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河站在窗邊出著神。

    這么多年來本該承受的痛苦, 在今天一齊爆發(fā)了出來, 洪水一般沖散了之前失去族人的悲痛, 去六界山的意念也變得不那么強(qiáng)烈了。

    殺了那些凡人！

    殺了他們, 讓他們血債血償！

    心底似乎有一個聲音不斷地慫恿自己, 又或者, 那本就是自己的聲音？

    殺了他們！

    分明是凡人先挑起的戰(zhàn)爭, 最后受罰的卻是狐族！

    該死的凡人！

    他們憑什么到現(xiàn)在還逍遙法外，甚至繼續(xù)迫害別的妖族？！

    怒火越燒越烈，云河抓著窗臺的手緊緊攥了起來。

    “啪！”

    窗臺被云河抓下一塊, 云河沒有察覺，任由碎木片將掌心刺得鮮血淋漓。

    “怎么回事？邊上寢殿里發(fā)生了什么？”長生王子的聲音響了起來，“帶我去看看, 不會是父王的客人出了什么事吧？”接著響起了眾人陸續(xù)走動的聲音。

    云河心中的怒火越燒越盛, 燒得他胸口的舊傷一陣穿心的疼，直到長生王子來到了他的寢宮, 他也沒有發(fā)現(xiàn)。

    “這位客人……剛才發(fā)生了什么？你沒事吧？”長生小聲地問道。

    云河這才察覺到有人進(jìn)來, 他默默深吸了一口氣, 強(qiáng)壓住心中的悲痛, 才轉(zhuǎn)身淡淡說道：“我沒事?！?/br>
    長生看見了云河在不斷滴血的手掌, 然而很快他手上的傷口就愈合了, 他只能欲言又止。

    云河沒有心情與長生多說話，扭頭繼續(xù)看向窗外。

    寢殿內(nèi)氣氛有些尷尬，長生鼓起勇氣問道：“你就是父王請來的客人, 狐王吧？”

    “正是?！?/br>
    見云河的臉上還留著痛苦的神色, 長生遲疑著說道：“父王是不是對你說了什么？關(guān)于你母親的往事？”

    云河的身體顫了顫，那段記憶被塵封了一百多年，如今一旦被釋放，就像猛獸一般時不時地闖入他的腦海，讓他痛苦不堪，也揮之不去。

    “父王不應(yīng)該喚起你的那段記憶，對誰都沒有好處……只會讓你徒增痛苦……”長生低下頭去，帶著愧疚的表情說道。

    “你也知道了我母親的死？”云河心中一陣陣地悸痛著，母親那血淋淋的肢體仿佛就在他眼前。

    “抱歉……我不該提起的……”長生低聲說道。

    其實在云河來到流花林之前，父王就突然對自己提起了許多關(guān)于狐族的往事，包括不久前狐族被滅族，也包括一百多年前云河母親的死，甚至連云河的這段記憶被封印，父王都告訴了自己。他不知道父王為什么忽然對自己說那些，只知道父王那樣做一定有他的用意，而現(xiàn)在看來，解開了狐王的記憶，不過是讓他痛苦，并增加妖族和凡人之間的仇恨罷了。

    難道……父王想借狐王的手與凡人開戰(zhàn)？！

    想到這里，長生怔住了，全身一陣惡寒。

    凡人殺戮妖族，妖族的后代又去殺戮凡人的后代……要死多少凡人和妖族，這筆仇恨才能了結(jié)？

    不，冤冤相報，凡人和妖族之間的血債永遠(yuǎn)無法勾銷，仇恨只會越結(jié)越深，殺戮只會越來越頻繁……

    而自己身邊的親人、侍衛(wèi)，不知道什么時候會被卷入到殺戮中去，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戰(zhàn)死，也不知道死后能不能被送回流花林……

    長生想到這里，眼淚唰地流了下來。

    “王子，您沒事吧？我們回去吧？若是讓我王看見您又出來了，我們會被……”離長生最近的一個少女看見了他的淚水，用焦急的語氣低聲勸道。

    “沒關(guān)系，父王那里我會去解釋的。”長生淡淡打斷了侍女的話。

    云河聽出了長生話音中的悲傷，扭過頭往他這邊看過來，當(dāng)看見他已淚流滿面時，云河不由暗自震驚——鹿王的話幫自己解開了令他痛苦的封印，鹿族王子卻對著自己痛哭流涕，這對父子的目的是什么？

    “狐王，我不知道父王為什么要告訴你那些……我知道你失去母親一定很痛苦……在你之前，我也失去了我的母親，也是被凡人……他們本來想把我也……后來父王來了，可惜只救出了我……”長生的淚水不斷滾落下來。

    云河仿佛看見了當(dāng)年剛失去母親時的自己，但是當(dāng)年他沒有像小孩子一般哭泣不止，只是一個人站在月神湖邊不停地狂吼、奔跑，直到精疲力盡，父王來找到躺在湖邊生死不明的自己。

    “王子……”長生不住地啜泣起來，看上去隨時會斷氣，身后一干侍衛(wèi)侍女心急如焚，“我們快回去吧……這些不是王子該關(guān)心的……”說著，侍衛(wèi)們用靈力輕輕推起了長生身邊的幾重結(jié)界。

    “都停手?！遍L生哭著下了命令，繼續(xù)說道，“所以留著這些記憶有什么用？父王不該那樣對你……狐王，如果父王要請你去殺凡人，你能不能好好考慮？殺人，不是解決仇恨的辦法……你殺了你的仇人，只會給他們的子女留下痛苦啊……”

    云河被這個孩子的一番話給震住了。從方才見完了鹿王，自己的心就一直被仇恨蒙蔽，而這個孩子的話，像醍醐灌頂一般，讓他開始思考為母親復(fù)仇的意義何在。

    “狐王……你的母親，一定早就轉(zhuǎn)世了，現(xiàn)在一定過得很好。如果我們再次掀起戰(zhàn)爭，會禍害到許多無辜的人……如果……如果你實在忘不了那段記憶的話，就由我來為你重新封印吧……我雖然力量不強(qiáng)，但是封印記憶是我最擅長的……”長生慢慢停止了哭泣，一雙淚汪汪的金色眸子堅定地看著云河。

    云河心里已經(jīng)亂成了一團(tuán)，對母親死去的悲痛，對鐵寧玉的愛恨兩難，對鹿王父子言行不一致的疑惑，還有對自己此后該何去何從的迷?！?/br>
    母親的慘死，自己該不該忘記？

    對鐵家的恨，該怎樣消除？就算殺了鐵寧玉，自己心里的痛苦能否減輕？

    到底怎樣做才是對的，才是有意義的？

    鹿王父子，到底要干什么？鹿王希望自己的記憶解開，長生卻說可以替自己封印記憶……這背后到底有什么目的？

    云河越想越不解，腦袋和胸口都刺痛起來，他覺得自己要窒息了，冷汗涔涔而下，他忙抓住了窗臺。

    “狐王，你怎么了？！”長生說著，讓侍衛(wèi)們將云河扶住了，“狐王，如果實在受不了的話，就再次封印那段記憶，去做你原本要做的事吧……”

    原本要做的事？

    自己本來要做什么？

    舍棄長生咒，去冥界拯救不能轉(zhuǎn)世的族人……

    為什么狐族被滅時，自己沒有選擇去復(fù)仇，而是選擇了舍棄和拯救？

    而如今，面對無可挽回的往事，自己竟如此放不下？

    就像長生說的，殺人不是解決仇恨的辦法。更何況，殺母親的仇人早已經(jīng)不在世上，自己是否可以拋棄對他們后代的恨意，用平常心去面對他們，面對鐵寧玉？

    “王子，我們還是快回去吧……狐王恐怕一時半會兒沒法做決定了……再說……”身邊的侍女小聲提醒道，“您看他臉上的表情，小心他傷到您……”

    “再等等吧。”長生溫聲勸慰侍女。他看見云河猙獰的表情慢慢退去了，似是恢復(fù)了冷靜，然而同樣承受過喪母之痛，他知道云河的內(nèi)心在經(jīng)受著怎樣的煎熬。

    “請封印我的這段記憶?！苯K于，云河強(qiáng)忍住語氣里的顫抖，對長生說道。

    長生欣慰地對他點點頭，侍衛(wèi)們猶豫著推動他來到云河面前。

    “沒想到，我竟然沒有一個年幼的孩子想得透徹……”云河感嘆著，在長生面前盤腿坐下，而長生也維持著坐姿懸浮在結(jié)界里，兩人正好可以平視對方。

    長生搖頭笑道：“我的‘年幼天真’，不過是相對于流花林外的世界，我?guī)缀鯊膩頉]有出過流花林，所以對凡人一無所知。但是，我可能比你還年長呢，而且我隨時會死去，所以有些東西，可能看得比較開。”

    云河驚訝：“你比我年長？可是你……”

    長生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四肢，苦笑道：“我從小得了一種怪病，被輕輕碰一下就容易骨折，而且身體長得很慢，有可能永遠(yuǎn)都是這個模樣了……我隨時都有可能死去，連自己獨處時也不能太激動，否則一不小心動作做得太快，也會打傷甚至打死自己……”長生的語氣有些平淡，雙眸中卻露出了對健康的向往。

    云河歉然：“不好意思……”

    “沒關(guān)系?！遍L生笑著將右手往云河的額頭伸來，接著他忽然降低了聲音說道，“我不怕死，因為死后我就可以轉(zhuǎn)世了，但是我知道我死了父王會很傷心的，所以我要努力活到父王去世后……”

    云河聞言，心中對長生父子倆的疑惑煙消云散，不管黎光想要從自己身上得到的是什么，但是長生的善良純真讓他徹底卸下了警惕。如果自己此時還懷疑長生的話，被他知道了，孱弱的他一定會傷心的……

    長生冰涼的手指輕輕地點在了云河的額頭，一眾侍衛(wèi)侍女緊張得要暈倒過去了，如果長生因為體力不支而出什么意外，那么他們的性命……

    “長生，你在做什么？！”鹿王的聲音突然響起，長生的手指快速收了回去。

    “我……”長生委屈地低下頭。

    黎光大步走了過來。

    長生不敢發(fā)一言，方才的那些話如果被父王聽見了，他一定會震怒的！

    黎光卻只是怒視著長生的侍衛(wèi)們，眾人嚇得魂不附體，但很快就配合默契地將長生帶了出去。

    云河起身，看見黎光眼眸深處仍有怒意未消，心中不覺對他起了戒心——黎光用風(fēng)魂竭力封印下去的這段記憶來左右自己的情緒，他所圖謀的，一定是自己最為重要的東西，不是自己的靈力，就是長生咒！

    而從黎光所講述的鹿族和凡人的恩怨來看，一旦鹿族得到了這兩者中的一種，凡間少不了又要大戰(zhàn)一場！而不久前心魔和煉妖塔的魔都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了凡界……凡間，又要迎來浩劫了么？

    想到這里，云河已經(jīng)身心俱疲，但他不愿在黎光面前輸了氣勢，就強(qiáng)撐著精神說道：“鹿王想要得到我身上的東西為己所用，這恐怕是行不通的?！?/br>
    “為己所用？”黎光高傲地仰起頭，走過云河身邊，“我不是為了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