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事班都把豬殺進(jìn)鍋里去了，阮平璋才在一棵老樹下找到了聶人雄。

    聶人雄坐在一塊大青石上，正在直著眼睛發(fā)呆。阮平璋把雙臂環(huán)抱到胸前，居高臨下的對著他一笑：“司令，你說你可真是——又不是要渴死了，怎么就非得喝那泡過尸首的井水？”

    聶人雄抬手對他擺了擺，同時輕聲答道：“別提了?！?/br>
    阮平璋蹲下來笑問：“現(xiàn)在好了沒有？”

    聶人雄神情嚴(yán)肅的看了他一眼，總覺得自己這位參謀長有點jian臣之相。當(dāng)然阮平璋也的確是狡詐的，他們相識了這么多年，對方的為人，他很了解。

    “好了?！彼鐚嵈鸬?。

    阮平璋站起身來，抬手對著西方一指：“司令，我找到了一處空宅子，今晚你就搬過去住吧！就說要打?qū)幙h，也不能馬上開戰(zhàn)不是？那宅子不錯，當(dāng)總司令部正合適?！?/br>
    聶人雄抽了抽鼻子，忽然嗅到一股rou香。抬頭望向阮平璋，他開口問道：“殺戰(zhàn)馬了？”

    阮平璋立刻搖頭：“是豬。我往城外跑一趟，抓了不少大肥豬！”

    聶人雄千辛萬苦打下平縣，心中感慨良多，然而總是找不到機會進(jìn)行抒發(fā)。扶著大樹站起來，他自覺有些虛脫。茫茫然的咽了口唾沫，他開口說道：“走，吃飯去！”

    阮平璋連忙跟上了他：“司令，你那肚子……”

    聶人雄幾乎窘迫起來，頭也不回的怒道：“別他媽的再提了！”

    聶人雄吃飽喝足之后，便是在衛(wèi)隊的簇?fù)硐买T上戰(zhàn)馬，直奔那處幸免于難的空宅。杜副官領(lǐng)著小鈴鐺，想把她也送過去，然而聶人雄不許。

    小鈴鐺有些難過，仰頭詢問杜副官：“他又不要我了嗎？”

    杜副官笑著搖頭：“司令做事總會有個原因在里面，不過若是做了，就不反悔。我?guī)闳I房里睡，營房外面有火堆，早上起來可以烤白薯吃。”

    小鈴鐺低頭看著自己腳上的小繡花鞋，是粉緞子上面繡著嫩嫩的鵝黃柳綠，橫系著絆兒。鞋面顏色越鮮亮，襯得腳背越是黝黑骯臟。烤白薯在她眼中忽然失了吸引力，她抓住杜副官的手搖了搖，小聲懇求道：“長官，我想洗個澡，還想換身干凈衣裳?！?/br>
    杜副官深以為然的連連點頭，立刻就帶她去炊事班要了熱水。又因她畢竟是個丫頭，所以杜副官背對著她來回徘徊，權(quán)作崗哨，不許小兵蛋子過來嬉笑。

    小鈴鐺在死人堆里掙扎著活到如今，精神已經(jīng)有些麻木，不大知道羞臊。光著屁股站在大木桶里，她拿起肥皂涂抹身體，運足力氣上下擦洗。杜副官連給她換了三桶熱水，才把她沖刷出了本來顏色——本來也沒什么好顏色，黑黃黑黃的，只是皮膚紋理潔凈許多，已然透出亮光。

    杜副官沒工夫給她捉虱子跳蚤，所以抄起一把剪刀，齊根剪短了她那一頭亂發(fā)。小鈴鐺穿著一件下擺快要及地的軍裝上衣，低頭眼看頭發(fā)一撮一撮的落下來，心里毫不惋惜，只有痛快。

    頭發(fā)剃了，還會再長。她在冥冥之中有種預(yù)感，預(yù)感自己將于往昔生活徹底告別。

    杜副官是個認(rèn)真的好人，一絲不茍的把小鈴鐺剃成禿瓢，并且還出言安慰了一句：“你將來要是當(dāng)姑子去，大概也能挺好看?！?/br>
    小鈴鐺聽了這話，便是垂下頭來，嘟著小嘴低聲咕噥道：“我才不想當(dāng)姑子呢?！?/br>
    杜副官心中悚然，感覺自己又說錯話了。

    小鈴鐺這時抬起頭來，卻是改換了話題：“長官，你帶我去看看他好不好？我現(xiàn)在干凈了，也沒有虱子跳蚤了，他一定不會再嫌我了?！?/br>
    杜副官其實也不愿意帶著個小丫頭睡覺，所以聽聞此言，他拉起對方的小手，果然是大踏步的向前進(jìn)了。

    杜副官對于平縣很不熟悉，騎馬跑了許多冤枉路，直到天色黑了，才算找到總司令部?？偹玖畈客庹绽玖藥酌麘醒笱蟮男l(wèi)兵，見是司令身邊的副官來了，便也不問不攔，隨他出入。

    杜副官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終于把小鈴鐺送到了聶人雄面前。這時正是四月天，聶人雄大概也是剛剛洗過澡，光胳膊光腿的穿著汗衫褲衩。大喇喇的坐在一把太師椅上，他叼著一根煙卷打量面前二人，眼睛瞇著，越發(fā)顯得睫毛很長，眼珠很黑。

    小鈴鐺知道他把自己當(dāng)成“福星”看待，所以此刻大著膽子走上前去，仿照旁人喚道：“司令，我不臟了?！?/br>
    聶人雄取下煙卷，往地上彈了彈煙灰，然后噴云吐霧的答道：“好?！?/br>
    小鈴鐺又道：“司令，讓我留下來當(dāng)兵吃糧吧，我什么都會做，力氣也不小。”

    聶人雄聽了這話，卻是嗤嗤的笑出聲來，重新用雪白牙齒銜住煙卷，他抬手撓了撓頭上短發(fā)，隨即說道：“你們來得正好，現(xiàn)在想走也走不成了！”

    然后他站起身來，轉(zhuǎn)身向外走去。

    杜副官莫名其妙的站在原地，不明所以。而小鈴鐺下意識的邁步跟上，一路走了出去。

    小鈴鐺跟過一道長長回廊，一直進(jìn)了一間臥房。

    剛一進(jìn)門，她就懵了——臥室里面站了足有幾十名士兵，一個個緊靠墻壁人挨著人。而聶人雄坐在床上，正在慢條斯理的換上一套潔凈軍裝。

    小鈴鐺怔怔的看著他，就覺得他胳膊很長，雙腿更長，高大的宛如巨人。而聶人雄蹬上馬靴站了起來，卻也沒有多說什么，只道：“小鈴鐺，你上床去睡你的覺。夜里無論有什么響動，你都不要管?！?/br>
    小鈴鐺晃著她的禿腦袋一點頭，然后乖乖的跑向大床，脫了鞋子爬了上去。

    小鈴鐺感覺當(dāng)下這一切都很玄妙。打開一床芬芳柔軟的緞子面大棉被，她還從來沒有睡過被窩。

    翻來覆去的連換了幾個姿勢，她仰頭望向床帳上方，發(fā)現(xiàn)帳簾里外共有三層，一層是輕薄的白，一層是嬌嫩的黃，另一層是濃烈的紅——紅的她認(rèn)識，是綢緞；白的黃的薄如蟬翼，就不知是什么料子了。

    忽然眼前一暗，房內(nèi)失了光亮。大床咯吱一響，聶人雄沉重的躺了上來。

    于是她便扭頭再去凝視聶人雄的后腦勺。屋子里太黑了，幸好是玻璃窗，借著窗外的星月光芒，她悄悄抬起一只手，想要輕輕去摸他一下?？墒亲鲃莅胩?，她還是沒敢輕舉妄動。

    她知道司令是長官中的長官，或許一動指頭就能捏死自己。自己須得老老實實討人喜歡，否則一不小心被司令捏死，就糟糕了。

    正當(dāng)此時，窗玻璃上“叮”的有了聲響。小鈴鐺正要欠身去看個究竟，哪知聶人雄猛然翻身，竟是從床上直接滾到地下。伸手從角落暗處拖出一支步槍，他干脆利落的蹲到了窗臺下面。槍聲遙遙的響起來，靜夜之中震人魂魄；一粒子彈穿透玻璃射到青磚地上，聶人雄忽然想起床上還有個人，連忙輕聲喚道：“小鈴鐺，躲到床下去！”

    小鈴鐺的聲音從床下傳出來：“司令，已經(jīng)躲啦！”

    聶人雄聽了這句回答，心中驟然一陣歡喜——沒想到他的小福星這么機靈。真好，他向來喜歡聰明人。

    窗外槍聲越發(fā)激烈起來，眼看子彈紛紛射入房內(nèi)，聶人雄擔(dān)心跳彈傷人，便是后退一步躲到窗邊，然后握住槍管用力杵碎玻璃。手指扣動扳機，他做出了最先的回?fù)簦?/br>
    房內(nèi)士兵見狀，則是按照計劃一腳踹開房門，直接摸了手雷丟向外面。宅院內(nèi)部立時變得硝煙彌漫火光沖天，臨近房內(nèi)的伏兵們也沖了出來，霎時間喊殺震天，聶人雄拖著步槍匍匐而出，在槍林彈雨中一直爬到院內(nèi)的假山石后。劃了一根火柴點燃地上引線，他眼看光焰越燃越遠(yuǎn)，就胸膛貼地趴伏下去，雙手捂住耳朵緊閉了眼。

    院外傳來一聲轟然巨響，天地瞬間滿布了飛沙走石。聶人雄險些被震碎了心臟，然而一抹臉上的煙塵抬起頭來，他得意的暗暗一笑，知道自己是成功了。

    午夜之時，戰(zhàn)斗結(jié)束。阮平璋帶領(lǐng)人馬和他里應(yīng)外合，把殘余敵軍徹底消滅。阮平璋向來認(rèn)為聶人雄身上毛病不少，不過這時也挑了大拇指：“司令，你行！沒想到那幫混蛋真沉不住氣啊，當(dāng)天晚上就摸過來搞偷襲了！”

    聶人雄拄著一桿步槍站立了，樣子基本就是灰頭土臉，不過說起話來很是淡定：“他們沒有藏身之地，也沒有糧食可吃，自然著急。”

    阮平璋閑著也是閑著，索性夸他消遣一番：“那司令怎么就知道他們什么時候進(jìn)大門，什么時候進(jìn)二門呢？司令，不是我恭維你，你這炸的太漂亮了。那時候他們剛剛突破防線，一窩蜂的全涌了進(jìn)去，我正犯愁是用機槍掃呢還是用手雷炸，沒想到你早預(yù)備了炸藥，好家伙，‘轟隆’一下子，全完事了，天下太平！”

    聶人雄微微一笑，懶得謙遜。忽然想起曾經(jīng)有個老秀才批評他“殺氣太重”，他現(xiàn)在就很想把老秀才叫過來長談一番——不殺行嗎？

    他還想再問老秀才一句話，問他“何處英雄不殺人”？

    天亮之后，聶軍士兵把夜里生擒的幾十名俘虜綁到大太陽下。聶人雄一手拎著把半長不短的騎槍，一手拿著個剛出鍋的大rou包子，緩步走到為首一人面前。

    為首一人還是個小小少年，神情木然的閉著眼睛，是心如死灰的模樣。聶人雄一邊把包子塞進(jìn)嘴里，一邊抬起騎槍，抵住對方心口扣動了扳機。

    一聲槍響過后，他咀嚼著走向第二人。

    槍聲接二連三的響起來，他轉(zhuǎn)身向衛(wèi)士扔出空槍，然后從副官手中接過壓滿子彈的新槍，以及一只碩大潔白的大rou包子。

    血腥氣漸漸濃重起來，他迎著晨風(fēng)又吃又殺，導(dǎo)致胃里戧風(fēng)，打嗝不止。斃掉最后一名俘虜，他隨手扔下騎槍，很不舒服的抓了抓心口，其實是遠(yuǎn)遠(yuǎn)沒吃飽，然而因為忙著打嗝，所以也就沒了食欲。

    總司令部已經(jīng)被他炸掉半邊，余下一半還可居住。他高一聲低一聲的打著嗝回去休息，進(jìn)門之后，正好看到床上坐著個小和尚似的小鈴鐺。

    小鈴鐺在床下聽了小半夜的槍炮聲音，然而因為一直尾隨軍隊覓食，故而怕的有限。跳下床去走到聶人雄面前，她仰頭問道：“司令，你怎么啦？”

    聶人雄走到床邊坐了下來：“打嗝?！?/br>
    小鈴鐺立刻站到他的面前，雙手向上抬去：“司令，吸氣！”

    聶人雄果然深深吸了一口氣。

    小鈴鐺又道：“憋?。　?/br>
    聶人雄憋得滿臉通紅，一直到了忍無可忍之際，才長長的呼了出去。

    抬手輕輕一彈小鈴鐺的光腦袋，他頗為溫柔的說道：“好了?！?/br>
    小鈴鐺對他咧嘴一笑，心中自得極了。

    聶人雄又道：“跟我吃早飯去！你想吃什么？”

    小鈴鐺眼睛一亮：“rou！”

    小鈴鐺從此就上了聶人雄的飯桌。

    在她滿嘴流油大嚼肥rou之時，聶人雄與阮平璋相對而坐，端著飯碗商談天下大事。談著談著，阮平璋就覺得聶人雄有點要喪心病狂。

    聶人雄打算在三天之后攻打?qū)幙h，繼續(xù)完成他的宏圖霸業(yè)；阮平璋抬眼看著他，也不多說，直接問道：“糧食在哪里？彈藥在哪里？眼下這八個縣還不夠你管的嗎？我知道你人大心大，可是八個縣的土皇帝還不夠你過癮的嗎？你真以為你能一路打進(jìn)北京城去？”

    聶人雄把飯碗往桌面上一頓，心中十分憋氣窩火：“我聶某人從來就沒想過要做土皇帝！”

    小鈴鐺嚇了一跳，含著肥rou偷偷斜眼看他。

    阮平璋自顧自的夾了一筷子菜：“是，現(xiàn)在不時興做皇帝了，你不做土皇帝，你做土總統(tǒng)，好吧？”

    然后他仰起頭來，呼嚕呼嚕的將碗中米飯盡數(shù)扒進(jìn)口中。放下碗筷一抹嘴，他站起身來說道：“總統(tǒng)閣下，您愛打誰就打誰，您愛打哪就打哪，我不說了還不行嗎？我老老實實的跟著您還不行嗎？總統(tǒng)閣下，再會，祝您手下十萬大軍全部銅皮鐵骨，跟著您吃風(fēng)屙屁都能無往不勝?！?/br>
    說完這話，他拱了拱手，隨即揚長而去。聶人雄不是個伶牙俐齒的人，說不過他，一時間氣的直眉瞪眼，望著他的背影啞口無言。

    小鈴鐺偷偷咽下口中肥rou，雖然不大懂事，但也覺得參謀長仿佛更占理。不過無論如何，她都要站在司令這邊。

    聶人雄亟不可待的要建功立業(yè)，三天之后，他果然調(diào)起五萬人馬，直攻寧縣。

    然而寧縣和平縣是大不一樣的。寧縣內(nèi)駐扎著何致美的軍隊，何致美縱橫北國十八年，部下兵強馬壯，絕非平縣里面的烏合之眾可比。

    聶人雄年少氣盛，滿心想要殺出一個姓聶的天下。結(jié)果漫長的進(jìn)攻最后演化成了持久戰(zhàn)，他有限的實力全被耽在此處。在阮平璋那痛心疾首的冷笑之下，他知道自己這回是大錯特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