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呦！小老兒忘記了給陛下磕幾個頭！”說罷找到北面又跪下來磕了幾個頭，起身時抹了抹眼角。

    至于楊閣老，鄉(xiāng)間百姓哪里知道朝堂里是什么情況？楊閣老不也是聽皇帝旨意辦差的？

    只是余承業(yè)的行為落在當(dāng)?shù)刂h的眼里，那就是真的對益王府的王莊動刀了！

    等余承業(yè)走到了他們這邊，臉上換了平靜嚴(yán)肅的面容：“這么說，方知縣到任時，那道堰早已設(shè)好?？h里這么多年，所收之糧也都是按官田額賦來收，沒有按照朝廷所定一半折色之例，存留之糧都是原額支給王府？”

    方知縣腦后冒汗：“下官一年半前才到任，縣里確實一直是這么做的。那道堰是正德十五年兵災(zāi)之后起的，聽說當(dāng)年也鬧過。駙馬若要查看，下官令架格庫找一找當(dāng)年卷宗?！?/br>
    “不必了。”余承業(yè)淡淡說道，“本官職差只是巡視水利。方知縣只要不阻，陳年舊事本官也不必翻出來。”

    方知縣連連稱是，心頭卻駭然無比。

    當(dāng)初正德皇帝落水病重，心里想著益王之子只怕也很有希望入京繼位，前任才忙不迭地拍著馬屁去修堰堵水，把望軍臺地二百頃田變成了真正的膏腴之地。

    現(xiàn)在，楊閣老以閣臣之位加了太保，京里的情形傳過來是很嚇人的。這余承業(yè)雖然尚了陛下親姐，居然如此利落地朝宗室下手！

    陛下詔制總會傳遍鄉(xiāng)里的，所有百姓都會知道陛下這旨意是因為楊閣老所請。

    江西還好，寧藩革除之后，江西的藩王不多，現(xiàn)在湖廣那邊不知道是何等滔天巨浪了。

    但連藩王莊田的水利都先動刀了，其余勛戚、官紳之田呢？

    山西沒有江西這么多的河湖，山西的情況要差得多。

    山西巡撫楊志學(xué)看著前來山西的巡水御史只是說道：“正德十六年九月，本撫當(dāng)時巡撫大同便曾有奏！代藩宗支繁衍，大同一府常賦已不足以供藩祿！如今之山西，大同代藩，太原晉藩，潞州沈藩，可不僅僅是水利之事。山西若要得水利之便，朝廷的兩百萬兩都用在山西也無濟于事！”

    北有邊鎮(zhèn)，干旱少水，如今跑到山西巡視水利，那不是鬧嗎？

    前來山西的卻正是余承業(yè)的哥哥余承勛，他凝視著楊志學(xué)說道：“楊府臺先巡撫大同，按舊制再任巡撫，不該還在山西的?！?/br>
    楊志學(xué)微微瞇了瞇眼看著余承勛。

    “撫臺能巡撫山西，三分是因為楊制臺舉薦，三分是因為邊民愛戴，還有四分是朝廷信重?fù)崤_。”

    楊志學(xué)眼里露出精光：“陛下之信重，志學(xué)時常感念于心?！?/br>
    “山西雖干旱少雨，然汾水等谷底，水利還是有可為之處的?！庇喑袆讓λ辛诵卸Y，“山西以貧瘠之地，供天下一成多之糧賦，朝廷從未忘卻。承勛此來，不會讓撫臺難做，反而有一樁足以彪炳千古之功業(yè)?！?/br>
    楊志學(xué)說陛下，他說朝廷。

    這讓楊志學(xué)聽到所謂彪炳千古之功業(yè)之后，心里不禁再警惕一分。

    楊廷和的女婿，這到底是什么意思？

    余承勛繼續(xù)說道：“陛下設(shè)皇明記后，一直令皇明記于海貿(mào)時留意海外物種、奇珍。改元之后，皇明記獻(xiàn)上數(shù)樣海外糧種。陛下設(shè)萬法館，延請老農(nóng)為供奉，于皇莊中試種已兩年。今循物之理，已初得其法，有一物可于旱地栽種，畝產(chǎn)可得兩千余斤。陛下感念楊閣老于裁革皇莊皇店時請奏設(shè)皇明記，請楊閣老賜名為洋薯?！?/br>
    “……兩千余斤？畝產(chǎn)？旱地？”楊志學(xué)猛地站了起來。

    隨后……等等：“楊薯？”

    “南洋之洋。”

    楊志學(xué)心情復(fù)雜地看著他：那又有什么區(qū)別？

    可是若此言為真，確實是一樁彪炳千古之功業(yè)！

    又是陛下又是楊閣老，楊志學(xué)一時不知該不該問。

    朝廷的情況怎么就那么復(fù)雜呢？

    余承勛繼續(xù)說道：“此物之種，承勛已帶來八千余斤，另有萬法館供奉三人。其栽種之易，匪夷所思，竟可取桿插種，率得其果實。承勛知道撫臺心中存疑，然此物，不知可否稍解山西之困，令山西百姓得以飽食否？此等善政，撫臺不愿為之？”

    楊志學(xué)也覺得匪夷所思。

    他匪夷所思的還包括一點：楊廷和搞出這么多善政，遍邀天下民心，這可沒有回頭路了??！

    “本撫聽說，你弟弟去了江西？”

    “承業(yè)為駙馬，江西水利事務(wù)紛繁，承業(yè)之責(zé)比承勛更難?！庇喑袆字贿@么說。

    “……本撫要先見見那些……洋薯之種，還有三位萬法館供奉?！?/br>
    “自當(dāng)如此?！?/br>
    余承勛仿佛坦坦蕩蕩。

    楊志學(xué)有點心里發(fā)毛。

    如果真像他說的那樣是這種級別的良種，那山西可就不缺糧了。

    天下又有多少旱地？想著不知道有多少人會念叨洋薯的時候想著楊廷和，他就覺得楊廷和瘋了。

    這種萬家生佛一樣的功業(yè)，你也敢真的賜名？

    楊志學(xué)現(xiàn)在十分想給楊一清去一封信，坦白地問一些東西。

    中樞實在太詭異了！

    楊廷和都這樣了，楊一清這個三邊總制難道沒點反應(yīng)？

    他可是當(dāng)初陛下剛登基就召回的老臣??！

    此時的楊一清卻在加緊巡視各邊。

    大明內(nèi)部的事，北虜是必定已經(jīng)探知了的。

    可他真的熱血沸騰，沒想到皇帝三年不到就能掀起如此大勢！

    第206章 西北柱石

    天下田賦，南直隸獨供二成。其后，就以山東、山西為重，均逾一成。再次之，便是陜西、河南，均近一成。

    三邊總制楊一清毫無疑問是陜西獨一檔的強勢人物，現(xiàn)在，緊鄰陜西的山西巡撫楊志學(xué)是他舉薦的，協(xié)理京營戎政、參預(yù)國策會議的姚鏌出自陜西。

    天下豈能看不出來？朝廷中樞雖有一個楊廷和正有權(quán)傾朝野之勢，而大明西北卻也有一個捏住大明命門的楊一清啊。

    那么楊一清對于楊廷和此時的威勢會有什么反應(yīng)？

    到陜西的巡水御史是楊廷和的另一個兒子、去年的新科進士楊惇。

    楊一清不由得瞇了瞇眼看著他：“諸省巡水御史，一個是你父親的女婿，一個是他女婿的親弟弟，一個是你。介夫雖已年近古稀，這從心所欲不逾矩卻只修了一半啊?！?/br>
    楊惇在楊一清面前鵪鶉似地行禮：“離京前父親告誡小子，到了陜西但憑制臺發(fā)落便是?！?/br>
    “發(fā)落？”楊一清似笑非笑。

    “一字不差。”

    楊一清笑了起來，隨后又收起了笑容：“那老夫便遣一隊標(biāo)兵護著你。巡水之事，讓藩司衙門為你引路吧。那洋薯，確有如此神效？”

    “下官路上仔細(xì)向三位供奉請教過了，確有如此神效?！睏類獡Q了稱呼，“在皇莊試種兩年，所得種子眼下只夠供陜西、山西試種，皇莊里還需留更多種子?！?/br>
    “可有帶一些，讓老夫觀摩一二？”

    “聶供奉正在偏廳候著?！?/br>
    楊一清也不急了，看了他半晌之后忽然問了一句：“如今是什么情勢，你知道了？”

    楊惇聽完苦笑著。

    既然已經(jīng)中進士做了官，父親才對他說，以前對大哥沒培養(yǎng)好，不該光讓他自己悟的。

    所以如今是什么情況，楊惇自然知道了。

    楊家已無退路，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走。所以楊惇擺出了個無奈的表情：“小子是來做人質(zhì)的?！?/br>
    楊一清聽得哈哈大笑：“有趣，那就請聶供奉過來吧?！?/br>
    可是楊廷和兒子多啊，派一個兒子在楊一清這里做人質(zhì)，就能讓天下人以為他楊廷和已經(jīng)許了楊一清什么嗎？

    但這一招確實不錯。

    哪怕只是讓楊一清先靜觀其變也行。

    楊廷和如今雖然尊榮無二，可所行之事畢竟只是變法。

    他沒有對皇權(quán)有進一步舉動之前，你不能說他已經(jīng)在謀反，你只能指責(zé)他有謀反之意。

    看著鵪鶉一般坐在那里的楊惇，楊一清一直嘴角含笑，同時心里也感慨著皇帝的大膽：就不怕假戲成真嗎？

    一個權(quán)傾朝野的首輔加上一個西北邊鎮(zhèn)重將，竟敢一直把這局棋走下去？

    事情發(fā)展到這一步，深知過程的楊一清自然不會認(rèn)為那只是少年人的熱血、敢賭。楊廷和被逼到這一步，其中是因緣際會，都因皇帝妙手轉(zhuǎn)乾坤。

    可是今非昔比，楊廷和是真的被給予了很大的權(quán)力啊。只看這定會惹人非議的巡水御史人選安排，就能明白楊廷和已經(jīng)掌握了對于天下官員來說最根本的一項權(quán)力：銓選升遷。

    縱然那是因為皇帝想要他做事而暫時概不阻撓，看似這權(quán)力隨時可以收回，可楊廷和畢竟還是會怕的。本就門生故舊遍天下，這下子攀附之人一多，他大可給自己多留些后路。

    所以陛下一點都不防著嗎？

    萬法館的供奉聶安來了，見到楊一清之后他還是下意識地想下跪。

    楊一清趕緊上前扶著他：“聶供奉萬勿如此。你是陛下延請的供奉，我可不能受你這般大禮?！?/br>
    聶安時至今日仍舊不太適應(yīng)這萬法館供奉的身份。

    在皇莊里繼續(xù)像以前一樣侍奉莊稼時倒還好，照應(yīng)他們飲食起居的也都是沒什么大權(quán)力的內(nèi)臣。

    可離京這一路上，文曲星老爺一點都不怠慢，每到一處，那些官老爺甭管穿著什么顏色的官服，也都不敢怠慢。

    聶安能辨別出來，有些官老爺?shù)难凵窭锟傆行┰捪雴査?，然后每每因為楊欽差在旁邊就沒有問出口。

    現(xiàn)在見到的這楊制臺，連聶安以前都聽說過他，畢竟那也是做過相爺?shù)娜税　?/br>
    被楊一清扶起來，聶安有些拘束：“俺……俺就是個伺候莊稼的……”

    “民以食為天！”楊一清嚴(yán)肅地說，“聶供奉帶著畝產(chǎn)能兩千余斤的天物來，你們能助陛下把這新糧的習(xí)性摸清楚，功德無量！”

    “……嗐，俺們一開始也是兩眼摸黑，全靠陛下指點。”

    楊一清呆了呆。

    “……哦，制臺請看，這就是那洋薯?！甭櫚舱f著就從跟過來的自家侄子手中把那個盒子拿了過來，打開之后遞給楊一清看。

    楊一清暫時不再想“陛下指點”是什么意思，而是接過了那個盒子。

    盒子里面墊了些干草，放了一大兩小三個有著紅皮的東西。

    聶安說起熟悉的東西，聲音利落了，興奮地介紹著：“渾身都是寶！生吃也行，煮熟了也能吃，還能熬出粉來曬干了。長出來的葉子一樣能吃，葉子長得極多！要不是陛下說直接剪桿子插地里也能長出新苗、同樣結(jié)果，俺們哪里能知道它栽種這般容易？”

    楊一清終于繼續(xù)想起那個問題了，狐疑地問了一句：“陛下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