去,自己這個被告是不是要隨時聽候傳喚過堂?

    如果是往常,自可遞上一份名帖把事情平了,至不濟也可以請個訟師代為辯訴。

    可是眼下這是撕破臉的情形。

    民間糾紛何其多?只要不是命案、大案,官府歷來都是先讓里正調解,十分不愿意多接狀紙開堂問案。

    這得牽扯地方官多大的精力?勤勉一點的官員會由屬官多接一些案子代為審理,只是過問一下案情和判詞,哪像現在這樣,巡撫公然鼓勵百姓上告?

    賑災之事那么繁雜,他們這是要干什么?

    不僅那些訟師此時不怎么敢代為出頭了,只怕此刻在參加鄉(xiāng)試的一些秀才都會受到波及!

    尤其是那些出身大族、中舉有望的秀才!

    把案子審下去,案子越來越多,廣東舉人還要不要盡快出發(fā)趕往京城應禮部會試?

    廣州府衙這邊議論紛紛,巡撫衙門里,堂下十多個人或站或跪看著前方臉色蒼白。

    在他們前面,解昌杰已經除掉了官服、官帽,站在那里低頭說道:“下官認罪,所言句句屬實?!?/br>
    “你是朝廷委派的廣東巡按御史,如何處置,等陛下圣裁。”張孚敬看著他,“爾等以縮繩、寬線、飛灑等諸法隱田在先,主動向朝廷命官行賄在后。既已證據確鑿,翟提學?”

    翟鑾心頭萬馬奔騰,卻只能沉著臉說道:“德行不修,觸犯國法,自當革去功名,依律問罪?!?/br>
    張孚敬點了點頭:“本撫這便行文移交各府,著令審問?!?/br>
    “撫臺大人冤枉啊!是他索賄,是他……”

    “報!”門外有人闖進來,“撫臺大人,圣旨到!”

    堂下眾人無不眼里露出一絲期待,而張孚敬則趕緊率眾官到了門口迎旨。

    來傳旨的竟是高忠。

    看他風塵仆仆的憔悴模樣,誰都知道他是一路風雨兼程趕來。

    “張孚敬接旨!”

    “臣張孚敬,叩問圣安?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圣躬安?!?/br>
    他答復一句之后,清了清嗓子展開了圣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颶風過境,百姓罹難,朕心痛切!廣東免賦稅一年,諸府另派差役需得巡撫、布政使司首肯,切勿糜耗民力。廣東諸倉見旨即開倉放糧,另從速起運二十萬石至福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