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人都說“栽下梧桐樹，自有鳳凰來”，舊時古人常把梧桐和鳳凰聯(lián)在一起，后院種梧桐，意味著殷實和睦與富足，是帶著吉祥氣的。

    這風(fēng)俗沿襲到大晉王朝，士族官貴人家基本家家種有幾棵，秋天梧桐結(jié)果，撲通掉滿地，如豐收熱鬧。

    今歲閏年，秋天來得晚也去得晚，十月秋葉金黃，順安侯府后院里，大夫人孟芳欣與二夫人傅夢竹正陪著孩子們在玩耍。

    自大房續(xù)弦后，侯府的生活終于又恢復(fù)如常了。新夫人孟芳欣進(jìn)門后，手腳利落，精明強干，更秀外慧中，上體貼夫君長輩，下照應(yīng)嬌嬌小兒，把院內(nèi)院外的事情打理得僅僅有條。

    她不僅有著侯夫人喜歡的大方大氣，因在娘家有商賈經(jīng)驗，處理起外頭的事情來，亦多能收能放，精明在點上，卻游刃有余。

    順安侯府因著為人謙善，在盛京官場頗得好名?？稍诔峭馓锴f就大不同了，都知道田莊農(nóng)莊上，許多事兒不比官場那般講理，講究個委婉體面。那都是一群掌鋤耕田的莽夫。

    衛(wèi)家因為主人的脾氣，雇得也都是一批溫馴的佃戶，每每春耕或者秋收時，常因為水源或曬場的問題，吃啞巴虧不少。自從孟芳欣進(jìn)門，曉得了這些事，她便讓之前和自己隨船來京的幾個仆從去應(yīng)對了。

    這幾個仆從一直住在租下的別苑里，去后沒流血沒嘴仗，總之這事兒給擺平了。門下省曹常侍家的佃戶被收拾得服服帖帖，孟芳欣便干脆留下幾個仆從在那邊長久盯著。

    衛(wèi)衍正說理說不過莽夫，而侯夫人畢氏他又再了解不過，那就是一只只會嚷嚷、豆腐心腸的紙老虎。多年來的一樁事兒解決，從來沒有這么痛快過，把侯夫人畢氏痛快得樂哈哈，特特去打了兩副新鐲子送給兩房的媳婦。

    而府上自己的事兒，那就更簡單不過了，孟芳欣梳理賬目是一把手。家里上下的管事和仆從，先前本就多有得她小恩惠，如今續(xù)弦成了大房主子，當(dāng)然無有不服之理。

    侯夫人心想，是怎樣的福氣，把兩個這樣周全的女子送到他們衛(wèi)家呢，暢嘆的同時，又懷念起葛青，但也就漸漸地舒下心來。

    “嘻嘻，快看這里！”孩子們玩得熱鬧。二房的三個小公子在草堆里撿梧桐果，少年著斜襟藤紋銀線裳，眉清鼻挺，有著高門士族天生的英朗。

    一歲七個月的翹翹已經(jīng)會慢吞吞地走路了，還總是躍躍欲試地想要蹦跳。一抹松花及胸的小襦裙，底下露出半只朱色的繡花鞋，嚷著“哥哥，等我”，追在堂兄們的后面隨著。

    她的衣裳都是孟芳欣、林雁和奶娘親手給她做的，所著的花色、針線，皆光彩華麗，美美襯著她好看的小臉蛋兒。

    一只毛毛蟲從她腳下爬過，她驚嚇得抬起腳，糯糯的，頓了一下，然后就踏下去踩死了。

    因為芳娘同她說過，翹翹兒在世間是為無所畏懼的珍寶，凡是阻攔她的，她都可拍毀掉。“拍死?！彼孕÷N翹不用怕。

    她言語發(fā)音不清，奶奶的甜和黏。堂兄們心中充滿了寵愛，因著這追隨，因為都愛她，而甚覺得驕傲。

    傅氏的女兒衛(wèi)怡也已滿一歲，衛(wèi)怡性情生得纖靜，不像大房堂姐那般堂皇灼目。當(dāng)日衛(wèi)府給二小姐鋪了滿篩的抓周物件，她一手抓的是墨筆，一手抓著繡帕。

    樂得侯夫人笑開顏，只道他日定然是個兼通詩書女紅的才女子。這樣好，一個抓秤量米，一個筆墨刺繡，有富足安樂有詩書才情，咱們衛(wèi)家的女兒都全了。

    和jiejie不同，哥哥們玩得那般起勁，衛(wèi)怡也仍然安安靜靜地窩在母親的懷里，不愿下地。而翹翹，三個梧桐果兜在懷里了，墜墜地往下沉，仍等待堂兄多抓幾個來給她。

    二房堂兄們也更偏寵她多一些，到底是頭一個自己在門前盼生下來的meimei。而且母親傅氏也私下里囑咐他們，多疼著點翹翹兒。

    這廂大堂兄衛(wèi)澤撿了幾顆梧桐果，用竹簽給她竄成了一只小馬兒，遞給她說：“給，翹翹可喜歡？先給你玩小馬，等長大了，我給你真的大馬！”說完了，又再去扎一個給二meimei。

    “喜飯，謝堂兄?！甭N翹口齒不清地說。她言語發(fā)育本就較快，但奈何舌頭還捋不清楚，堂兄在她的口中被說成了大熊。

    大公子衛(wèi)澤甜甜地抹了把自己額頭。

    她實在美貌，肌膚就像天山上的雪，白得無有瑕疵。芳娘帶她出去別的府邸玩，男孩兒們都愛圍繞著她轉(zhuǎn)。除了齊國公府有只世子，私下總說她會變肥球。

    特討厭，特?zé)┤??？上€不懂用這些詞匯。

    自然是沒有人信的，連太后都時不時見她就夸。小小年歲，翹翹起初被圍著，也有些驚慌，后面便也自然而然了，每每安靜地任由男孩們寵護(hù)著，并享受起這種感覺。

    快七歲的二堂兄衛(wèi)沄走過來，在meimei臉頰上調(diào)皮地一捏，說道：“等長大了，我來教你騎馬兒，我娶你為妻！”

    被一旁傅氏見著，哈哈笑罵道：“玩歸玩，莫拿你meimei玩笑。”

    小孩子家哪里知道大人事，瞧著可愛就妄言，一旁的大人們當(dāng)做笑話，聽得捧腹不已。

    侯夫人畢氏提著一枚藤編小餐籃從廊上走過來，淺棕的月牙兒小提環(huán)，憨態(tài)可掬的。籃子里飄著食物的香，她家用來盛放吃用的小東西總是別有風(fēng)情。

    瞧見媳婦們在笑，便問：“都在聊些什么，這樣歡騰？”

    大嫂孟芳欣便把老二衛(wèi)沄的話復(fù)述了一遍，衛(wèi)沄聽著臉紅，偏強調(diào)：“我說的都是真的！我保護(hù)翹翹妹?！?/br>
    翹翹兒尚不知道自己成為被議論的中心，她慣是有著欣然自得的閑適，正蹲在地上找尋著螞蟻，一忽而蹲下，一忽而顫顫爬起。

    畢氏愛憐地瞅著，嗤道：“小兒癡言，咱們衛(wèi)姮可是太后欽點的貴女，長大求她的人不少，輪不到你這個堂兄。”又對傅氏說：“你管他說什么，等他長大自個找著了媳婦，甭說記不記得meimei，能記著娘都不錯了?！?/br>
    一時大家又都笑起，畢氏打開餐籃子取出里頭的秘制鹵豬蹄。

    山東那邊來的徒河慢養(yǎng)黑豬，rou是頂頂美味的，齒頰留香。

    大晉王朝在蕭氏皇-權(quán)的治理下，繁榮昌茂，盛京城里吃喝玩樂的琳瑯總總，八街九陌，門庭若市。

    西市里人最多，一條街走到頭，你就能數(shù)見好幾種不同色的眼睛。東市人稍稍少些，這家鹵豬蹄子不曉得被衛(wèi)衍正那老頭怎么找著了，今天下朝早，就去吃了小食，畢氏尋思著他最近的私房錢有點膨脹。衛(wèi)衍正自己吃東西把持著度，嘗一點味道就止住了，但每次吃到可口的了便給家里帶回來。

    鹵豬蹄油亮的棕紅色澤，rou質(zhì)軟滑而不膩，蓋子掀開便香味撲鼻。畢氏已經(jīng)叫下人在廚房片好了，裝在盤子里，竹簽子插著就能吃。

    只這盤子一進(jìn)入視野，一旁的孟芳欣看見那個rou片，猛地直覺喉嚨沖涌上來，連忙往假山后面蹲。一會兒回來，聞見味道了，又立刻皺眉。

    這就奇怪了，沒餿沒壞的新鮮食材，怎地卻讓她作嘔。在場的都是過來人，婦人們對眼望望，猜著這不會是……

    等到衛(wèi)衍正回府，便叫他搭了一把脈。

    竟是真的已經(jīng)有了。想九月才辦的酒，各方面事務(wù)忙得像個陀螺轉(zhuǎn)，這就有一個來月的身孕，那確是趕巧了。

    孟芳欣二十六七，有過短暫婚姻卻未有過孕，到底還是年輕。一時皺著眉，局促地坐在正院的八仙椅上，不知思考著什么。

    在侯府看來當(dāng)然是喜了，侯夫人無有不恭喜之理。

    可孟芳欣忽然低了下頭，憐疼地瞅了眼正摸著花梨木茶幾的小翹翹，自責(zé)道：“不怕母親怪罪，我原與大人說過，為了更好地照拂翹翹，進(jìn)門后寧自己不生養(yǎng)。如今翹翹兒尚小，我怎可又……這孩子我不準(zhǔn)備要的！”

    可能是不忍心，手不自覺摸肚子，但言辭十分堅決。

    曉得她慣是個辦事利落的人，可畢氏自己也生過孩子，怎不知道那種牽掛，哪里是能說不要就不要，況且大房本就子嗣孤清。

    便勸道：“孩子投胎在你腹中，是它選擇你，是你們的緣分。如今這個來得那般趕巧，輕易說不要了，過后還不曉得再來不來。我勸你留下?！?/br>
    又牽過翹翹的手兒來，指著芳娘尚且平坦的小腹，柔聲問說：“衛(wèi)姮寶兒，你芳娘再給你生個弟弟或者小meimei可好呀？”

    要知道畢氏是個大嗓門，但她從翹翹剛出生時起，每次對她抱著怕摔了捧著怕掉了，聲大了怕聽傷。那溫柔的話從她嘴里發(fā)出來帶著噶音，每次都叫衛(wèi)衍正老頭兒皺眉嘖嘖，實不忍聽下去。

    “不要?！甭N翹這么答。不知道多復(fù)雜，她只曉得她攥著，便不分給其他人。從小慣是個不分食的主兒，當(dāng)然除了自己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