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5
聶人雄一手拉著韁繩,一手緊緊摟住身前的陸柔真。戰(zhàn)馬驚了,發(fā)了瘋似的一味只向前沖。他很知道瘋馬的厲害,所以眼看戰(zhàn)馬躥到了一處略微開闊林中空地上,便是抱著陸柔真縱身一躍,硬是跳下馬來。 落地之后連滾了三四圈,最后他那后背正是撞上一棵老樹的樹根。脊梁骨被狠狠的硌了一下,他疼得擰著眉頭屏住呼吸,半天不能動彈。 陸柔真眼睛瞪大嘴巴張開,也是嚇得魂飛魄散;幸而她一直被聶人雄護在懷中,所以身體倒是沒有很受磕碰。慢慢緩過這一口氣,她正要掙扎著坐起,哪知低頭一看,登時又羞又怒,扭身揚手直抽對方面頰:“下流!” 這一巴掌打下去,毫無力道可言,只是讓聶人雄回過了心神。莫名其妙的看著陸柔真,他開口問道:“你也瘋了?” 陸柔真簡直快要流下眼淚,拼命去推他的手臂。她這一動,聶人雄才反應過來——自己的右手五指張開,正是捂到了人家的胸脯上 默然無語的收回右手,他也懶得解釋,徑自扶著老樹坐了起來。背過手去揉了揉脊梁痛處,他同時環(huán)顧四周,就見天空灰白陰霾,枯樹的枝枝杈杈直刺上去,偶爾只有小鳥飛過。 這是再普通不過的荒林景色,毫無生機,長年不見陽光的背陰地方,甚至還有尚未消融的殘雪。他嘆了口氣,心里想的是阮平璋。 早就看出這位老兄弟要起外心,可是沒想到對方下起手來會這樣斬截狠毒。想起阮平璋方才竟然真對自己開槍,他心里有點難過,因為他從來沒想過去殺阮平璋,即便阮平璋這一年來常常指著他的鼻子罵娘。 聶人雄想到這里,也就不想了。想也沒有用,下次見到阮平璋,把他斃了也就是了。 聶人雄想要帶著陸柔真往回走,然而陸柔真東倒西歪的一站起來,卻是發(fā)現(xiàn)自己腳上這一雙高跟鞋的鞋跟雙雙失蹤了! 也不知是怎樣沒的,反正高跟鞋的確是變成了平底鞋。腳后跟一落地,前邊鞋尖高高翹起,看著十分丑陋滑稽。東倒西歪的向前走了兩步,陸柔真一個踉蹌幾乎仆倒,往昔的裊娜娉婷是一絲都沒有了。 聶人雄發(fā)現(xiàn)這八十萬大洋真是麻煩得很,說怒就怒,說打就打,要么嚎啕,要么別扭,現(xiàn)在索性連路都不肯好好的走。停下腳步轉(zhuǎn)向陸柔真,他很不耐煩的問道:“你是怎么回事?” 陸柔真哭喪著臉答道:“鞋子壞了!” 聶人雄蹲下去握住她的腳踝抬起一看,這才發(fā)現(xiàn)問題所在。無可奈何的又嘆了一口氣,他起身背對著陸柔真屈了膝蓋:“上來,我背你!” 陸柔真后退一步,下意識的想要保持自己的冰清玉潔:“我不!” 聶人雄側(cè)過臉來,忽然怒吼一聲:“快點!” 陸柔真一哆嗦,深一腳淺一腳的走上前去,俯身趴上了聶人雄的后背,心中想道:“這個樣子若是被旁人看到,我的一世英名可就付諸流水了。” 思及至此,她又偷眼瞄了聶人雄的側(cè)影。聶人雄額頭飽滿,鼻梁挺直,這當然是個美男子的相貌,不過她見慣了風姿翩翩的衛(wèi)英朗,所以并未覺得聶人雄多么英俊過人,只是看他睫毛有趣——像小扇子,像小翅膀,隨著他的呼吸一顫一顫。能夠生出這種睫毛的人,總仿佛應該有過一些羅曼蒂克的故事,不過她想這個土匪一樣的司令肯定是沒有的,他大概都不知道什么叫做羅曼蒂克。 “我聽人說你就是聶人雄。”她忽然說道。話一出口,自己都有些吃驚,因為按照道理來講,她是不該主動理睬對方的。 “是?!?/br> 她驚訝的“哦嗚”了一聲:“真的是啊?” 聶人雄邁著大步向前走,這回只用鼻子哼了一聲:“嗯?!?/br> 陸柔真覺得自己真是不能再說下去了,再說下去就失身份了,不矜持了??墒撬紒硐肴サ莫q豫片刻,她有點管不住自己的舌頭:“我還以為你和何叔叔一樣大?!?/br> 聶人雄停下腳步,沒有理她,因為發(fā)現(xiàn)前方風景熟悉,自己竟然走回了原點! 經(jīng)過了一下午的奔波之后,聶人雄最后把陸柔真放下來,口中說道:“鬼打墻,不走了,明天再說。” 一陣寒風掠地而來,伴隨著幾聲隱隱約約的梟叫。陸柔真連打幾個寒顫:“真、真的有鬼嗎?” 聶人雄扭頭看她,見她雙手抓著長裙,抖得好像一片樹葉,一張臉也是凍得發(fā)青。心中忽然生出一點憐憫,他想陸三小姐其實比小鈴鐺也大不許多,好好的一個大小姐,沒招誰沒惹誰,結(jié)果卻是落到這般境地,當然全怪自己。 可自己也是沒辦法,自己是個壞人,當然要做壞事。陸家有錢,他需要錢。 眼睛盯著陸柔真,他開始抬手去解軍裝紐扣,一粒一粒的解,慢條斯理,面無表情。 陸柔真打了個噴嚏,雙手暗暗握成了拳頭。聶人雄一旦無禮,她便要拼上性命反抗。 聶人雄脫下呢子軍裝,然后把里面一件薄薄的絨線衣也脫了下來。上前幾步走到陸柔真面前,他把絨線衣的寬松領口套上了她的腦袋。 “自己穿?!彼吐曊f道:“縣里的女人還沒脫棉襖,你怎么就穿上了單衣?” 不等陸柔真回答,他轉(zhuǎn)身彎腰拎起地上的軍裝上衣,自顧自的重新穿了上。 他的絨線衣對于陸柔真來講,真是太大了,從肩膀到屁股全部罩住,宛如袍子。陸柔真訕訕的站在一旁,自覺有些不夠上等,因為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墒锹櫲诵塾譀Q不能算是君子,這樣算來,她的境界還不如丘八了。 聶人雄正在地上撿拾枯枝干草,想要生一堆火取暖過夜。陸柔真也來幫忙,挽著袖子拎著裙擺,每走一步都是拖泥帶水。有感而發(fā)的嘆了一聲,她隨口自言自語道:“早知道今天會被綁架,我應該穿騎馬裝出門的?!?/br> 聶人雄掃了她一眼:“你就不應該出門?!?/br> 陸柔真聽了這話,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大著膽子又道:“我不出門,你也不能這樣為非作歹了!” 聶人雄聚了一大堆枯枝敗葉,在一棵老樹旁邊點了堆火:“我也不是非你不可,誰來我綁誰,誰都行?!?/br> 陸柔真走到火邊蹲下來,伸出雙手想要取暖:“換了別人,哪能容你這樣妄為?你不過欺負我是個弱女子罷了!” 聶人雄在熊熊火光之后點了點頭:“這話很對。” 此時天色已經(jīng)顯出了黯淡,然而因為陰云密布,所以仰望天空,只見暗沉不見星光。聶人雄盤腿坐下,先是望著火堆發(fā)呆,后來偶然抬起頭來,發(fā)現(xiàn)陸柔真雙手抱肩,正在發(fā)抖。原來這火烤得到胸前烤不到后背,而三月林中的夜風,豈是一件絨線衣可以抵擋的? 聶人雄起身繞過火堆,俯身攔腰抱起了陸柔真。陸柔真又受了一驚,直勾勾的睜眼看他;他沒多說,徑自坐到了火堆旁的老樹下面。 “前面有火,后面有我,應該就不冷了?!甭櫲诵鄣恼f道,兩只手松松的摟抱著她。 陸柔真坐在聶人雄的大腿上,先還探身面對火堆,不肯向后依偎;后來聽得聶人雄的呼吸聲音漸漸重了,似乎已然入睡,這才緩緩的向后靠去。低頭望向身前,她看到一只蒼白消瘦的大手,正是搭在自己的腹部。 回想起火車上的一幕一幕,她思緒紛亂,無論如何不能入睡。衛(wèi)英朗在寧縣一定聽說了消息,不知他是怎樣的惦念自己——對于衛(wèi)英朗,她自認是十分了解。從小就和“衛(wèi)家小哥哥”一起玩,她篤定衛(wèi)英朗是真的愛自己。 “何必一定要等旁人來救?”她心中忽然起了念頭:“家里那么多兄弟姐妹,父親怎會舍得用八十萬大洋來贖我?父親即便真肯出這筆錢,那大哥大嫂又怎能甘休?父親若不出這筆錢,衛(wèi)家又怎能甘休?” 輕輕搬開聶人雄的那只手,她提起一口氣,悄悄伸出雙腳踏上地面——拼死跑去寧縣吧,否則事后必有大亂。 雙手提著裙擺站起身來,她踮著腳尖,一步一步的向遠走去。聶人雄一動不動的睜開一只眼睛,嘴角噙了一點笑意,等著看好戲。 果然,不出半分鐘,陸柔真尖叫一聲,像個猴子似的竄回來了。一屁股坐回聶人雄的大腿上,她扭臉一看,正與聶人雄對視;接著方才的驚恐勁兒,她順嘴又嚎了一嗓子:“嗷!!” 聶人雄盯著她問道:“散步去了?” 陸柔真雙手一起向外指去,說起話來牙磕舌頭:“有有有一雙雙雙綠綠綠眼睛在看看看我們!” 聶人雄忍不住笑了,帶著一點惡作劇的快感:“那是狼。” 說到這里,他挺身坐直,解開了軍裝上衣。將上衣抖開裹住陸柔真,他把人重新?lián)нM了懷里:“陸三小姐,你連狼都害怕,又怎么可能走出林子?別鬧了,睡覺吧?!?/br> 陸柔真身不由己的靠上他的胸膛:“那狼……” “狼怕我,不敢來?!?/br> “那你……” “我不冷,睡你的吧!” 如此過了一夜,凌晨時分兩人就全被凍醒了。 陸柔真穿著絨線衣,披著呢子軍裝,蓬著一頭鳥窩似的卷發(fā)。兩人都是沒吃沒喝,各找僻靜地方撒了一泡尿。陸柔真動作略慢一些,回來時就見聶人雄站在熄滅的火堆旁邊,正把雙手合什舉到額前,閉著眼睛虔誠禱告。她走到近處,只聽聶人雄嘀嘀咕咕:“山神老爺土地老爺,千萬別再和我搗亂,等我回到營里,定給二位神仙焚香上供。” 然后他睜開眼睛長吁一口氣,隨即再次背對著陸柔真屈膝蹲下:“上來,出發(fā)!” 陸柔真剛剛趴上聶人雄的后背,聶軍的大隊人馬就趕過來了。 為首一人乃是孟慶山師長。孟師長天生大嗓門,遙遙的看清了前方人影,便是炸雷一般的發(fā)出呼喚:“司令!司令!” 他一出聲,跟在旁邊的小鈴鐺也嚷了起來:“干爹!我們來啦!” 她就只嚷了這一聲,因為看清了聶人雄正在背著陸柔真走路。欲言又止的張了張嘴,她忽然有些不忿——那位jiejie有胳膊有腿兒的,為什么非要累著干爹啊? 隨即她明白過來——一定是因為jiejie長得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