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就只是cao練。

    而cao練很嚇人：全副武裝的鳥銃陣和鴛鴦陣精兵，還搞起了繞營越野拉練，從城墻外軍容整齊地路過。

    誤以為這是攻勢的三面城墻上，守軍有放箭矢的。

    回敬他們的，就是每天照例會有的幾炮。炮彈都是從空中越過拉練隊伍，轟到一里多之外的城墻。距離太遠，傷害不夠大，但折磨性十足。

    張經(jīng)和宋良臣再改換套路的第一天，漢城守軍被搞得心驚膽顫，時刻提防決戰(zhàn)即將來臨。

    第二天，文定王后感覺越來越需要刺激麻痹了，普雨被掏空。

    第三天，明軍好似樂此不疲，喊得越來越熟練，甚至城北和城西的兵卒們拉起了軍歌。

    天氣自然是在轉(zhuǎn)冷，但敵軍越來越活蹦亂跳，守軍長期精神緊繃，自然滋味不同。

    第四天，尹元衡面無人色：三個方向輪流接力，這次明軍往往是數(shù)千人一起開口喊的話再也不能被任何聲音干擾。

    用的好像是剛學(xué)會的朝鮮話，喊的內(nèi)容是：大明軍保衛(wèi)人民，來朝鮮解救兄弟。圍了漢城幾個月，不是我們打不贏！

    他不知是誰幫明軍翻譯的，但喊出來的話是朗朗上口、而且押韻的。

    整個漢城上空都回蕩著大明惡魔的誦吟。

    第五天，又多了一些話。

    【打了勝仗不入城，不搶財貨不搶人！】

    【當(dāng)官不管民死活，不如扔進大油鍋！】

    【我們當(dāng)兵有軍餉，你們自備衣和糧。大戰(zhàn)當(dāng)前你們擋，死保將軍逃?xùn)|方。】

    【……】

    景福宮內(nèi)，沒一個人有好臉色。

    “不能再這樣了！”一個將軍憤憤說道，“我愿出戰(zhàn)，讓他們不能這樣毫無顧忌地愚弄！”

    聲音還在遠遠傳來：【圍了漢城幾個月，不是我們打不贏……】

    這一屆朝鮮文武沒打過這樣的仗。

    大家都是男人，短兵相接?。?/br>
    這些招術(shù)，過去也只是向?qū)Ψ降臎Q策者們使出來。

    離間嘛。

    如今還能呆在這的，也有一些文化水平高的。他們心情沉重，想起中華典籍上的那個“四面楚歌”的故事。

    現(xiàn)在明軍是在離間朝鮮將領(lǐng)和士兵、離間朝鮮文武官員和普通百姓。

    有用嗎？

    只怕是有用的……

    尹元衡斷然說道：“不可！激得你們出城求戰(zhàn)，那不是正中他們的jian計？暴明若真能輕易打贏，何必如此費力？那么多兵卒遠征到這里，每天放空炮不用錢？數(shù)萬人吃穿不用錢？漢城這樣的堅城，他們就是因為無法強攻下來，才想讓城內(nèi)生亂！就連把四面全圍了斷絕城內(nèi)糧草他們都辦不到，要不然，豈不是更容易生亂？”

    【……大戰(zhàn)當(dāng)前你們擋，死保將軍逃?xùn)|方……】

    他的話說完，又有一句這樣的話傳來，場面顯得很尷尬。

    就好像在解釋：知道你們內(nèi)部都各懷心思，有不少人早就在計劃萬一戰(zhàn)事不利便棄城而逃，給你們留了條生路。

    反正如果你們逃了，后面換了明軍來守城，你們還攻得下來？大事定矣。

    “領(lǐng)議政大人，這樣下去，確實不是辦法。”又有一個將領(lǐng)說道，“至少剛運來的一些糧食，要讓士兵吃飽。明軍又換了法子，誰也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分兵去斷了東面糧道?！?/br>
    “……本相會安排！”

    尹元衡雖然點了點頭，心里卻有點郁悶。

    眼下更需要保證的，是被他壓在城里的文武百官。軍心自然不能亂，可這些大小百官家里、他們的親眷家里，同樣需要保證糧食供給。

    如果連他們都保證不了，那才真是立刻就會大亂。

    至于其他平民百姓……被圍城了嘛，打仗著嘛，能夠不餓死就已經(jīng)要燒高香了。

    所幸現(xiàn)在明軍也不知是兵力不夠，還是怕分兵去圍住東面會上其他方向有危險。如果被守軍斷了北面和西面，他們的糧草轉(zhuǎn)運也會出現(xiàn)大問題。

    尹元衡想來想去也就只能是這樣，于是再次打氣：“糧食不是問題！暴明根本無法穩(wěn)穩(wěn)圍住四面，這才只能妄想嚇倒我們。北面、西面是他們必須守住的，剩余兵力只能勉強圍住南面。這三面，城墻本就是依山而建，易守難攻，最好攻的反而是東面。但既然江原道往京畿道的糧道暢通無阻，只要上下一心，漢城絕不會破！”

    任由明軍再換套路，尹元衡姐弟仍舊勉力維持著守城戰(zhàn)時文武兩個方向的穩(wěn)定。

    這樣對峙的局勢已經(jīng)持續(xù)了這么久，大家仿佛已經(jīng)習(xí)慣了。

    哪怕明軍又換套路，卻終究還是只喊喊話而已。

    都說十則圍之。明軍雖然更強，但以這么少的兵力卻始終放任漢城東面糧道暢通，除了辦不到，朝鮮文武想不出別的原因。

    作威作福慣了，他們確實容易忽略漢城之中那么多下賤平民的苦楚。

    東城門是一直有糧食進來的，糧食去哪了呢？

    “買不到！糧價漲了六倍了，還是買不到……”

    僅僅允許在幾個點出門買些生活必需品，但是糧食越來越難買。

    不能說尹元衡沒安排這些事，管著底下人分片管理，分出了一些糧食命令那些糧店賣給由胥吏領(lǐng)著的每戶人家集中來買，可實際cao作的細節(jié)他哪里管得??？

    有多少大戶人家要以防萬一？

    除了直接安排的軍糧和要員人家，流入民間的糧食真能被普通人家買到的，少之又少，價格還高得離譜。

    明明東面還是暢通的，但由于怕城中百姓逃難出去，導(dǎo)致后面苦戰(zhàn)時沒有民力可用，城中普通百姓根本不允許出城。

    以前，漢城周圍還有田地，城中不少人家在外有親族，可以送送糧食送送菜，降低生活成本。

    去年大亂一起，本就有不少城外百姓逃難到城中。往日只是小家小戶在城中討生活、多掙些錢的，家里張嘴要吃的人口還變多了。

    現(xiàn)在不能出去，外面田地荒蕪沒有收成，城里又沒多少地方能種，吃的從哪里來？

    眼看家里米缸已經(jīng)見底，妻子慌著神說：“爸爸，孩子爸爸，買得到的……東家他……”

    “要給衙門老爺好處，被帶去時才能都買得到，我知道！”男主人憤恨不已，“那些東西交給他拿去當(dāng)了，也只換回了這么一點錢，好處已經(jīng)都給他了！我們還有什么能給他？”

    “那就讓我去樸大人家里吧！”妻子淚眼漣漣，“他們說了，樸大人家里缺仆人，有粥喝?！?/br>
    “不行！我怎么能……”

    妻子是原先城北洞有名的美人，他知道。

    無怨無悔地嫁給他，剛剛給他生了孩子養(yǎng)到兩歲，盡管過去一直在城北洞那邊種著田也沒有讓她的面容老多少。

    一起逃難到城里，靠著他過去在城里做工的關(guān)系尋了東家宅里這一間小屋避禍。

    東家是買到了糧，可讓衙門里的胥吏幫他拿著家里僅存的一些值錢物事去典當(dāng)換錢時，那胥吏看見了他的妻子。那個眼神，他知道其實就是胥吏在為難他。

    東家不能得罪那胥吏，不然東家也買不到糧了。

    “孩子啊！要是沒糧食了，孩子怎么辦?。　惫蜃诘厣?，妻子流著眼淚拉著他的手，“就讓我去吧。不論如何，都要先活下去啊。我相信你將來能救我的，你會救我的……”

    兩人都知道一旦賣身出去后會遭遇什么樣的命運，但那又能怎么樣呢？

    又一天，漢城上空回蕩的聲音又多了花樣。

    李家王朝初建時，兵荒馬亂的朝鮮民間多了一種歌謠。

    這種歌謠慢慢傳唱，多加改編，最終在后世以“阿里郎”為人所熟知。

    此時此刻，這歌謠還不是將來的版本，但不妨礙張經(jīng)安排著讓士卒學(xué)唱，也算圍而不攻的無聊日子中讓士卒有些事情做，在充實的狀態(tài)下保持士氣——也算精神攻擊嘛，道理都讓宋良臣安排將來講給士卒聽了。

    于是這種本身就脫胎于民間苦楚、寄托百姓感情、在民間多有傳唱的歌謠，回蕩在了漢城上空。

    被征發(fā)的兵卒，大多也同樣來自民間，父子分別、夫妻離散。

    朝鮮仍是兵農(nóng)一體，被征發(fā)來當(dāng)兵，除了舍棄自己耕種的田地和陪伴的家人，不是當(dāng)真打仗時還確實是要自備兵器、衣服、糧食。明軍喊的“我們當(dāng)兵有軍餉”，屬實精神暴擊。雖然此刻大戰(zhàn)當(dāng)前他們的糧食自該有供應(yīng)以穩(wěn)軍心，但這一切是為了什么？

    被圍了幾個月，東面糧道一直暢通?？蓨Z位不正的尹氏姐弟在守城的壓力下，又哪有那么大的本事顧好守城的同時還顧好城中這么多平民百姓的生計？

    生死存亡當(dāng)前，典當(dāng)家財?shù)摹⒈获憷艚铏C盤剝的、被大戶借機賤買奴婢的，漢城之內(nèi)有多少憤怒和不滿正在繼續(xù)醞釀？

    他們或許膽子本就很小，或許也都是手無寸鐵，或許也都覺得眼前的狀況是因為大明打來了才導(dǎo)致的?？墒敲鬈娨呀?jīng)圍而不攻這么多天，已經(jīng)喊了不入城不劫掠不搶人這么多天，東門運進來的糧食從來不斷，為什么花好多倍的價錢還是買不到糧？

    沒有糧食，怎么活下去？

    漢城守軍確實仍舊還穩(wěn)，尹氏政權(quán)的文武確實暫時一心，但隨著寒冬將盡，許多連被子、冬衣都已經(jīng)典當(dāng)出去的人家，正感到越來越絕望。

    終于到了有一天，明軍的喊話聲再次變了。

    【平安道、黃海道新糧運來了！為了百姓生計，大明停止炮擊，允城中百姓出城平價買糧！】

    這一次，尹元衡及諸多文武重臣都不由得來到了城墻上，臉色難看地看著城外的陣仗。

    一里多地以外，是一輛輛的輛車，一袋袋堆起來的糧食。

    擺在那里，好像是一個不小的坊市。

    還有小小的人影往來不絕。

    他們看不分明那些人的模樣和裝束，但是更加純正的朝鮮話聲音更大了。

    莫非運糧而來的，都是平安道、黃海道的叛民？

    可他們的人數(shù)更多了，不再只是之前每一面的一兩百、兩三百，而是同樣有成千上萬。

    “我們種了上國帶來的新糧種，產(chǎn)了好幾倍……”

    “今年只收了一半糧，都是實秤……”

    “找人！找人！金善民弟弟，你還活著嗎？”

    “……”

    尹元衡臉都綠了。

    城中百姓怎么可能被允許上城墻？可城墻下面，有民夫，幫著運送守城物資，幫著準(zhǔn)備搶救傷員，幫著為守軍煮飯。

    他們聽得見。

    而城墻上的守軍，更是聽得見又看得見。

    圍城的敵軍糧食多得能拿出來賣？

    這將是多大的心理陰影？這城真能守得下去？

    他們下城墻休息時，會不會議論？這議論會不會被傳出去，讓城中百姓知道城外喊的不是假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