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刮目相看的一盤散沙
“陳先生,對不起,玉蓮打擾到你了。”阿萱微微鞠躬,禮貌地說道:“我和她說過了,麗莉還沒有回來,可她不死心,總是偷偷地來看。” “沒關(guān)系的。”陳文強做了個請的手勢,說道:“是我最近太忙了,竟然把麗莉捎的信和禮物給忘了。要不是看到玉蓮,我還想不起來呢!董小姐,請進,東西在屋里,正好給玉蓮帶回去。” 阿萱點了點頭,并沒有推拒的意思,領(lǐng)著玉蓮,大大方方地走進了屋子。在經(jīng)過陳文強身邊的時候,她的眼中閃過一絲光亮。 漂亮的海螺、貝殼,黎族的土花布,腰果仁、牛rou干……玩的、穿的、吃的,應(yīng)有盡有。還有麗莉和崖州風景的照片,以及一封小孩子之間的通信。 玉蓮立刻被吸引住了,瞪著大眼睛,摸摸這個,嘗嘗那個,問著有些幼稚而奇怪的問題。 陳文強一邊隨口解答著,一邊讓傭人端來咖啡,請阿萱坐下閑談。說著說著,就不自覺地說到了他剛剛在苦思的問題。 農(nóng)村的破產(chǎn)在逐漸加劇,如果不改換投資渠道,光靠收地租是絕對過不起闊綽生活的。 所以,從很早以前開始,比較有眼光的江南地主士紳,就已經(jīng)把投資渠道放到了上海這樣的大都市,經(jīng)營金融、商貿(mào)、實業(yè)和房地產(chǎn)等等,以求更高的收益。而財富從農(nóng)村向城市的流動,也是那個時代的總趨勢。當農(nóng)村經(jīng)濟整體衰敗的同時,與之相伴的則是部分沿海城市的畸形繁榮。 “定居在城市經(jīng)營工商以后,我們家并不依靠田產(chǎn)來維持生活,只不過是給自己留一條后路罷了?!卑⑤娌恢狸愇膹姙槭裁赐蝗幌肓私獾刂?、農(nóng)民的生活,但還是本著自己的經(jīng)歷和看法在敘說著,“鄉(xiāng)下的土地都交給‘二地主’(代理人)打理,租稅收多收少也不是太在意。因為土地的收入太微薄,在我的印象中,每畝土地每年也就能得到一兩個銀元的收益而已?!?/br> 一畝地一個銀元,一百畝才一百銀元!有一百畝地算是個中小地主吧,一年一百多銀元的收入,還真是不多。估算了一下上海工人的平均薪水,每月四五塊大洋的話,在農(nóng)村就相當于擁有了五六十畝地。 當然,阿萱所說的土地收入,應(yīng)該是在扣掉了沉重的捐稅負擔,外加“二地主”及其幫閑的傭金之后。如果是純粹的自耕農(nóng),收入是能夠翻番的。如果再減輕捐稅的話…… 陳文強若有所思,身處上海灘這個繁華都市,從事的又都是工商行業(yè),他竟然有些忽視了現(xiàn)在的中國應(yīng)該還是一個農(nóng)耕社會,農(nóng)民是絕大多數(shù)。 “陳先生——”阿萱偷偷看了一眼沉思中的陳文強,試探著問道:“瓊州那邊很好吧?” “哦?”陳文強清醒過來,點了點頭,說道:“那里本就荒僻,但現(xiàn)在的人氣旺了許多,比上海少了些喧囂,多了些寧靜。嗯,反正我是很喜歡那里的?!?/br> “若是,若是我去那里的話,有工作可做嗎?”阿萱心情有些矛盾,這損壞了她靜謐的表情,但她確實激動著等陳文強的答復(fù),臉上顯出些鮮艷的容光,又增添了不少嫵媚。 這次在年輕姑娘的目光里,有了什么呢?懇求,信任,追問又表示服從。陳文強想繼續(xù)捕捉,阿萱已經(jīng)低下了眼睛,用力捻著袖上的扣子,低聲說道:“我爹要把我嫁出去,可,可我不喜歡那個,那個花花公子。因為這事,我爹和我娘大吵了一通,還差點動手?!?/br> 這樣?。£愇膹姴挥觅M神探悉了,因為阿萱說的是實話。他立刻點頭答應(yīng),“去瓊州很好啊,那里的開發(fā)建設(shè)剛剛開始,正需要有知識、有文化的青年。你去了,可以到工廠做管理人員,也可以到小學(xué)校當老師,有很多工作可以選擇呢!呵呵,你要是能把玉蓮帶去,那麗莉還不知道高興成什么樣兒呢?” 阿萱那雙在濃密睫毛下的眼睛快速地眨了兩下,欣喜地抬起頭,正對上陳文強的目光。這一次,她沒有躲閃,一股被壓抑的生氣在她的臉上流露,在她那亮晶晶的眼睛,以及把她的朱唇弄彎曲的、輕微的笑容之間掠過。 驚惶、羞怯、靦腆,因此而更顯得魅人。這種直接的對視卻很少見,或許是心事得以解決而帶來的放松和勇敢。 陳文強笑了,這微笑其實并不能加以特殊的解釋,可一種象螞蟻爬的滋味卻在阿萱的心頭滲開來,她忽然記起了初識時,她母親是如何事先把她打扮起來,如何賣力地推銷,希望她能和陳文強建立起親密的關(guān)系。 阿萱頓時覺得嘴唇發(fā)干,雪白的前額上,汗象露珠般涌了出來,她面頰發(fā)燙,又低下了頭。 “陳叔叔,這是汽車嗎?”玉蓮拿著照片過來,算是解開了阿萱的尷尬,“麗莉在上面,她會開嗎?” “她還小,你也小,等長大了,你們都應(yīng)該會開,很簡單的?!标愇膹娍粗掌消惱蜓b模作樣地把著方向盤,也覺得好笑。 “而且,你jiejie會領(lǐng)你去找她,你們又可以在一起學(xué)習(xí),在一起玩耍了?!标愇膹姲涯抗廪D(zhuǎn)向阿萱。 阿萱輕咬嘴唇,迎著陳文強探詢的目光點了點頭,輕聲說道:“我會說服母親的。在吵架時,父親威脅要把母親送到鄉(xiāng)下去。您知道,那很痛苦,實在是太丟面子了?!?/br> “我會讓那邊安排好的?!标愇膹娬f道:“你們盡管去,不要有別的顧慮。船呢,就坐順航公司的,直達,方便又安全?!?/br> “謝謝您,陳先生。”阿萱眨了眨眼睛,抿嘴笑了笑。 …………… 從更深層的目的來看,中國人抵制美國貨其實反對的是更廣泛的帝國主義,他們要為捍衛(wèi)中國的尊嚴而干一場。只不過,當時中國人手里的辦法不多。而義和團式的排外,造成的嚴重后果只有中國人自己去買單。 所以,中國人需要一種比義和團式排外來得更老練、更成熟的手段。他們準備爭取一次不太大的勝利,哪怕是經(jīng)濟領(lǐng)域的微弱抵制,以鼓勵當時國內(nèi)愛國熱情的飆升,針對美國貨的抵制則適逢其時。 而就在抵制運動面臨著分化和瓦解的時候,陳文強卻引導(dǎo)著上海商會將其更加深入持久地進行了下去。報紙媒體上,有“漁父”在分析形勢,在指導(dǎo)方向;實際運作上,則有陳文強的長袖善舞和舌綻蓮花。 首先是向國內(nèi)求援的北美華商,接到上海商會的電報后,集資百萬美元,以支持抵制運動的進行;其次是中僑合資銀行與張氏兄弟在蘇門答臘的日向銀行實現(xiàn)了戰(zhàn)略合作,共同出資一百五十萬美元購買大商人手中的存貨;陳文強又從王鴻圖手中借款五十萬,從上海商會各成員手中籌集五十萬,自己再出資五十萬。 總共四百萬美元的投入,算是暫時解決了存貨大商人的資金問題,使抵制運動能夠在上海這個首發(fā)地持續(xù)下去。況且,陳文強還在暗中放了話,有困難可以提出來,大家想辦法解決??梢巧米酝顺龅种七\動,甚至暗中破壞,那他以后就不要想在上海灘立足了。 存貨能出手一半,政府又是默許態(tài)度,再有陳文強赤x裸裸的威脅,上海的美貨大商人還真就沒有誰敢中途退出。分化瓦解剛剛出現(xiàn)苗頭,便被陳文強的運作之下給消滅了。 “美國對待中國人民極不公正,嚴重侵犯華人權(quán)利?!?/br> “如待人不公正就不能期待得到公正的待遇?!?/br> “這將是一場非暴力的抵制,而不是熱鬧的流血?!?/br> “不要去考慮是否有希望獲得成功,而要借此發(fā)起國民愛同胞抵外力之感情。” “持續(xù)的熱情,精誠的團結(jié),將是國人奮發(fā)而起的兩件武器?,F(xiàn)在,正是向列強展示兩件武器威力的時候。堅持下去,讓他們引以為戒,莫要再輕侮國人?!?/br> 漁父在報紙上大聲地鼓與呼,儼然成了抵制運動的喉舌和風向標,并因此而聲名大振,政治資本撈得實在。 陳文強則暗中運作,一是在崖州把一桶桶美孚煤油換上華龍商標,返銷國內(nèi),用真真假假的國貨侵奪著市場;二是聯(lián)合輕工紡織行業(yè)的大小老板,借機擴大生產(chǎn),彌補美國洋布被抵制所出現(xiàn)的市場缺額;三是聯(lián)系泰國、越南等東南亞國家的華商,采購稻米,以米代面,使市面糧食價格不致暴漲。 顯然,明智的中國人其實也看得明白,即使再強烈的抵制,對于美國人的排華政策也是微弱的抵抗。連運動的堅決支持者陳文強也承認,抵貨可能無法迫使美國廢除禁約。但一是為了日后的經(jīng)濟利益,二來也是對這種非暴力手段所能達到效果的檢驗和預(yù)演。如果美國的對華經(jīng)濟因此受到很大影響,其他列強也會有所忌憚,不再敢目中無人。 拿破侖曾說,中國是一頭沉睡的獅子。但他沒有看到,西陸各方列強,揮舞著工業(yè)革命后先進的火炮利器,對這頭獅子耀武揚威。獵人們的心思是矛盾的,一方面當然想讓整個中國成為自己的晚餐;而另一方面,沒有哪個國家有實力吞并統(tǒng)治整個中國。而更不要忘了,盯著這頭獅子的,遠不止一個獵人。 彼進此退,列強在中國的利益既有共同點,又相互排擠競爭,矛盾和傾軋在所難免。 而陳文強利用自己的人脈,利用國人沸騰的情緒,將抵制美貨運動的大旗繼續(xù)高高擎起。而這場抵制運動所體現(xiàn)出的持久熱情,不僅令美國人感到吃驚,也讓滿清政府和眾列強吃驚不小。 八月底,滿清政府的騎墻派停止了觀望。他們與美國達成默契,前者答應(yīng)迅速撲滅反美運動,美國則允諾修改排華法。 按照常理來說,政府的明確態(tài)度對于抵制運動無疑是一個不小的打擊。畢竟,運動的發(fā)展很容易受政治大氣候的影響。而且,如果成功的希望渺茫,一般人也就不再會有參加的熱情。 但抵制運動并沒有因為政府的態(tài)度而有所改變。況且,這場抵制運動的性質(zhì)是民間自發(fā)的,而不是政府引導(dǎo)的,政府的鎮(zhèn)壓落不到實處。而最易出現(xiàn)分化瓦解的大商人不敢退出,小商人、市民的熱情依舊。特別是廣州,由于廣東是美洲移民的主要輸出地區(qū),當?shù)氐睦习傩諏τ凇杜湃A法案》的感受更直接,抵制也就更積極。 羅斯福讓正在東亞訪問的副總統(tǒng)塔夫脫帶著他的女兒造訪廣東,與地方政府交涉,平息那里的抵制活動。但塔夫脫的廣州之行不但無功而返,女兒艾里斯還給羅斯福捎去了不好的消息:廣州人對于美國人很不友好。 一盤散沙似的中國人能如此團結(jié),不僅令美國感到驚訝,連一向這樣認為的眾列強也刮目相看。 《泰晤士報》駐華首席記者莫理循就比較清醒地指出:這場抵制美貨運動不論成功與否,持續(xù)的時間和力度,以及全民參與的熱情,已經(jīng)證明中國民族主義的覺醒,而一件可以針對任何于中國不利的國家的武器正在被中國人所掌握。這不會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后一次,這樣的運動將被中國人越來越老練地使用,成為弱者反抗強者的有力手段。 到了九月,羅斯福連續(xù)召開幾次內(nèi)閣會議,討論排華問題。他并不準備從根本上廢除排華法,而只打算在執(zhí)法上做點文章。他建議國會對原有的法令略加修改,規(guī)定除勞工外,其他華人均可入境,且優(yōu)待往美華商及游歷者。 滿清政府也派出官員,來到上海,與上??偵虝M行商議,要求他們率先結(jié)束這場抵制運動,并通電全國各商埠,但卻沒有得到肯定的答復(fù)。因為,抵制運動的堅定支持者,并為之奔走籌措資金的陳文強并不在上海,他已經(jīng)前往瓊州,指導(dǎo)崖州石化最后的試車投產(chǎn)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