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明 第210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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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在,這個曾經(jīng)忠于朱允炆的鄭家,竟與李翔有了關(guān)系。 朱厚熜看著卷宗問道:“李翔遺孀,雖名為鄭克敬之女,實則是鄭克敬之妹所出?鄭克敬受住了訊問,其父卻是老軀不堪,供認其女實為張偉外室?” 李充嗣凝重地點了點頭:“當日值夜午門及承天門之把總指揮,一人為惠安伯舊將,一人系惠安伯姻親?;莅膊?、鄭家與此事之關(guān)聯(lián)一目了然,名為尸劾,大肆追究下去,便是一要查辦惠安伯,一要追鄭家之罪?;莅膊胰绱耍赜兴姓?!” “鄭克敬被傳訊受刑,張偉自然已經(jīng)知道?!敝旌駸袊K嘖有聲,“一個是勛臣,一個是在士林享有美譽的江南第一家,表面上還只是死節(jié)直諫。于理而言,朕不該這樣辦下去。若辦了下去,就真是楊閣老已經(jīng)挾制朕了???,早有聰明人看出端倪,這既是投石問路,又是點火?!?/br> 楊廷和沒心情開玩笑:“陛下,錦衣衛(wèi)及內(nèi)廠可有所得?” 為了安他的心,朱厚熜自然說了他在錦衣衛(wèi)和內(nèi)廠兩條線上都有布置。 朱厚熜點了點頭:“自然有所得。此前命張偉掌五軍營,卿等皆有異議。朕令他掌最后設(shè)置的五軍營,張偉不思報恩,反倒如此行事,正該嚴辦?!?/br> 兵部尚書王憲有點意外地看著他:難道不是使功不如使過的套路? 張偉在弘治、正德年間就曾提督團營,但討伐劉六劉七時,擁兵自重、玩寇殃民,是曾被正德皇帝下獄論死的。若不是后來遇到大赦,只怕命早就沒了。撿回一條命,也是一直停給歲祿、革職閑住。 五年后他請求恢復(fù)歲祿,朱厚照也只批了一半,可見當時身上多臟。 但正德十五年朱厚照落水病重后,又用了他提督團營。 朱厚熜登基后裁革冒濫、重設(shè)三大營,一開始又讓他閑了下來。難道竟是那時候讓他因為被裁革冒濫奪去了不少利益和權(quán)力而懷恨在心? “陛下,此時如何是好?”楊廷和沒從他的回答里聽到錦衣衛(wèi)和內(nèi)廠到底有什么收獲,“惠安伯擁五萬眾,見鄭氏父子被傳訊而巋然不動,必有倚仗!” “自恃悍勇?!敝旌駸械ǖ卣f道,“翻不了天。他若真聰明,昔年征討劉六劉七豈會那般飛揚跋扈?閣老不需擔心,京營之中,朕自初設(shè)時便有布置?!?/br> 楊廷和疑惑地看向崔元和姚鏌,還有蔣冕。 重設(shè)三大營一事一向是蔣冕領(lǐng)辦的,崔元協(xié)辦。而目前的協(xié)理京營戎政,也掌握著京營的糧餉供應(yīng)。 蔣冕也是目露疑惑,只有崔元微微低下了頭。 楊廷和心頭微嘆:雖然京營防著點朝廷重臣是應(yīng)有之義,但眼下自己畢竟坐在火堆上啊。 他也懶得計較這些細節(jié)了,直接問道:“案子已查至此處,接下來如何行事?自靖難后,鄭家離散。如今朝中所取官員,科舉時也只問三代出身,并不能盡數(shù)厘清哪些鄭姓官員實出自浦江鄭氏。觀其竟有女為惠安伯外室,不知多年來鄭家又有何布置,目的何在?!?/br> 朱厚熜只感嘆著:“這便是堪稱表率、忠信孝悌禮義廉恥無一不缺的江南第一家。說起來,朕忽然想到兩件事。其一,當初方沐賢義子,俱以忠信孝悌禮義廉恥名之。其二,祝允明在《野記》里也寫了,建庶人國破時,削發(fā)披緇騎而逸。英宗實錄卷七十三之中,正統(tǒng)五年十一月又有老僧自稱我建文也之事?!?/br> 楊廷和等人呆呆地張了張嘴:你什么意思? 天順年間解禁之后,朱允炆之后不再被官方稱作建庶人,他本人也被稱作建文君。 先是據(jù)自稱為方孝孺之后的方沐賢,又是朱允炆曾經(jīng)的東宮近臣鄭家后人,皇帝提起這些是什么意思? 眾人不由得毛骨悚然。 朱厚熜看了他們的表情卻揮了揮手:“前朝舊事無端聯(lián)想而已。如今情勢,無非是因?qū)W問、新法,諸多有心人要尋個名頭。朕繼位之后,法統(tǒng)之事便一直議論紛紛。” ……眾人:那還不是你一開始大禮議,后面又有迎景帝入廟一事。 朱厚熜繼續(xù)道:“當此之時,內(nèi)廠所得最重要一條,卿等必定未曾想到?!?/br> 楊廷和不由得問道:“有何線索?” 朱厚熜微微一笑:“山東曲阜,衍圣公?!?/br> 楊廷和的頭皮陡然發(fā)麻,失聲驚叫:“衍圣公?” 從宋代至和二年開始,孔子嫡長子孫就一直被封為衍圣公。如今的衍圣公,是孔子六十二代孫,名孔聞韶。 正德元年,朱厚照視學(xué),召孔聞韶任分奠官,命坐彝倫堂聽講,賜宴禮部,賜衣帶、寶鏹。 正德二年,孔聞韶入賀,朱厚照又賜了御制回文詩。 正德三年,孔聞韶上奏朝廷:孔氏稅糧,在成化年間曾恩免三分之一,今圣裔貧困者甚多,乞盡蠲免。獲準。 同年,又以尼山、洙泗書院及鄒縣子思書院,每年各有祀事,無人主持,奏請其弟孔聞禮主之。后授孔聞禮五經(jīng)博士,專主子思書院祀事。奏準尼山、洙泗兩書院各設(shè)學(xué)錄一人,推薦孔族中賢者充任。 正德五年,孔聞韶入賀,妻子生病,命太醫(yī)診治,賜上尊珍饌。夫人以歸寧卒于京邸,詔遣官諭祭,驛歸其喪,賻給甚厚。 朱厚照后來再次視學(xué),又召孔聞韶觀禮,而常賜外加賜金織麒麟緋服一襲及冠帶各一,以示優(yōu)異。 而孔聞韶每值萬壽圣節(jié),也都奉表入賀,即使患疾,也強撐病體前來。 如今,繼位已近四年的朱厚熜,萬壽節(jié)這個生日都是不怎么辦的。 視學(xué)?去國子監(jiān)干什么? 正旦節(jié)大朝會?在京的參加就好了,不在京的,朱厚熜統(tǒng)一沒有召來——這些人一路舟車入京,都是要征徭役,驛站系統(tǒng)要出錢招待的。 與孔府及衍圣公的互動?沒有。 不僅沒有,還搞出了一個實踐學(xué)——楊廷和是明說了的,天、物、人三理之說,出自皇帝。 參策們終于坐立不安起來,楊廷和不禁說道:“實踐學(xué)也是源于理學(xué)??!” 朱厚熜只輕笑了一聲。 都是明白人,這是釋經(jīng)權(quán)之爭。 現(xiàn)在更恐怖的,是衍圣公的號召力。 在楊廷和這些儒門子弟心目當中,那是真正的圣人之后。之所以名為衍圣公,就是取圣裔持續(xù)衍展、世代繁衍無止境的意思,代表了尊孔崇圣的至高境界。 天下間,世家大族曾有多少?只有孔家真正跨越著歷朝歷代。 在曲阜,每年祭孔多達五十余次。春、夏、秋、冬四上丁、四仲丁、八小祭、及祭日、每月的朔、望,甚至二十四節(jié)氣等都要祭祀,且不同的祭祀不能相互代替。 祭祀規(guī)格非常繁瑣,專門為祭祀服務(wù)的人數(shù)眾多,有喇叭戶、點炮戶、屠宰戶、燒水戶、運冰戶、運鹽戶等,且財物浪費更是不可勝數(shù)。 對孔家的優(yōu)榮呢? 明洪武時,定給祭田二千大頃。歲收其租入,以供廟祀,余悉為衍圣公廩祿。 永樂五年二月,又賜贍廟田七十三大頃。 正統(tǒng)四年八月,戶部奏準,存佃戶五百戶,湊人二千丁,專以辦納糧粒,以供祭祀。 整個孔家,所有曲阜孔氏子弟,只要是登記在譜的,都不用有任何賦役之憂。 而在整個大明,都有至少春秋兩季祭孔。 【每遇春秋祭孔子,教官生員逼取祭儀擾民。各府州縣亦有此弊。請定其儀:豬每只重七十斤,山羊每只重二十斤,綿羊每只重三十斤。其余品物不系出產(chǎn)者,鹿、兔以羊代,榛、栗以土產(chǎn)果品代。令風(fēng)憲官嚴加禁約教官訓(xùn)導(dǎo)生員,毋責取擾民。】 這只是永樂年間某知縣的奏疏,為的就是把祭孔的禮儀規(guī)格確定下來——這還是縮減規(guī)格不致擾民的情況下。 石珤下意識地回答:“陛下,可是衍圣公對實踐學(xué)頗有異議?又或陛下未曾召衍圣公入賀、有所賞賜?” 他只想到衍圣公出面的話會造成多么巨大的影響。 朱厚熜只是靜靜地看著他,表情沒有任何變化。 石珤心里發(fā)毛,意識到了如今是個什么情形——說的是天下有心人正在藩王、勛戚、士紳之間串聯(lián)著,籌謀大事呢,然后就提起了衍圣公。 孔聞韶的正妻,是李東陽的女兒!李東陽何許人也?正德朝首輔啊,在閣十八年,門生故舊遍天下! 朱厚熜這才淡淡地說道:“在曲阜,內(nèi)廠最近聽到的議論是這樣的??准矣腥苏f:天下只三家人家,山東孔,江西張,鳳陽朱而已。江西張,道士氣。鳳陽朱,暴發(fā)人家,小家氣。” 楊廷和聽得心驚膽顫:“……陛下,息怒。” “朕怒嗎?”朱厚熜咧嘴就笑,“朕倒覺得,此前朕為何對儒門教化頗感失望的根源找到了。這大概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吧,孔子后人繁衍至今,學(xué)問一道無有絲毫創(chuàng)進,如今竟覺得天下以孔家最為貴氣,可嘆,可悲。” 參策們聽著這話里的意思,心里全都在咚咚作響。 真要計較起來,孔聞韶大概確實坐不?。寒吘谷缃裉熳釉诶韺W(xué)、心學(xué)基礎(chǔ)上又提出了天、物、人三理之說,由此衍生出來的實踐學(xué)與辯證法,有一種奪過儒門大旗的意思。 而天下官紳都要共擔賦役,孔家怎么辦?孔家在山東的田土,這么多年下來實際是以十萬畝為單位的。 在之前,楊廷和他們始終覺得,什么事都會有特例的。在這一件事上,孔家大概也會是特例。新法畢竟還沒有到推行諸省之時,清整山東水利的事情在楊廷和的關(guān)照下也沒準備去觸動孔家這根神經(jīng)。 但現(xiàn)在…… 楊廷和澀聲問道:“陛下……那天下僧道……” 朱厚熜擺了擺手:“那些先不管。儒釋道,各有區(qū)別。僧道皆與百姓直接相連,這儒門嘛,中間隔著道士紳,又是官學(xué)。” ……了不得的想法還是被他們感受到了:終有一天,陛下對僧道享受的優(yōu)待也是要下手的。 “陛下,這下臣可不僅僅是權(quán)jian了!”楊廷和聲音干澀無比,“衍圣公……確有參與其事?” 朱厚熜又擺了擺手:“放心,朕知道輕重,朕希望衍圣公也知道輕重。當然,若他不知道輕重,朕仍然知道輕重。” 說得跟繞口令似的,但眾人都聽明白了。 孔家若識趣,終究還是會有尊榮的,只比以前小了??准胰舨恢p重,那恐怕會有大劫。 但陛下說他知道輕重,那么……不至于做絕。 可是這對于楊廷和他們的沖擊實在過于大了。 看著表情平靜的皇帝,他們實在沒有想到走上變法這條路上之后,又卷入了學(xué)問的爭端,如今更要到學(xué)問的頂峰去爭奪釋經(jīng)權(quán)的大旗,對抗天下儒門子弟的精神領(lǐng)袖衍圣公。 “怕了?”朱厚熜開口問。 第210章 道理要靠刀槍來講 當然怕。 但怕的只是以衍圣公的號召力,新法推行下去會有更大的困難。 楊廷和嘆了一口氣:“陛下當知,歷朝歷代尊封衍圣公,自有其道理?!?/br> 朱厚熜已經(jīng)是個“成熟”的皇帝了,自然明白這個道理:一場皇帝與儒門的交易罷了。 數(shù)千年來的積累,儒門已經(jīng)把自己與“有學(xué)問”、“有才干”、“有德行”畫上了等號。給衍圣公尊榮,就是安天下讀書人的心:有優(yōu)待、有前途、走上人生巔峰的大道坦途。 如此同時,儒門也是輿論的掌控者。哪個皇帝給衍圣公優(yōu)待,衍圣公就奉為正朔;這種時代論蓋帽子,衍圣公蓋出來的帽子最有威力。 若衍圣公站在朱厚熜這邊,那么不論誰要反,衍圣公一句對方“不忠不孝、亂臣賊子”,那么天下士林對他們的支持都會束手束腳。 可若是相反呢? 朱厚熜再次平靜地說道:“這個道理,朕自然知道。于朕而言,若衍圣公不安分,反倒極好?!?/br> 楊廷和等人心里七上八下的看著他:不會真要做絕吧?聽上去怎么像是期待著要以謀逆大罪去辦孔家? 朱厚熜輕笑起來:“凡事有利有弊,尊孔家是輕松,但只要開科取士之法不廢,那才真的是尊重學(xué)問。大明得國之正,并不需要如金、元一般要靠著衍圣公來宣揚??茁勆厝裟懜乙匝}自傲,朕會代孔子教訓(xùn)孔家后人學(xué)會做人。” 昔年趙構(gòu)南渡時,金、元、宋都有衍圣公存在,一在衢州、一在開封、一在曲阜。 表面傲得無比的孔家,向來只自以為不可或缺。殊不知科舉制度的出現(xiàn),本身就已經(jīng)是從制度上保證了讀書人的上升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