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伊娜抱著女兒坐了一會，心里有如倒了五味瓶，各種滋味雜陳。簡愛明顯哭過，花朵般的小臉上濕濕的，可是她抱著她的時候，她就不哭了，顯得很安靜懂事，也不問什么，倒是伊娜，情不自禁地被女兒的體貼感動，欣慰之余，卻更加愧疚，愧疚感有如針扎一樣煎熬著她。

    時間過去了不知多久，簡愛從她的懷抱中抬起頭來，反倒像是在安慰她：“媽，我沒事，你回房休息吧，我要寫作業(yè)呢?！?/br>
    伊娜只好笑了笑，對她保證似的說道：“對不起，寶貝，不過mama向你保證，這種混亂的局面很快就會結(jié)束的。”

    簡愛像中了大獎似的夸張笑道：“那就太好啦！”

    伊娜站起來，靜靜瞅著女兒的表情，心情復(fù)雜的走出去，替女兒拉上房門那一剎那，她還在想著，平靜幸福的家庭生活，對女兒來說，原來是平常得就像每天喝的水，吃的菜一樣，到如今，反倒成了難得的奢侈事，想想從前，只有帶女兒去國外旅游或者去參加夏令營的時候，她才會有這么興奮的表情。

    想到這里，她便在心里嘆了口氣，邁著鉛一般沉重的步子慢慢往自己房間里走，卻聽到一聲“小娜”，是她爸媽異口同聲的稱呼，她驚愕地抬起頭來，只見兩個老人從沙發(fā)上站起來，看著她，臉上都是對她的擔(dān)心，還有愧疚不安。

    伊娜有些看不懂了，爸媽的表情就像現(xiàn)在網(wǎng)上時時更新的天氣預(yù)報，讓人猜不明白。擔(dān)心她，她理解，可是其它的復(fù)雜神情是什么意思？

    李淑貞道：“娜娜，事情鬧成這樣——”

    簡建軍也道：“這樣鬧下去，對誰都不好，會傷害你和展鵬的夫妻感情的，女兒，不是我說你，你今天表現(xiàn)太沖，我們從小到大教你，要孝順父母，展鵬的媽也是你的媽，要尊敬長輩，展鵬的大舅也是你大舅，你今天不對，一會給展鵬道個歉?！睂τ诶先藖碚f，不管事情在不在理，小輩頂撞長輩就是沒有教養(yǎng)的表現(xiàn)。簡建軍的臉上寫滿嚴(yán)厲。

    伊娜笑了笑，卻是苦笑，想她父母真是世上罕見的老好人。一個家又不是菜園子，任何人想進(jìn)就進(jìn)，七大姑八大姨想打就打，想罵就罵，就算是菜園子，不也還有個籬笆門嗎。陳展鵬奮斗到今天，成了大律師，被稱為“上海民辯八杰”之一，在外也是成功人士，有頭有臉的人物，居然被打成這樣！

    蘭花草還有他大舅一致覺得她是陳家的外人，可是只有她這個外人，是唯一心疼展鵬的人！

    然而，簡伊娜知道對于她有著中國優(yōu)良的封建傳統(tǒng)的爸媽解釋她今天為什么這樣，無疑于對著老外講中文，用的根本不是一種語言。

    她沙聲道：“爸，媽，這事我會盡快解決好的，我保證，這種混亂的局面會馬上結(jié)束?！?/br>
    李淑貞道：“娜娜，你婆她是想和你們一家過日子啊，實在不行的話——”老人最懂老人的心，蘭花草又是哭又是鬧，又是找親戚哭訴的，又是鬧得街坊四鄰都知道，李淑貞從老人的角度，一眼就看明白了蘭花草內(nèi)心最強(qiáng)烈的愿望。她孩子氣戲劇性的行動后面掩藏著她最真實的渴望。同為老人，很容易理解，李淑貞心想，年紀(jì)大了，就希望兒女在身邊，如果唯一的女兒跟著她的老公孩子出去單過，家里只有她和老伴兩個人了，她也是十分不舍的，那日子，該是多么的孤獨(dú)冷清甚至凄涼啊，就拿做飯這件小事來說，現(xiàn)在女兒一家和自己住在一起，每天一大早她就興沖沖地拎著菜籃子出門買菜，買回來又是洗又是切又是炒的，想著女兒愛吃什么菜，展鵬愛吃什么菜，外孫女愛吃什么菜，每一餐至少要整四菜一湯出來，如果女兒一家不和自己住了，她做飯肯定也沒情沒緒，失去動力，自己兩個老人，還不是隨便吃吃就好，這樣又省事又省錢，吃飯就成了一項維持生命的義務(wù)，吃一去的飯菜如同木屑，吃飯的動作也會像機(jī)器人一樣，哪能像現(xiàn)在這樣，餐餐有說有笑，有滋有味。

    所以對于李淑貞和簡建軍老兩口來說，他們不喜歡親家蘭花草，但是他們理解她，同情她，甚至因為中國“嫁出去的女兒如同潑出去的水。”這個傳統(tǒng)思想的影響，簡伊娜這些年一直住在娘家，老兩口過著熱愛幸福的生活，內(nèi)心還是有些愧疚的，他們打心眼里覺得對不起蘭花草，所以今天簡伊娜當(dāng)著那么多人的面頂撞陳展鵬的大舅，簡接等于與婆婆開罵，兩個老人就覺得非常有必要站出來教訓(xùn)一下女兒了。

    “媽?！焙喴聊却驍嗬钍缲懙脑?，“我今天有點累，我先回房休息了?！?/br>
    李淑貞也舍不得自己把話說透，就像舍不得和女兒一家分開住似的。她自己也是想和女兒一家過的，人老了誰不愛熱鬧，中國多少老人，到老了還辛辛苦苦，給兒子賺錢，給兒媳帶小孩做飯，忙得像兩個不要工資還要倒貼的忠心仆人，圖的是啥，還不就是一家人熱熱鬧鬧在一起，健康的時候能含貽弄孫，病了死了有兒女在面前。

    因為李淑貞和簡建軍互望一眼，因為私心，識趣地沉默了。

    簡伊娜回到自己房里，洗了一個澡，穿著睡衣躺在床上。也許她本來就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也許她父母的批評教育對她起了作用，伊娜心想著事情不能這樣發(fā)展下去，如果婆婆這個養(yǎng)老的問題不解決掉，那么，他們的生活會如同一鍋沸騰的粥，越來越混亂，因此，與其任由事態(tài)發(fā)展，不如主動地去找展鵬商量，找一個解決的辦法，畢竟大家上班都這么累，回家只想好好地休息，不想再被七大姑八大姨指責(zé)怒罵，也不想被鄰居戳脊梁骨，因此，簡伊娜從床上飛快地坐了起來，然后換上外出的衣服，化了一個妝，出門去了。

    她沒有給展鵬打電話，電話里很多事情說不清楚，她直接開車去了展鵬的律師事務(wù)所，想著這個時間，展鵬肯定在他的辦公室，如果去他的事務(wù)所找不到他，她再打電話找他，抱著這樣的心思，伊娜到了陳展鵬的律師事務(wù)所。

    律師事務(wù)所租在一棟寫字樓的一樓，“展鵬法律咨詢有限公司”幾個金漆的大字，神采飛揚(yáng)，她兩只手插在衣服口袋里，抬頭看了看，想著展鵬在事業(yè)上是很出色的，只是在家事上，就有些拎不清了——

    不過她又何嘗嘗拎得清，唉——簡伊娜在心底嘆口氣，低著頭進(jìn)了老公的事務(wù)所，她走進(jìn)事務(wù)所的時候，那些實習(xí)的大學(xué)女生都抬起頭來看她一眼，眼里有著驚艷欣賞羨慕，簡伊娜因為醫(yī)生的工作忙很少來展鵬的事務(wù)所，但是他的辦公室有一家人的照片，所以這些下屬都知道簡伊娜就是他們大老板的夫人。

    女大學(xué)實習(xí)生羨慕簡伊娜能找到陳展鵬這樣的好老公，欣賞她外科大夫的工作，驚艷她清冷的氣質(zhì)，簡伊娜呢，看著這些年輕美麗的女大學(xué)生，何嘗不是另外一番感想，她想著歲月不饒人，不知不覺，自己就老了，90后，00后，這些小姑娘都成長起來，一個個比玫瑰花還要鮮艷，還要嬌麗，而自己呢，有一天在醫(yī)院被一個年輕的小爸爸叫做“阿姨”呢。這些年輕的實習(xí)生中，有一個特別出挑，身高大概有一米六五，身段美麗又苗條，一雙大眼睛如同水晶般閃閃發(fā)光，皮膚像雪一般白，不施脂粉，素面朝天，渾身上下充滿了青春和純真的氣息，總之，顯得特別特別年輕，讓人一看，就認(rèn)定了她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年輕美麗的小姑娘。而簡伊娜呢，認(rèn)識陳展鵬的時候，她已經(jīng)參加工作了，而且學(xué)醫(yī)的至少是本碩連讀，再加上醫(yī)學(xué)這個專業(yè)，會讓女人越學(xué)越理性，越學(xué)越嚴(yán)肅，越學(xué)越古板，總之，陳展鵬認(rèn)褒簡伊娜的時候，她就不年輕了，她最多算一個知性的女白領(lǐng)，男人都是喜歡小姑娘的，可是——簡伊娜眼睛定在那個美麗的實習(xí)生上，思量著自己的前半生，她的前半生，好像從來沒有特別年輕單純過，唉，怎么和人家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