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幾筵殿，先朝悲痛又憔悴的朱載墌行了禮：“太子殿下節(jié)哀，保重身體?！?/br>
    朱載墌也回禮：“大哥?！?/br>
    而后便是朱載垺向皇后的梓宮跪拜。

    上了香，燒了紙，朱載垺在朱載墌的側(cè)后方也跪了下來，先在這里停留上一陣時間，以盡本分。

    朱載墌輕聲開了口：“聽張公公說，父皇出了宮，去天壽山那邊了?！?/br>
    朱載垺低了低頭：“是。我到養(yǎng)心殿請安，說是御駕已經(jīng)出了宮。”

    “大哥遷居王府后，還勤練武藝嗎？”

    朱載垺沉默了片刻，隨后回答：“父皇教誨，不敢或忘，自然是仍舊勤練武藝，強身健體?！?/br>
    “你我兄弟二人，也許久不像前幾年那樣在南八所小校場一起練武了?！?/br>
    “……過了今年，五弟、六弟應(yīng)該要住過去。我已經(jīng)成親，卻不便常常入宮陪太子殿下了。”

    朱載墌只緩緩說了一句：“他們還小……”

    “……可惜三弟只喜文。”

    幾筵殿里沉默下來。

    過了一會，殿外唱道：“淑妃娘娘、皇七子到。”

    文素云帶著老七朱載堰過來了，于是又是先互相見禮，而后文素云哭泣著到了梓宮旁絮絮叨叨地說這話，虛歲八歲的朱載堰加入了跪著的隊列。

    朱載墌沒說話，只看著文素云的背影。

    母后臨終前，他聽到了母后的遺愿和父皇的允諾。但是如今文院長才名遠(yuǎn)播、皇明大學(xué)院門生滿朝，焉知會不會有變數(shù)？

    一門兩姐妹相繼母儀天下，朝野間一定會有議論和阻力的。

    哪怕父皇的威望足以壓下一切，但朱載墌對未來仍舊充滿著擔(dān)憂。

    想到這么多年從父皇叮囑關(guān)心著的朝鮮王儲之爭中看到的事情，朱載墌心頭縈繞著陰云。

    在母后剛剛離世的當(dāng)下，在悲痛和不安的心境里，就算兄弟間往日里被父皇教育著相親相愛，又曾一起長大、一起在南八所和宮里玩耍，朱載墌終究難以真正放松。

    更何況，他還有東宮屬官，他們平日里講史、講治國，總委婉地提醒他，儲君難做。

    朱載垺從側(cè)后方看著背脊跪得很直的二弟、太子，心里也悠悠嘆了一口氣：自己這個庶出的皇長子，難做啊……

    獨居宮外，從不敢主動與朝臣來往，但偏偏有些朝臣和人家會主動來他府上。

    乖乖地向父皇匯報，只得到一句：你認(rèn)識點人又不是壞事，文的和楊侍郎關(guān)系好，武的和黔國公關(guān)系好，做生意的和成國公關(guān)系好。

    朱載垺從楊博那里已經(jīng)聽過了，他將來應(yīng)該是要去外滇的。

    可是一切都還沒明朗，落在朝野眼里，是皇長子交游廣闊??！

    在幾筵殿呆了小半個時辰后，朱載垺才向朱載墌告辭，離開了皇宮。

    回到了越王府，他的王妃、小時候在黔國公府就認(rèn)識的沐紹勛的女兒看丈夫愁眉不展，只能好聲寬慰。

    朱載垺長嘆一聲：“但愿父皇早做決斷。再這樣下去，這根弦早晚繃出動靜來?！?/br>
    ……

    文徵明的周圍，來往得更近的其實反而是勛戚。

    那些主要以皇明資產(chǎn)局作為如今方向的勛戚。

    因為各家企業(yè)，如今更多的高級人才，來源于皇明大學(xué)院。

    而文徵明已經(jīng)做這個皇明大學(xué)院的院長近二十年，別看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七十一歲了，身體好得不得了。

    這段時間，什么文會、飲宴是不行的。

    但是想到文徵明這泰和伯府來拜謁的，同樣不少。

    皇后走了，宮里只有兩個人位份是妃。賢妃雖然和皇帝的緣分更早，但她出身卑微。而相反，淑妃既有兩女一子，又因為性格活潑，一直頗得皇帝寵愛，眼下自然是離皇后之位更近的人。

    但文徵明畏懼異常，閉門謝客。

    躲得了泰和伯府的客人，躲不過皇明大學(xué)院里的客人。

    拐彎抹角的，皇明大學(xué)院收到的資學(xué)捐贈在這段時間反倒多了起來。

    原本只是皇莊和內(nèi)承運庫支撐的皇明大學(xué)院如今規(guī)模越來越大，皇帝首肯了之后，這些年本就有不少宗室、勛戚甚至民間士紳富戶捐贈。

    但是皇后正在喪期，這幫人突然集中往皇明大學(xué)院丟錢，什么意思？

    文徵明感覺自己正被架在火上烤，而二十年前驚魂不定的感覺，他始終沒敢忘記。

    別鬧了，就寫寫詩文、畫個畫，做點和曲藝司肩負(fù)的重任有關(guān)系的事，管好皇帝很看重的皇明大學(xué)院就行了。

    最近的情況嚇到文徵明了，他已經(jīng)開始在寫辭表，猶豫著什么時候是合適的時機呈上去。

    理由當(dāng)然是很充分的：都七十一了啊！不知道哪天就會入土的人。

    但眼下時機就很難把握了。

    皇后走了，他請辭，這是不是對皇帝心意的試探？

    文徵明只恨去年沒有提早一點辦這件事。

    一是因為政治覺悟?qū)嵲谔停且驗樗_實感覺自己身體倍兒棒。

    能多為皇帝辦點事，女兒在宮里肯定更安穩(wěn)一些啊。

    憂愁縈繞于京城很多人的心頭，但夏言穩(wěn)如泰山。

    虛歲已經(jīng)五十九的他在軍務(wù)會議總參謀這個位置上已經(jīng)坐了十三年，但這六年多來，軍務(wù)會議的事情不是朝堂主旋律。

    然而夏言并非沒有功勞，用六年的時間，軍改陸續(xù)完成了。

    如今，大明步兵、騎兵、海兵，總計六十余萬，再加上海、陸兩大長城公司及海貿(mào)行、大明銀行等等這些護衛(wèi)兵，可謂實力雄厚。

    積累六年時間，國庫和糧儲號，也都做好了準(zhǔn)備。

    關(guān)鍵問題是，他已經(jīng)五十九了，皇長子也已經(jīng)十九了。

    有些事，是時候著手開始做了。夏言看得很清楚，繼續(xù)這么下去，大明積蓄的實力不對外釋放，就不免要在內(nèi)部角力。

    就有一個難題：如今主旋律是禮交、是邊貿(mào)、是萬壽大典和寰宇運動會，一派歌舞升平，以什么緣由師出有名？

    恐怕只有一處了：從嘉靖十二年到現(xiàn)在，一直往西征伐、往東劫掠的俺答。

    得想點什么法子！

    第428章 后宮之難

    時間過去了這么久，袞必里克早已病逝于北京。

    河套和宣寧兩個邊區(qū)，如今蒙元牧民中最大的勢力就是朵顏三部。

    當(dāng)年的降卒和歸順蒙民實在太多了。就算有群牧監(jiān)、寶金局、通驛局等企業(yè)的消化，有唐順之、林希元等邊疆大員的文教、引導(dǎo)墾荒耕地，還是有大部分的蒙民只習(xí)慣于放牧。

    為了便于管理，自然只能用如今歸順之心甚篤的朵顏三部分開著約束他們。

    鄂爾多斯部已經(jīng)沒有了統(tǒng)一的領(lǐng)主，只是被拆分為二十余個中小部族。朵顏三部在名義上不統(tǒng)領(lǐng)他們，但隱約也有了上下統(tǒng)屬的關(guān)系。

    尤其有一件事，最早和大明進(jìn)行新式邊貿(mào)的朵顏部更擅長，那就是讓一部分邊區(qū)蒙民從更遠(yuǎn)的地方背運煤鐵回來賺外快。

    這是一件危險很大的事。

    要離開大明邊軍日常巡邏的安全區(qū)域，深入漠北。要和如今歸于汗庭治下的大小部族聯(lián)絡(luò)，用大明的貨物從他們手上換到煤鐵，然后用簍子或者勒勒車運回來。

    在途中，如果被蒙古騎兵劫掠，大明在沒有得到明確軍令的情況下，是不會去管的。

    或者說，現(xiàn)在本就是放任之：大同那邊其實已經(jīng)在大規(guī)模開采，這部分煤鐵，只是為了讓不轉(zhuǎn)為做工和耕種的歸順蒙民有個放牧賺外快的渠道。

    他們變成了在對漠北沒有邊市存在的情況下往北行商的特殊商隊，大明商人只是在河套、宣寧坐收貨物。

    能生的牧民，家里總能有這樣的男丁甚至老弱。為了在大明能夠活得更好，冒險帶著貨物深入漠北，以更低的成本從那邊換來煤鐵，然后又以自己近乎不算入成本的人力，千里迢迢把煤鐵運回來。

    賺得雖險、雖累、雖少，在朵顏部的組織下，卻仍然有大量的人做。

    他們?nèi)舯缓雇ハ碌拿稍孔褰倭耍瑢δ切┠辈孔遄匀粫押薜摹?/br>
    這么多年，更靠近大明的那些中小蒙元部族，不曾被汗庭騎兵洗劫，也看得出來俺答的胸懷確實很廣、志向非凡：你們盡管與大明做這種形式的生意，得到草原所需的一些貨物。

    他不怕這些靠南的小部族因此成為將來的不穩(wěn)定因素。

    兩國之間進(jìn)入這種狀態(tài)很多年了。

    河套方向，比較安寧，那邊的邊民從外蒙背煤鐵；宣寧方向，這些年里冒出了一員勇將。馬芳率領(lǐng)的宣寧騎兵，每年都要和前往遼東劫掠女真的汗庭騎兵來一場追逐堵截戰(zhàn)，再加上對察哈爾及土默特本部的襲擾燒荒。

    如今夏日將至，草原上的雪化了，京城里皇后去世的消息還沒傳到北面來，馬芳如今是上校銜、游擊將軍，正四品，任宣寧騎兵旅的一團團長。

    在他之上，是整個宣寧騎兵旅的旅長，少將銜、宣寧邊區(qū)參將。

    再之上，則是宣大總兵官、瀚海侯俞大猷，中將銜，中軍都督府都督僉事，正二品。

    馬芳請戰(zhàn)了：“侯爺，末將去年已經(jīng)又摸清楚了幾個位置，今年夏天他們必定是有部族要遷徙到那里的。薊遼那邊，建州衛(wèi)已經(jīng)屢次奏請陛下?lián)]師北上，絕了汗庭騎兵東進(jìn)劫掠的路。讓汗庭再這么肆無忌憚下去，若是女真降了汗庭，恐怕會為患薊遼?！?/br>
    宣寧騎兵旅的旅長，是當(dāng)時跟著朱麒拖住三萬鄂爾多斯軍民幸存下來的一員將領(lǐng)，他如今也渴望能夠大舉出擊、因功封伯。

    過去這么多年，往往就只是一團兩千騎兵出邊塞深入漠北。幾年下來，又因為一團的戰(zhàn)績最好，這活還往往落在了馬芳頭上。從嘉靖十二年區(qū)區(qū)一個百戶，累功都升為了正四品的游擊將軍，有了上校銜。

    俞大猷搖了搖頭：“軍務(wù)會議早有方略，未有明旨明令以前，仍以襲擾為主。女真敢降蒙元為禍大明？那是笑話。如今宣寧、河套兩大騎兵旅雖各有精騎五千余眾，要想一舉絕了北患仍嫌不足。若是汗庭不堪襲擾大軍南來，決勝更有把握?！?/br>
    哪怕有了大量的草場和歸順蒙民，但積累騎兵力量仍舊不容易。

    大明要的，又不是花架子騎兵，而是將來能真正端了蒙元老巢的騎兵。

    一個騎兵配上三匹馬，這是基本的。以大明如今的鋼鐵產(chǎn)量，戰(zhàn)甲、兵器也都不缺。

    但是這些騎兵在汗庭避而不戰(zhàn)的情況下還要磨煉戰(zhàn)法，就只能靠出去襲擾。河套那邊，經(jīng)營好塞上江南是重點，汗庭本部也集中于宣寧的正北方向，所以這么些年來，建功的都是宣寧邊區(qū)。

    唐順之也不想那么快還有更大功勞了。

    如今，兩個騎兵旅是不斷輪換。有過出塞經(jīng)驗的，部分就換到了河套去，那邊的騎兵再有一部分調(diào)到宣寧來。

    馬芳這個家伙，其實已經(jīng)把兩大騎兵旅的兵陸續(xù)帶了三四成去更陌生的地方熟悉地形。

    但這還不夠。

    俞大猷知道的信息更多，因此他只是吩咐：“照例列支的錢糧，仍舊是二千騎、春秋兩季，一趟出塞燒荒，一趟阻截汗庭劫掠騎兵。今年照舊如此，馬芳，還是你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