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畢氏見狀說道：“今日就不用牽到我那去了，衛(wèi)謹下午到家，這會兒正在院中歇息，你帶孩子們?nèi)ヒ娨姲??！?/br>
    原是父親回來了，翹翹眼睛一亮，頓往錦泰院跑。

    “嗚，我也去~”三小姐衛(wèi)卉嚶嚶柔柔的喚著，也想跟過去。被孟芳欣拉住，說：“jiejie想爹爹了，讓jiejie先過去和爹爹待會兒?！?/br>
    畢氏不禁搖頭嘆笑道：“兒媳卻也無須把事情做得過分仔細，孩子想爹莫不是正常?！钡仓肋@個媳婦是把繼室的品格做到極致，語氣里頗有贊賞與體恤之意。

    孟氏笑說：“母親快別埋汰我了，翹翹兒玲瓏可愛，這府上可有哪個不先想著她的？對了，聽說您這二日咳嗽，我剛從外面買了一盒薄荷糖，回頭給正院送去?！?/br>
    畢氏這兩天吃枇杷膏吃膩，聽及可以換換口味自然應(yīng)好。

    “嘻~，爹爹——”翹翹興奮地往后院跑，幼女嬌憨，絲帛的織花裙裾在傍晚微風(fēng)下飄舞。

    衛(wèi)謹正坐在廳中飲茶，遙遙聽見女兒銀鈴的叫聲，便擱下茶盞站起等待。

    光陰飛快，幾年過去，他依然是那個瘦高清肅的工部官員，只不過面上因著常年風(fēng)吹日曬，比之從前粗糙去了不少，但那修偉氣質(zhì)仍在。

    可能也因著某些情愫畢竟不再如最初那般詩情畫意，而那畫意也只是對先時原配，所以后面少了些講究。

    正抬頭間，便覺一只小蝴蝶帶著花兒的清香撲到跟前來。暖和的手兒攥向而立男子粗繭的掌心，低下看，是人見人愛的寶貝女兒衛(wèi)姮，頓地把她兜抱起來。

    沉甸甸的。

    衛(wèi)姮親昵地膩在父親肩頭，叫聲“爹爹”也格外香甜，慣是空泛無憂的眼睛里亮堂著。

    衛(wèi)謹看著她圓潤的手腕，心也覺她在家被照顧得極好，寬慰地笑道：“數(shù)月不見，讓爹看看又長高了。最近在家都學(xué)到了什么，背與我聽聽？”

    衛(wèi)姮卻不會背詩。衛(wèi)府姑娘還年幼，上的是府內(nèi)家學(xué)，二房衛(wèi)怡教一遍就會，少小便有清穎脫俗之文骨，先生一講課衛(wèi)姮卻已小雞啄米打瞌睡。

    有時睡著睡著嘴角便淌出清瑩的口水，你說可見睡得有多香？

    孟氏雖有心教，可一來不忍心對她嚴格，二吧，闔府上下對大小姐寵起來無底線，包含老夫人畢氏都背著衛(wèi)衍正打馬虎眼。是以，衛(wèi)姮都五歲了，還背不上一首全詩。

    不過衛(wèi)姮也不怕考，芳娘心細，每次逢祖父或爹爹問起來，總會提前應(yīng)景地教上她幾句。

    衛(wèi)姮就答道：“翡翠明珠帳，鴛鴦白玉堂。清晨寶鼎食，閑夜郁金香?！?/br>
    呵，這卻又是什么詩詞。形容宮廷奢靡，貪圖享樂的。她卻背得熟練。

    衛(wèi)謹好笑又好脾氣地親親：“我兒總歸是能背上四句了?！?/br>
    孟氏恰牽著三小姐衛(wèi)卉輕悠悠走進來，笑接過話道：“大人夸贊的是，我也沒得辦法，她就頂易記住這些珠寶珍饈的。教旁的忘得快了，回頭背不下，你這爹爹難免又要說她?！?/br>
    衛(wèi)姮揪父親袖子：“爹可給我們帶禮物了？”

    “自然是帶了的。”衛(wèi)謹讓人把茶桌上的兩只小方挎包取來，蜀繡的面料，里頭裝有一小包南方果脯，兩枚瑩翠的發(fā)帶，還有漂亮的絲帕。

    兩個女兒，一人一個，不偏不倚。孟氏瞅著，心下也安。

    只衛(wèi)謹又說道：“除此外，給翹翹兒的還多帶了一盆花。正好看到波斯商人街市賣的白晶菊，此花初開平淡，再開二次花，花色多變，鮮艷瑰麗，是為難得。就放在外面的臺階上，你去小心觀賞?！?/br>
    說著俯下腰，見小女兒衛(wèi)卉眼目楚楚，幽幽欲盼地站在一邊，又愛憐地把她也抱了起來。

    翹翹甚愛世間美物，侯府上不缺花卉，可她住的廂房外有單獨給她搭起的幾排花架，上面種了一盆盆都是專給她的，有些還為名貴之品。她就喜花愛香，每日總舉著花灑和小鏟在那侍弄。衛(wèi)謹思及她幼時出生便催開滿園的牡丹，是以總記著她的這個喜好。

    果然翹翹兒開心蹦跳地跑去院中找花盆了。

    對待兩個女兒，衛(wèi)謹是都一樣疼愛的。然他對衛(wèi)姮的感情比較特殊，對這個女兒，他沒有過多的要求，不愛學(xué)就不學(xué)了，他年給她找個溫良穩(wěn)重的夫婿，一生平淡度過就好。便真去到宮里，衛(wèi)家也無爭權(quán)之心，她在后宮憑著父兄的幫忙，也能過得安逸，算是對葛青的一種慰藉。

    但就抱著楚楚纖柔的小衛(wèi)卉，心下有許多憐疼。這個女兒生得纖細，行動也總是隱忍欲試著，倒不是他偏頗，只因為想到為著照拂jiejie，而把幼女從小送去母親那邊院子，目光里便多出不忍心。

    現(xiàn)下翹翹出去，他便兜了兜衛(wèi)卉，問道：“爹爹給卉兒也帶了禮物，讓娘親取出戴上看看?；軆嚎蓪W(xué)會背詩嗎？”

    “嗯。”衛(wèi)卉安靜點頭，繾綣地摸了摸父親風(fēng)塵仆仆的臉龐，細聲念道：“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

    她尚小，發(fā)音還不清楚，可幽幽得像清靈的泉水。

    衛(wèi)謹不覺夸贊道：“卉兒聰明，jiejie若有你一半，父親便欣慰了?！?/br>
    孟氏站在一旁，給女兒試著發(fā)帶，聽及冤枉道：“大人此番話說的，聽得我心涼?；軆郝斆?，是母親教得好，可我若把翹翹送過去，那些不知道的外人，又不知會如何編排?！?/br>
    原是繼母難當(dāng)。衛(wèi)謹也覺得是，就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肩，好言道：“只不過是一提，生怕你們平素太縱著她，你卻不該多想。來看看，我給你也帶了什么東西?！?/br>
    說著從袖中取出一枚精麗的發(fā)簪。

    他慣是知曉這些體貼之事的，孟氏眼角酸酸一拭，勾手接了過來。

    *

    晚膳就在畢氏的正院里闔家團聚。

    宮中皇帝打獵，得不少獵物，賜了大半頭鹿下來，給衛(wèi)衍正拿回去用。

    畢氏讓廚房將骨rou剔開，rou用果木炭火烤熟，加了香料與胡粉調(diào)制盛盤，又將大骨熬至滾沸高湯，用作下火鍋的湯底。這鹿原是養(yǎng)在皇家園林的，rou-嫩-鮮香，乃是不可多得的頂頂美味。

    衛(wèi)姮坐在桌上，白瓷小勺一邊舀著湯，一邊看著桌上滋滋冒煙的熏rou，吃得眼睛睿亮放光。

    還剩下一小把鹿腿和胸rou，二房傅氏母家常打獵，是以拿了小點的胸rou，剩下的鹿腿讓大嫂拿回去給翹翹兒和卉兒吃。

    孟芳欣曉得翹翹愛吃，遂親自下廚，用藥材與熏香將rou腌制晾曬，做成了rou干。因著藥材與香料搭配得極好，味道委實誘人，她怕小孩多吃，每每就隔天拿出一點兒給她。

    幼時年歲不知控，你若一口氣讓她吃個夠倒罷，偏這樣每次一點一點，她便越發(fā)惦記，連帶著胃口也逐漸大了起來。

    等到兩年后衛(wèi)衍正從洛陽別宮回盛京，翹翹兒已經(jīng)快八歲了，衛(wèi)衍正藥箱子往院中一擱，便聽見面前一聲姑娘嬌嬌兒：“阿爺！”

    他抬眼一看，明眸皓齒，芙面若皎月，小姑娘的眼睛里帶著調(diào)皮和澄澈的歡笑。因為曉得阿爺回來，特地吃過中午飯便在這里翹首等著了，免得回去見了祖母，祖父又不敢表露疼愛。

    然從前的小桃子拳頭，卻變作了土地里剛挖出來的土豆，是皮薄粉嫩的，卻生生地大了一圈。

    去問老太婆，又不敢問太多，只說是不是吃太飽了，帶回的緞子怕做衣裳不夠。

    呸你還帶回來緞子，那緞子是拿來做衣裳的嗎？是用來給他自己過濾藥汁兒編書的！

    畢氏自當(dāng)心知翹翹兒胖了，可胖就胖，又能怎地，小女孩兒家七八歲胖點莫不正常？難不成細麻桿兒皮包骨就是好啦？太后娘娘都夸她美呢！

    行，衛(wèi)衍正閉嘴。心下倒是想，他年若平凡些卻也算好。

    *

    旭徽一十五年，七月萬木蔥蘢，鳥語蟬鳴。坐在元極宮云蔚臺上放目望去，偌大盛京城內(nèi)屋宇樓臺，層層疊疊，繁華之景讓人美不勝收。

    今歲宮中的五月端午賽龍舟，是在洛陽別宮舉行的，盛京城里由京府衙門在城內(nèi)各河渠，組織民眾自行舉辦。

    因著皇帝蕭宥常感骨內(nèi)酸痛，搬去洛陽別宮已是住了二年，官員們亦各自分在東西兩頭辦了二年的公。

    皇帝二十弱冠之年原在獵場上摔過馬，只是當(dāng)時以為已經(jīng)無礙了。前些年下詔幫助衛(wèi)家發(fā)布尋醫(yī)令，卻一直沒能有任何奇醫(yī)宋蓮的消息。

    叫衛(wèi)衍正診脈，衛(wèi)衍正當(dāng)然知道他是陰濕之氣凝滯體內(nèi)，帶動了舊年骨痛?？伤膊缓弥苯诱f元極宮地勢低矮，四季陰濕多雨潮悶，不宜長居等等，畢竟皇宮乃臥龍之地，誰人敢這樣輕薄妄議？只是建議皇上在宮中日理萬機、刺促不休，不妨換一處動動筋骨散散心。

    洛陽地處九州腹地，屬溫暖地帶，四季晴和舒適，皇帝想想也的確在元極宮悶了太久，遂便請了傅太后，又帶上后宮一眾妃嬪與皇子女去了洛陽。怎知到了那兒住得舒適，這便一直住了兩年。做為御前超品太醫(yī)的衛(wèi)衍正，當(dāng)然也得收拾行當(dāng)過去當(dāng)職。

    七月是太后娘娘的生辰月，又及上月初邊關(guān)打了勝仗，好消息連連傳來，靺鞨諸部欲譴使前來說和，遂便折回了元極宮。

    別開兩年余，再回到京都，看什么都是心胸開闊。傅太后生日，京中官員眷屬多有備禮送入宮中，大多都被張?zhí)O(jiān)攔在宮門前收了，只有得圣眷的幾大家族夫人得已進到跟前。

    英國公府、齊國公府、順安侯府、勇毅侯府等自是在場的，送的禮物亦都別開生面。

    順安侯府的賀壽禮是孟氏親自去置辦的，孟氏特特叮囑娘家商隊在天竺尋了個百寶妝盒，讓傅太后好不喜歡。

    并無誥命的孟氏是極少有機會進宮的，這次因著侯夫人畢氏氣喘，在家歇息，再加禮物亦是她選的，遂便叫了她代替。孟芳欣便也把小女兒衛(wèi)卉帶進宮來見了見世面。

    現(xiàn)下傅太后抓著翹翹的小手腕，在跟前轉(zhuǎn)了一圈，眼目里都是稀罕。

    七歲多的翹翹手腕比幼時圓了一圈，卻圓得珠圓玉潤，玉白而可愛。她是美極的，便胖了也是美極，臉頰似帶著桃粉兒，眼瞳也澄澄的會發(fā)光，櫻唇紅潤，別樣驕傲的精氣神兒。

    甜甜地叫一聲：“太后奶奶福如東海，壽比南山，翹翹可想太后奶奶?！?/br>
    “哎喲喲，瞧瞧我寶貝兒多會說話，兩年多了哀家也真想念你！”太后聽得心似棉花軟，打哪兒都疼。

    站在廣陽公主與竇三夫人跟前的李緋和竇韻，聽得就焰火兒直冒。

    衛(wèi)翹翹實在太會甜言蜜語，太愛打扮了。你看她穿著萱草齊胸襦裙，耳垂上還墜著兩顆珍珠，一看就是特意打扮過的，才七歲就戴耳環(huán)。

    哼，臂帛也遮不住她圓起的肚子！

    別以為誰不曉得，她這么進宮來就是為了看太子。

    衛(wèi)姮的確是準備精致的，讓奶娘尤琴和林雁姨姆幫她選了半天的衣，因為她今天要進到宮里來。

    衛(wèi)姮喜歡皇宮，她羨慕這里住著的每一個人，站在那高高如云鬟的長廊之上，過來過往的人們髻環(huán)披帛，眼睛放遠一看，仿佛能看盡宮外的蒼生。她就喜歡這樣。

    余光瞥見李緋和竇韻的嫉妒眼神，就揚了揚下巴。

    李緋和竇韻很氣，她們慣是不和的，但只要每每對付衛(wèi)姮，便自動站成了一氣。

    可是衛(wèi)翹翹這個女子，她應(yīng)是習(xí)得了她繼母娘家的商賈圓滑，慣會用東西去籠絡(luò)人，且她的禮物又總是別樣出巧，因此京中不少小姐都被她收買。

    廣陽公主皮笑rou不笑地盯著這一幕，其實明眼人都知道，姑娘便如何精巧，再這么胖幾年，早晚被比過。可是母后喜歡呀，母后說好看就是好看了，不能打母后的臉。

    旁的世家不知道怎么想，可廣陽公主知道有些人卻是心照不宣的——將來配親，還不得公子皇子們先點過頭？

    所以廣陽公主現(xiàn)在倒不內(nèi)傷別人夸衛(wèi)姮，相反時而跟著母后附和幾句。只是這會兒看到了緋兒滯悶的表情，便開口笑道：“聽聞衛(wèi)姮背詩極有特色，現(xiàn)今京城各家女子流行頌七句詩，我這邊隨口來個簡單的，你跟著往下接吧，權(quán)當(dāng)做為母后助助興?；市?，你說呢？”

    “廣陽主意甚好。”一旁溫潤雅雋的皇帝，亦期盼等待。

    “兩個黃鸝鳴翠柳?！睆V陽公主清清嗓子。

    完蛋了，衛(wèi)姮不會背詩，她攥著裙裾想了想，只這時候不可問別人。忽看到那邊三皇子蕭錚的母妃鄭淑妃在剝荔枝，遂猶豫后便答：“日啖荔枝三百顆?！?/br>
    “噗嗤?！比首邮掑P嗆到，兩旁人群里發(fā)出細微的笑。

    廣陽公主得意道：“母后瞧瞧，我說極有特色的吧！連這般簡單常見的詩句，她都壓得極有韻味呢?！?/br>
    其實在暗指衛(wèi)姮背詩三句兩句的不離吃喝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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