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明 第599節(jié)
中國還只是走在新的路上了,就已經(jīng)成為舉世之敵。 但試問中國百姓,還想回到做異族視為奴隸、兩腳羊的時代嗎?還想回到賦役極重、官吏貪凌的時代嗎? 大明的善政還在不斷改進,官風也只是有所改善,可陛下年未四十、太子曾游歷民間體察民間疾苦。難道走在這條路上的大明,能被藩國民賊打回去、與他們一起同流合污嗎? 這雄文一發(fā)出來,那才當真是士林爭相議論、百姓都有所耳聞。 京城四品以上,無不汗流浹背。 這也是讓滿朝文武在輿論中心應對內(nèi)外的一場仗。 力主新法的是皇帝,忠于皇帝的官員是要推行愛民為民的新法,忠于皇帝的將士也是要保家衛(wèi)國、庇護人民。 皇帝因為這片愛民為民的心,先成了周邊藩國權(quán)貴“不一起同流合污”的敵人。滿朝文武如果不把這條路貫徹下去,是不是也打著和外藩權(quán)貴一樣的心思? 朱厚熜自然是先審過這篇文章的,現(xiàn)在聽著陸炳回報的一些動靜,只能感慨地對兒子說道:“看見了吧?這小子自己想招了,不用關照他?!?/br> 有什么事比這件事更適合張居正這小子來養(yǎng)望? 點出皇帝年輕力壯、太子賢明,他從大明堅持這條路可以穩(wěn)定地延續(xù)下去、讓大明越來越好的角度,既幫助朱家把法統(tǒng)權(quán)威立得更穩(wěn),也讓將來想要因為顧忌繼續(xù)打壓他的人仿佛是心懷不軌。 當然,他既然公開說這樣的話了,他將來若為官了,也就會被其他人都盯著,萬不能有違初衷。 朱載墌只能感慨地點了點頭:“父皇慧眼識人,從來無差。” “這一次,最兇險的反倒是國內(nèi)?!敝旌駸行那閺碗s,只感慨著張居正的才華,“若還有對新法不滿的舊思想士紳,如今大明面對的險境,就是他們最后的機會了。” 朱載墌心頭一突:“父皇……您威望如此之高,還有人膽敢……” “不要低估一些人的耐心和膽量。大明也如日中天,還不是有這么多外敵敢跳出來?”朱厚熜冷笑一聲,“張居正這篇文章寫得極好,朕得感謝他。不過你要清醒,這確實是他們最后的機會了。為此,你要做好準備。” “兒臣……要做什么準備?” “爹去宣城,你來監(jiān)國?!敝旌駸衅届o地說出來,“這不是爹要蓄意引蛇出洞,只是河套、宣寧極為重要,你也大婚了,該開始真正歷練。爹重實踐學,有許多事,你也需要實踐?!?/br> 朱載墌看著父親的眼神,心頭不禁一陣顫動。 “父親,此非常之時,兒子……擔不起!” “宣城離北京不遠,你自己有了處置意見,再一來一回,誤不了大事。要殺人、要做惡人的事,交給爹。朝堂里,臣屬眾多,你也該以能做一些主的身份來跟他們過過招了。要不然,將來你如何用得好張居正這樣的人?” “可是……” “也不要裝,朕心里有數(shù)?!敝旌駸衅沉怂谎?,“給你這個機會,就好好去體悟一番。朕說了,你需要實踐,朕也并不是要考驗你。朕是為了中國千秋萬代基業(yè),你也要如此?!?/br> “……兒臣明白了?!?/br> “月余以來,朕和眾臣議出來的大方略里,這只是其中一條。既已定下了朕御駕宣府坐鎮(zhèn)邊區(qū)、太子監(jiān)國理政的大基調(diào),接下來的軍務會議,你就正式參加了。諸多謀劃,不能不知!” “兒臣領旨!” 即便要應對如今的局勢,也無需倉促調(diào)動。 大明的邊軍本就不弱,沒有一潰千里的道理。 何況俺答只怕也看準了大明既已東征、已設兩藩國國主,就斷沒有還沒實質(zhì)收獲又倉促棄守。 “韃子在漠北休養(yǎng)生息也有十余年,俺答在西域征戰(zhàn)數(shù)年,更不知擄了多少人丁。明知難敵而悍然出手,豈會只有區(qū)區(qū)不到五萬大軍?”朱厚熜又冷哼一聲,“記住,你監(jiān)國后,最緊要的是看看有沒有人在你面前玩什么遼東軍情報到北京、再去宣府來回之間的時間差!” …… 從諸藩國的宣交使館撤回之后,大明對周邊的情報工作自然少了一個網(wǎng)絡。 剩余的,大多以邊貿(mào)的商人為主。 可大明如今在朝鮮的做法,實則自然也觸及到其他藩國權(quán)貴富戶的敏感神經(jīng)。 不是每家都敢賭自家國主換了姓朱、有了大量大明勛戚官員過去占據(jù)顯位之后,自己的日子能過得比現(xiàn)在滋潤。 大明考慮過這種可能局面嗎? 真正以監(jiān)國身份參與軍務會議之后,朱載墌明白了:有考慮過。 或者說,撤回宣交使,本就是給他們機會。在眼線更少的情況下,面對大明給的壓力,是親明派最終占據(jù)上風還是別的,總之本就是讓他們內(nèi)部先混亂起來。 只不過大明確實沒想到他們居然真能串聯(lián)起這么大的規(guī)模。 朱厚熜仍對那個問題想不通。這可不是有電話的將來,在如今這種時代,綿延何止數(shù)萬里,從臘月到正月,事情接連發(fā)生,沒有預先謀劃才是怪事。 這近乎不可能。 現(xiàn)在軍務會議研判的就是那個還沒搞清楚的變數(shù)。 “不必先假設是不是國內(nèi)有人里應外合謀劃的,抓住主要矛盾。”朱厚熜指了指輿圖上的北面,“有這個實力對大明制造真正麻煩的,始終只有俺答。他兵最多,戰(zhàn)力最強。其他方向,只要大明是一門心思先守住,就沒有問題?!?/br> 毛伯溫表示贊同:“依此前所議,最大可能……始終是東北面?” “放了咸鏡道、江原道不管,那邊如若突然冒出數(shù)萬雄兵,朝鮮、東瀛都會后繼無力?!敝旌駸邪欀迹半拗皇沁€沒想清楚,此前俺答連年劫掠女真,他們?nèi)绾文軖仐壋梢娎仟N為jian?” “此前汗庭所劫掠之女真,大多是海西、野人女真,和建州女真倒沒多少仇隙?!?/br> “遼東邊墻仍在,除了這條路,大概沒有其他真讓大明進退兩難的方案了吧?” 朱厚熜又指了指鴨綠江那里。 只要女真不僅和朝鮮殘兵攪和在一起,俺答真正的主力也能夠經(jīng)女真、朝鮮街道,那么從九連城去朝鮮的鴨綠江兩岸一帶,就成為蒙古騎兵進入遼東邊墻之內(nèi)最好的路徑。 順帶著,大明去朝鮮的陸上通道斷絕,朝鮮形勢會發(fā)生改變。 也許他們打著女真入主朝鮮、汗庭據(jù)遼東的主意? 內(nèi)外夾擊之下,若遼東邊墻有一段被攻破,而俺答再扼守住山海關外通往遼東的遼西走廊,大明確實將陷入被動。 東征不力帶來的國內(nèi)矛盾可不會小,那是數(shù)以千萬計的軍費打了水漂。 目前的朝鮮,一切還不算穩(wěn)。 遼王新建立的班底,與朝鮮百姓之間的溝通還存在語言阻礙,不算順暢。 留在朝鮮鎮(zhèn)守局勢的真正精兵,只是剛剛過萬。俞大猷過去秋風掃落葉一般打下慶尚道后,就去了東瀛。 “若真選在這里,倒也好!只是轉(zhuǎn)運到遼東,京營動起來也快?!?/br> “別忘了,今年已經(jīng)定下了江南錢糧不解運抵京。”楊慎沉聲道,“大明之內(nèi),定有內(nèi)jian!青甘、河套、宣寧也不得不防,僅以黃淮以北之糧,確實將左支右絀?!?/br> “朕已經(jīng)安排去查了?!敝旌駸械f完,看了一眼眾臣之后說道,“既然幾番研判,皆以為戰(zhàn)局走向大致如此,那就先按這個走向來準備吧??傊羰浅r有變,號稱增援東瀛的京營三萬眾就從藏身的濟州島斷他們后路!若俺答果從河套宣寧而來,朕在宣府,他收獲不了什么!” “京城安危……”嚴嵩提醒了一句。 “若還能讓外賊威脅京城,又或者讓內(nèi)賊在京城生亂,留更多也無用。朕攜京營三萬增援河套、宣寧,另有各一萬奔赴青甘、云南、廣西,既為惑敵,也是安大明百姓之心。” 京營十五萬,已經(jīng)出去了兩萬多,現(xiàn)在又將有三萬伴駕北征,還機動增援其余方向共三萬、計劃了三萬增援遼東朝鮮,留在京城的就只有不到三萬了。加上錦衣衛(wèi)和治安總司的力量,可謂京城空虛。 但大明天子再次北征,確實能鼓舞民心士氣,畢竟此前皇帝的兩次北征都有大捷。 只不過,朱厚熜這次仍是去河套、宣府方向,帶的人還不少。如果俺答當真打的主意是在朝鮮、遼東,知道了大明天子去宣府,應該會出手吧? 陽春三月,京營出征。 三萬往東瀛,速戰(zhàn)速決。 一萬去青甘,一萬去云南,一萬去廣西。 而時隔十二年有余,大明天子再度御駕北征。 楊慎目送御駕往居庸關而去,轉(zhuǎn)身之后滿臉威嚴:“咬緊牙關,勠力同心吧!” 第498章 身體受得了嗎? 越王朱載垺是跟著去云南廣西的京營將卒一同開拔的,和王朱載墀則隨著“增援東瀛”的京營將卒而行。 皇帝的兩個兒子身邊都有京營精兵,總兵力達四萬眾。 太子殿下怎么想? 朱載墌沒有多想,他相信父親,也相信這個哥哥和親弟弟。 一邊是順風順水就能坐上的藩國國主之位,一邊是冒著天大的風險來嘗試一搏? 至少不可能是在這樣的時刻,在父皇謂之為“最后難關”的時刻。 傳遞消息的急遞比他們更快,消息先到朝鮮,曹察、張經(jīng)正在應對咸鏡道、江原道的反擊。 多山的地形雖然理論上是好守的,可這諸道之間,原先可并非邊境。漫長的分野線上,熟悉地勢的殘軍對平安道、黃海道、慶尚道諸多大城之外的鄉(xiāng)野襲擾在所難免。 已經(jīng)在新朝治下的六道,哪怕漢城內(nèi)外,時不時冒出來的“義士”、“死士”刺殺明官、明人、出仕新朝之朝鮮士子的事件也不算少。 征服從來不容易,哪怕新朝善待百姓,但對這里以前部分高高在上的大族來說卻是不同戴天之仇。 張經(jīng)是這里的軍務總參謀,曹察是這里的總理國務大臣。 “陛下及朝廷諸公是這樣判斷的?”如今的朝鮮國主朱憲焮看完密信,著急地看著他的眾臣,“除了女真和朝鮮逆軍,背后還有韃子,還大有可能從朝鮮突入大明?” “王上!”張經(jīng)行了行禮,“大明京營三萬眾自朝鮮增援東瀛,自是沿途先助朝鮮鎮(zhèn)壓逆軍。若俺答果真窺伺在后,不會在京營援軍犁掃朝鮮功成、離開朝鮮增援東瀛之前出現(xiàn)。” “當借勢反擊,而后于關隘處加筑寨堡,不能誤了今年農(nóng)時?!辈懿煲舶l(fā)表意見,“如今新朝只據(jù)六道,并不東侵。咸鏡道、江原道貧瘠,本就有舍邊角而穩(wěn)腹地的假象。若自平安道、黃海道、京畿道、慶尚道諸多關隘布防,更能讓敵賊以為大明及我新朝只圖穩(wěn)住如今疆域?!?/br> “他們本就是想讓大明疲于奔命?!睆埥?jīng)斷然道,“援兵既至,他們必定先退。三萬眾人吃馬嚼,何等數(shù)目?再加添筑寨堡,人力物力財力更不知要耗費多少。新朝初立,不得休養(yǎng),也是內(nèi)憂。待援兵離去,新朝懈怠,才是他們卷土重來的時機!” 要配合大明的戰(zhàn)略,朝鮮君臣也將做好一番布置。 當此之時,朝鮮確實是脆弱的一環(huán)。 外族入主,當?shù)嘏f勢力根系仍然在,咸鏡道、江原道還有一個“正統(tǒng)”。 安東公李山希如今是很緊張的,生怕被認為仍有借勢圖謀某些可能的想法。 要知道咸鏡道、江原道那邊,如今打著的旗號是奉他為主,只不過又找了前代國主的后人為“攝政”。 這自然是要離間這邊的關系,然而時不時冒出來的“義士”、“死士”,確實讓他面對了不少官員異樣的眼光。 站在沈煉旁邊,他勉力壓制著內(nèi)心的不安問道:“沈提督有何王命?臣必定遵行!” 沈煉如今在朝鮮提督著禁衛(wèi)軍和治安總司,他只笑了笑說道:“連月來又活捉的一批死士,還要安東公過去一趟,看能不能辨一辨他們的身份?!?/br> 明明是進士出身,但朝鮮缺人,他還是勉為其難地轉(zhuǎn)成了這種帶有一些錦衣衛(wèi)特性的軍職。 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也挺合適的,沈煉做得很不錯。 “沈提督請引路!”李山希完全不敢敷衍。 他已經(jīng)可以想象,去了那里之后,又會聽到多少讓他心驚膽顫的胡言亂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