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明 第193節(jié)
孫脩嘆了口氣:“浙江鬧出這樣一樁事,陛下震怒是自然的?!?/br> “……陛下要裁撤市舶司,我織造局這邊之前按例讓他們準備絲綢了,眼下都跑到織造局那里找我鬧?!彼戳丝磳O脩,意味深長地問,“這以后可怎么辦?” 孫脩卻笑了笑:“將來的事倒不必憂慮,反倒是過去的事……” 這話聽得柳仲心里一咯噔。 過去的事,自是人人有份。所以柳仲才擔心,這巡撫會不會是另一個張孚敬,這浙江會不會是又一個廣東。 可孫脩又在那笑。 “哎呦,藩臺您就別賣關子了?!?/br> 柳仲嗔怪了一下,孫脩心里微微發(fā)毛。 “柳總管,稍安勿躁。巡撫大人畢竟還沒到,嚴撫臺是江西分宜人,聽說此次還要先順道回一趟江西再過來,不急。” 柳仲思索著他話里的意思,隨后就放棄了:“藩臺,您是說還有時間做些準備?” “準備是要做的?!睂O脩應付著他,“浙江畢竟連巡撫衙門都沒有,總要擇一地整修造辦起來。柳總管,你不如也去問問,有哪些人家可愿襄助一二?!?/br> 柳仲古怪地看著他:這當口還問那些富戶派捐? 孫脩卻只是說道:“嚴撫臺不急于到浙江,那便是看浙江是否體諒朝廷了。浙江不比廣東,過去一年也只能交上去四十萬石糧、十來萬兩銀子。如今朝廷處處要用錢,浙江是不能輕易亂的??纯磭罁崤_行程,只怕是要等到收成時才能到任浙江?!?/br> “……我還是不懂?!?/br> 孫脩臉上也沒別的表情,只能低聲道:“柳總管,有些話,我不好講,您不妨去請教一下梁公公?!?/br> 于是柳仲只能無奈地去了守備太監(jiān)梁瑤那邊。 而孫脩等他出去之后搖了搖頭,然后才凜然吩咐:“去請胡臬臺過來!” …… 嚴嵩確實是悠哉悠哉地南下著。 至于他還想稍微繞點路回一趟老家,楊廷和都說不上什么。 寒窗苦讀那么多年,今天終于成了一方大員,衣錦還鄉(xiāng)一趟怎么了? 他在路上盤算著。 王守仁的父親是去年三月病逝的,他丁憂一直要丁憂到明年的七月才能重新出仕。 嚴嵩回江西,是因為他知道江西的賦役情況一點都不比南直隸、浙江輕。 因為江西也是科舉大省。 這么多年下來,江西已經(jīng)積累了多少官紳之家? 如今已經(jīng)通過御書房這個跳板成為一方巡撫了,等他再回京城,大約便只剩下某部尚書、閣臣這兩步。 最多三步。 楊廷和他們是不情不愿被逼成為新黨的,眾人都很清楚嘉靖五年那個關卡有多難。 而嚴嵩偏偏很明白皇帝想要變法求富強的心思如何堅決,為了在那場滔天巨浪中穩(wěn)住,嚴嵩不能一直只呆在御書房做個近臣了。 回一趟江西,先為王守仁鋪墊一二。到了浙江,也要多去找王守仁。 或許,陛下的天、物、人三理才會是破局的關鍵之一。 他行到南直隸后,途徑南京城又是一陣耽擱。 此時已經(jīng)是七月下旬,京城里有了四大喜事。 第一件是老百姓們喜聞樂見的,張氏兄弟被斬首了。至于許多勛戚及觀念保守的士紳如何議論陛下對張?zhí)笥H弟動刀子,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何況,還是因為陛下曾有意留他們性命,楊廷和非要逼著皇帝舉起屠刀。 第二件則是新黨、帝黨都喜聞樂見的,皇后娘娘也有了身孕,陛下嫡子可期。 第三件喜事是當朝長公主婚禮,新黨很開心,皇帝與黨魁有了姻親關系。 第四件喜事,那么所有人都喜聞樂見:廣東獻俘入京。 長長的囚車隊伍里盡是相貌奇特的西洋人,馬匹拉著的大炮放在板車上又粗又長,另外還有一車又一車的箱子看起來就裝滿珍寶。 禮部為此安排了隆重的儀式,還要獻捷太廟。 圍觀群眾看著熱鬧,但嘴上不是很客氣。 “要讓俺說,將來抓住了韃子頭領,才值得這樣大cao大辦。打贏了這些野人一樣的小國,實在沒什么好夸口的。” “……噓!胡說什么?我看他們的炮也挺厲害的?!?/br> “厲害什么?。可洗挝胰チ监l(xiāng)那邊,京營那里試的炮,二十里開外都差點把我震得尿了褲襠?!?/br> “……你這是吹牛還是埋汰自個?” 阿方索覺得十分屈辱,他的脖子卡在囚車上,看得到這些東方人眼里的不屑與嘲弄。 狡詐的東方人!竟然如此不講禮儀,花費那么多財務和精力準備宴會、誘騙他們! 皇宮里,如今受寵的變成了文素云。 “你想看,怎么看?又不到后宮來,你還想跑到前朝去?”朱厚熜正在養(yǎng)心殿的后院中穿衣服,“你是淑妃,淑!” “養(yǎng)心殿不是可以嗎?”文素云小聲道,“不行我躲在屏風后悄悄看一眼,就一眼!” 朱厚熜看著她期待不已的模樣搖了搖頭:“是不是皇后現(xiàn)在養(yǎng)胎沒人管你們了,你就得寸進尺了?那今天你回你的長樂宮去?!?/br> “……臣妾知錯了。” 朱厚熜沒好氣地瞅了她一眼。 既有點喜歡她這點調皮勁和活力,又覺得她熟悉之后有點鬧得人頭痛。 朱厚熜把她打發(fā)回了長樂宮,開始往外朝而去。 除了楊廷和他們要彰顯一下“新法”成就,朱厚熜更感興趣的是阿方索這個級別更高的葡萄牙人在東方的將領,還有張孚敬送入京來的諸多工匠、西方造物。 聽說有個小型座鐘了,不知道回頭能不能讓巧匠們試著改進一下成為更小型的機械懷表。 據(jù)朱厚熜自己的理解,精密的機械儀器就代表著對一些諸多科學原理的研究利用,還有工藝的進步。 正如他已經(jīng)在自己的“啟發(fā)”和要求下,參與到了兵仗局、軍器局對槍炮的改進。 而座鐘,似乎是利用重力的鐘擺原理吧? 新法已經(jīng)由楊廷和他們去cao心了,朱厚熜需要有一些足夠有說服力的利器出世,作為正式提出天、物、人三理的契機。 在最有氣勢的奉天殿里,阿方索被押了上來,被迫跪在了東方皇帝的面前。 朱厚熜開口就笑了:“聽說你還帶了妻子和女兒一起來。區(qū)區(qū)十七艘船,就這么有信心打開大明國門,重新占據(jù)屯門島?” 第193章 西洋佳麗 “尊敬的皇帝陛下,我是為了和平貿(mào)易而來,我不理解您為什么要如此對待遠道而來的客人。貿(mào)易對兩國都是有利的事情,我?guī)е拮优c家人,是因為我相信東方的主人是個理智的皇帝?,F(xiàn)在看來,我高估您了!” “大膽!” 看著阿方索高昂著頭,楊廷和大喊出這句話后,四夷館的通事戰(zhàn)戰(zhàn)兢兢:陛下吩咐過了一定要翻譯原話,一五一十翻譯很讓人害怕,換個說法算不算欺君? 好在皇帝似乎沒有發(fā)怒。 朱厚熜不以為然地說道:“為了方便你理解,朕明白一點告訴你。滿剌加以及周邊那些國家,多年來一直奉大明為宗主國。從你們攻擊并占領那里開始,就已經(jīng)向大明發(fā)起了戰(zhàn)爭。既然戰(zhàn)爭已經(jīng)開始,那么什么時候結束,大明說了才算。莫非你們以為那里是無主之地?” 聽完了翻譯之后,阿方索的臉色有些變化。 那可是才發(fā)現(xiàn)不久的群島,物產(chǎn)富饒,技術落后。 “可是我們并沒有發(fā)現(xiàn)您對那里的統(tǒng)治!在距離您的帝國那么遙遠的地方,如果您一定要以這件事作為借口,那么我只能認為,您并不準備與葡萄牙帝國和平共處?!?/br> 朱厚熜輕笑道:“王國而已,別因為搶到了一些海外領地就給自己臉上貼金。你們的本土,幅員不過我大明一府之地。勞師遠征占據(jù)了受大明保護的附庸之國,還敢跟朕說什么和平共處?這場仗,等你們從南洋退走之后才會結束。現(xiàn)在,你的身份是俘虜?!?/br> 阿方索憤怒地看著朱厚熜:“這不可能!” 聽東方皇帝的意思,將來要把滿剌加搶回去,而葡萄牙的勢力不允許染指那里。這樣一來,東方的財富豈不是要斷絕? “是不是可能,你們說了不算?!敝旌駸欣^續(xù)說道,“現(xiàn)在,你們的國王已經(jīng)換成若昂三世了。朕可以允許你給你的國王送回去一封信,看他接不接受朕的要求退出大明南洋。如果拒絕,那么就盡快建造戰(zhàn)艦,招募士兵派到東方來吧。要和平,想貿(mào)易,也該是你們的國王派使者來向朕求和!” 楊廷和聽完欲言又止,阿方索卻很干脆地回答:“好。如果您一定要戰(zhàn)爭,葡萄牙不會畏懼的!” “先押下去,讓他去寫信?!?/br> 楊廷和這才說道:“陛下,數(shù)年后新法有成,臣定能保證大明糧餉足以支持將士遠征、助滿剌加復國、宣威南洋。如今令其國早做準備,廣東豈非要常常防備南洋來敵?” 朱厚熜卻只是冷著臉說了一句:“沒有外患,沿河諸省衛(wèi)所都爛成什么樣了?區(qū)區(qū)百余倭寇就能縱橫無敵!沿海各省以逸待勞,又何懼之?如今日本怠慢朝貢,不臣之心昭然若揭。滿剌加奉大明為主,將來若不能為其趕走外敵,南洋諸國豈非心寒倒向他國?若藩國盡數(shù)倒戈,那朕有何面目去見列祖列宗?” 聽起來似乎皇帝又與楊廷和意見不一致了。 朝參官心里都琢磨著。 “楊閣老既連日本都準備征討,區(qū)區(qū)葡萄牙相隔萬里派在滿剌加的數(shù)千人又怕什么?朕也不會好大喜功倉促征討,楊閣老放心便是。朕既以重任委于楊閣老,新法能否富國,就全仰賴楊閣老了。” 這場獻俘儀式結束,朝參官里的不少人都琢磨著。 陛下既然不準備現(xiàn)在就派兵征討滿剌加那邊的葡萄牙人,那么這是借之前楊廷和說要征討日本來繼續(xù)發(fā)揮,主要還是用這件事在新法上做文章。 其實在眾人心目當中,葡萄牙當然算不了什么。 汪鋐第一敗,那是有原因的,后面兩戰(zhàn)不都大勝了嗎? 葡萄牙人雖然占了滿剌加,但勞師遠征來與大明打,自然沒有勝算。 陛下止住了楊廷和想要征討日本的想法,卻主動提出將來要去滿剌加趕走葡萄牙人,這是讓楊廷和把精力先放在廣東、別在東南先搞得人心惶惶吧? 畢竟還有嘉靖五年之約。 阿方索并不知道葡萄牙正被大明君臣用作工具,刺激內部的變革。 他很認真地給若昂三世寫著信。 同時,他也回憶著之前那一敗的過程。 東方帝國的戰(zhàn)船、炮彈雖然還稍遜一籌,但已經(jīng)不是之前逃回去的人所形容的差距那么大了。 這次又被俘獲了很多戰(zhàn)船、炮彈,他一路被押送到北京來,已經(jīng)親身感受到這是一個多么龐大的國家、擁有多少人口。 他不懂得大明內部有多少問題,他也不懂大明很難正式組建起一支龐大水師打到滿剌加去,更不懂得如果將來要在滿剌加與葡萄牙人持續(xù)拉鋸很多年會在大明內部激發(fā)多少矛盾。 他只知道,僅以國力而論,葡萄牙是絕無可能正式打敗這個國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