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明 第538節(jié)
嚴世蕃的笑容忽然又綻放了起來:“我的身份?宗桑知道我的身份?” 宗晴康的眼神如同他背后那幅畫上的鷹一樣銳利:“大明火器威力非凡,嚴君若僅僅只是民間商人,如何能有那樣兵備cao練都精良的護衛(wèi)?況且,宗家祖上是自朝鮮渡來之人,雖然不能去大明,卻可以通過朝鮮探尋一二。大明朝中重臣,我還是知道一些的。嚴君能進行這么大規(guī)模的貿(mào)易,不知與大明國務(wù)大臣嚴惟中是否同宗?” “……嘖嘖?!?/br> 嚴世蕃輕輕咋舌。 這倒不奇怪,對大明有點了解又不夠了解的,猜測的極限就是大明重臣讓自己宗族后輩去經(jīng)商,通過權(quán)力和人脈幫助他攫取財富了。 嚴世蕃在這里展露的實力確實夠強,而宗晴康在嚴世蕃去年回去一趟之后也沒閑著,從朝鮮那邊打聽到了大明的一些情況。 既然重臣里有姓嚴的,而且正是當初處置日本爭貢一案、后來又奏請復(fù)了浙江市舶司的嚴嵩,他這么問一句再正常不過。 看來如果沒有自己,宗晴康也壓根不敢妄想開創(chuàng)幕府,還在自己面前說出口來。 他又笑起來:“宗桑是想得到我的支持,在成功之后再通過我向大明衷心臣服,獲得陛下的冊封?” “海外小國,向來是天朝之臣。如今群雄并起,紛亂不休,甚至于侵擾上國。若能重歸安定,多通有無,自是日本之福,更彰天朝陛下之威,更合嚴君之需。”宗晴康誠懇地問道,“嚴君以為,是不是這個道理?” “是這個道理。若能成功,我能做整個日本的生意。”嚴世蕃笑了起來,“看來我和宗桑想到一起去了?!?/br> 宗晴康大喜:“嚴君這是同意了?” “做宗桑的義子,那是不行的。” 宗晴康表情微僵,沉默下來。 沒有這樣的關(guān)系,他怎么能更加信任這個人?此人在大明已有正妻,這是宗晴康知道的。 誰知嚴世蕃又說道:“家父尚在,我為獨子,豈能做宗桑的義子?!?/br> “……嚴君,不是孤身一人?” “我只是孤身闖日本,可并非舉目無親?!眹朗擂瑵M臉笑容,“家父的名諱,宗桑剛才不是提到了嗎?” 宗晴康和宗義調(diào)都張大了嘴巴,不敢相信地看著他。 “嚴君的父親,就是……就是……” 嚴世蕃看著宗義調(diào):“我說怎么這次回來之后,宗桑就讓義調(diào)君一直陪著我呢,原來早就猜測我來歷非凡,有了這等雄心?,F(xiàn)在宗桑知道家父正是大明國務(wù),不知是不是還做原來的打算?” 宗晴康臉色陰晴不定。 大明的國務(wù)大臣親子專門到對馬島來做生意,那還是單純的重臣求財嗎? 宗晴康不確定了,難道是大明對日本有什么想法? “……嚴桑剛才說,和我想到一塊去了?” 宗晴康試探了一句,但稱呼變得更尊敬了。 “沒錯,陛下也說,日本繼續(xù)這樣下去,對大明來說是禍非福?!?/br> “……陛下……也說?” 嚴世蕃心頭爽得很,臉上有了那種可以放開手去做的暢快:“陛下圣諭:日本君不君,臣不臣,亂戰(zhàn)不休,百姓生靈涂炭。生計不存,復(fù)而落草為寇,為患大明及諸藩,特封嚴世蕃為東瀛伯,持圣旨,命日本國主及征夷大將軍給朕一個交待,著擒寧波冒名爭貢劫掠大明百姓之賊酋綁縛大明,以祭亡靈?!?/br> “……東瀛伯?”一直端坐著的宗晴康這下站了起來,“嚴桑,你……” 嚴世蕃仍舊坐著,笑著問他:“足利氏是擒不住大內(nèi)氏和細川氏的,宗桑,你能擒到嗎?你若能擒到,倒是有了征夷大將軍之實,本伯爺也好回去復(fù)旨了。” 宗晴康愣了一會,隨即終于狂喜著跪了下來,是非常正式的土下座,還拉著他的兒子一起。 他何德何能,敢做大明國務(wù)大臣獨子、伯爵的義父? 但這不重要了,眼下已經(jīng)有明晃晃的機會。 “外臣宗晴康勢孤力薄,若無上國之助,恐難掃服諸jian?!?/br> “掃服諸jian,那可太遠了,需要多久?”嚴世蕃搖了搖頭,“宗桑何必惦記北近江那八百貫領(lǐng)地?本伯爺領(lǐng)的旨意,是先要看看日本國主和征夷大將軍行不行。若他們辦不到,大明則廢了對日本國主和征夷大將軍的冊封。雖然早已名存實亡,卻需要人去走一趟。義調(diào)君,你可愿為使?” 宗晴康臉色驟變:那還能回得來? 嚴世蕃笑道:“只是代為問一問。大明的處置,又不會當場就詔告他們。宗桑,足利氏知道大明將不利于大內(nèi)氏和細川氏,只怕歡喜還來不及,另會予你一番幫助。本伯爺領(lǐng)的旨意,是要拿回賊酋綁赴大明。你能親自辦到,或者與尼子晴久一同辦到,那就是你的能耐了。想開創(chuàng)幕府,豈能盡靠大明相助?” 宗晴康心中起伏不定,看來大明當真是要經(jīng)略日本了。 但他們選擇了對馬,難道是覺得自己有那個能耐? 如今諸國群雄里,對馬可不夠看。 他看著嚴世蕃波瀾不驚的笑容,只覺得他可能對宗家能成與否毫不在乎。 然而能拒絕這個機會嗎? 蒙古人或者最終折戟于汪洋大海的神風之中,可是對馬島,沒有一次能逃過被清除的命運。 亮明了身份的嚴世蕃給他帶來了極大的壓迫。 就算不去做這個炮灰,大明的腳步已經(jīng)來到了這個島。 而在自己面前談笑自如的這個年輕人,他有如此顯赫的身份,也不擔心他自己的安危嗎? 得不到兵甲甚至兵力上的實際支持卻需要先去冒險賣命,若宗家不愿意,反而先跟他翻臉呢? 嚴世蕃只有一只眼睛,但眼里的光芒,比宗晴康更銳利。 宗晴康猶豫了一會,終于還是低下了頭:“犬子自能勝任!” 他沒得選,宗家的基業(yè)就在對馬。 而對馬是一個島,離朝鮮只有百里,大明的巨大商船和護航戰(zhàn)艦已經(jīng)能熟絡(luò)地來到這里。 不做大明的先鋒獵犬,這個笑容可掬的年輕人只怕頓時就會露出獠牙。 把蒙古人都趕到遙遠苦寒之地的大明,對一樁近二十年前的仇記到現(xiàn)在,就說明他們已經(jīng)打定了主意:日本要重新做大明的忠犬。 挑了他,是他的榮幸才對。 第450章 逝者如斯夫 嚴世蕃在對馬島亮明了身份,意味著大明對日本的戰(zhàn)略進入了新階段。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br> “嚴伯爺在感慨世事變化太快,還是要惜時勇猛精進?” 在他身邊,是奉旨調(diào)任新職,趕到了對馬島的汪直。 嚴世蕃和他是老熟人,現(xiàn)在他只咧嘴笑了笑:“非也。自今年起,當真能見到這里逝者滿川,不舍晝夜。” 汪直無語。 合著就是說咱倆一來,見到的是滿布尸骸的河川,這才感慨不順從的人就會像這樣,沒日沒夜地死掉? 這也太陰間了。 為了避免宗家太過于不安,徽州海貿(mào)公司的船舶其實另有停泊之處,那便是對馬南北二島之間的一片海灣,名喚淺茅灣。 兩人現(xiàn)在位于這淺茅灣東邊的一個半島之上,被稱為島山。 西南方又有一個半島,兩個半島在淺茅灣里又夾起了一個小海灣。 “日后,最好筑城的便是那雞知漁村一帶?!蓖糁边@些天也沒閑著,以熟悉這邊生意的名義把周圍都跑了跑。 嚴世蕃有些意外:“不用他們的府中?” 汪直搖了搖頭:“那里可為東洋都護府城,但最適宜做港城的,還要在這淺茅灣旁邊。這對馬島不過半縣大小,將來扼東洋之重,卻需要府城、港城、軍城三城。那北島的三根郡也有一個良港,自木板到三根,可為將來東洋都護軍所在?!?/br> “……且先繪好輿圖奏到京里吧?!眹朗擂瑫簳r不關(guān)心這些,“薛侯何時能到?” “最快也是明年吧。”汪直笑起來,“總要等日本這邊那偽皇和什么大將軍有了答復(fù)回去。另外,我聽薛侯說,那蒸汽機制成了,陛下是有意看看能不能制成蒸汽鐵甲艦過來試試的?!?/br> 嚴世蕃傻眼:“那得等多久?” “伯爺先讓他們自己殺個逝者如斯夫不就行了?何必著急?!闭f罷好奇地問道,“伯爺回京時,見了那蒸汽機吧?到底何等神異,功可封侯?” “……這,我也只是聽家父講了講……” 兩人邊聊邊往這島山半島的山腰畔走去,那里是徽州海貿(mào)在這對馬島的商館。 而實質(zhì)上,這座半島東南側(cè)靠海的沿岸,已經(jīng)是一個小鎮(zhèn)模樣,屋舍綿延不斷、盡是大明模樣制式的飛檐。當然,海邊潮濕,也有以石頭或以木柱撐起的底座。 現(xiàn)在,這邊開辟的碼頭邊,長過三丈的船就有二十余艘,最大的一艘足有近二十丈長,其次的便是一艘從海上長城公司雇來的斬浪級護航戰(zhàn)艦。 至于那些來往穿梭的小舟,那就更多了。 在岸上,酒樓和茶屋不少,也有在這里討生活的游女,她們的身影遍及旅社、酒樓、茶屋和專門的游女屋。 在如今這個時代,日本還沒興起正式的藝伎文化,但古老的行業(yè)從不會消失。由于對馬島這幾年的海貿(mào)大興,島上的游女甚至有不少是從京都那一帶來的。 到了商館里,兩人又見到了在海上長城公司里任職、專門為徽州海貿(mào)日本分號這邊出力的將官。 “馮將軍,你可得把你的兵管好了,別在倭女身上累斷了腰。大事將近,莫要功勞在前卻撈不著?!?/br> “……伯爺放心,末將知道分寸?!?/br> 這個馮將軍只任海上長城公司東洋路的游擊將軍,軍銜如今是少校。 像他這樣的游擊將軍,東洋路有四個,每個底下是一大四小五艘船,實額戰(zhàn)兵是海兵三百,陸戰(zhàn)隊兩百。 實力其實已經(jīng)不弱了,但嚴世蕃回來之后成了東瀛伯,他自然就成了末將。 “和宗家說好了,馮將軍,你派兩個精明機變的,跟著宗晴康的兒子一道去他們的京畿和關(guān)西關(guān)東看看,探探路?!?/br> “末將領(lǐng)命!” 等他去忙了,嚴世蕃有點不得勁:“就日本這些歪瓜裂棗,陛下只需把東洋艦隊派來,再加上海運局和海上長城公司的人,有個萬兒八千的兵力,這日本也就打完了,何須等到明年甚至更久?” “……伯爺,再怎么說也是藩國之中疆域大的,至少比朝鮮是大了不少。勞師遠征,總要先提前做好準備,你急什么?” “七年了!今年,我到這里就滿七年了!”嚴世蕃很簡單地說道:“日本多山,又沒什么厲害的騎兵,如今還拿著刀劍搏殺。不說別的,若是瀚海侯能帶他的鴛鴦兵來,都要不了八千兵力,五千就夠了!” “糧草軍資呢?”汪直無語,“對馬島還是太小了,伯爺先琢磨著怎么把他們的什么九州四國平了,這樣海運局和民商才能源源不斷把糧草軍資運來。” “……搶嘛。他們那些什么守護,個個吹噓自己的山城易守難攻,那還不就是幾炮的事?”嚴世蕃不屑一顧,“橫征暴斂,糧草軍資,他們的山城里多的是。既是遠征,自然以戰(zhàn)養(yǎng)戰(zhàn)?!?/br> “……伯爺,我可斗膽提醒您一句了。去年才封的伯爵,您就算立功心切,那也要緩一緩不是?” 嚴世蕃嘆了一口氣,最后說道:“汪兄弟說的是。你既然來了,咱們剛好認真謀劃一下。依我看,先把那尼子氏給打垮了。那石見銀山,聽說如今一年出銀百萬兩了……” 在“大明商人”的幫助下,孤懸對馬島的宗氏也加入了日本戰(zhàn)國“爭霸”的亂戰(zh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