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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慶堂送完老周回家,已經(jīng)是清晨四點多鐘了,天蒙蒙亮,孩子在臥室隔壁的房間哭,譚央便過去看。倚著門框看著妻子和女兒,畢慶堂嘴角輕揚,笑了。周大哥他已經(jīng)走了?看見畢慶堂,譚央問,畢慶堂點了點頭。你怎么不進來,站在門口做什么?身上帶著外面的涼風,怕凍到你和孩子,他溫柔的說。周大哥還會回來的,對嗎?這世道,哎,不好說啊!畢慶堂嘆了口氣,無奈的說道。 譚央聽了,默然低著頭,看著懷里的女兒不做聲。畢慶堂便扯開話題,臨走的時候,老周又對我說他覺得你很像他的meimei,叮囑我一定要好好待你。噢?那你怎么回答?我說,若你不棄,我自會盡我所能,守你一生。譚央聽了,輕哼一聲,什么叫若我不棄,你偏會拐彎抹角的推脫,不說些干脆利落的話。畢慶堂鼻翼微微顫動,捏著手里的禮帽,深深的嘆了一口氣,轉身走了。 畢慶堂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的無奈無力,帶著歲月的沉重負累和命運無法逆轉的巨力。 八月初,正是女兒的百日,畢慶堂在大華飯店擺了酒宴請盡了上海的名流豪紳,這一天是孩子的百天宴,也是畢慶堂金盆洗手,退出商會、脫離黑幫的日子。 大廳里正中的桌子,猩紅的毛氈上擺著黃澄澄的金水盆,畢慶堂在里面近乎于虔誠的洗著他那雙使慣了槍、略顯粗糙的手。洗罷,接過毛巾擦手,大廳里響起了掌聲,外面鞭炮聲大作。他對這些置若罔聞,抬起頭看著二樓抱著孩子沖他笑的譚央,畢慶堂的心中滿溢著前所未有的幸福與自信,他想,屬于他們的舒心太平的日子,自此開始,會過一輩子吧,一定會的。 這一年是西元一九三零年的八月,一個看似歌舞升平、無災無難的年份。 ☆、40.(38)事變 大學的入學考試并沒有統(tǒng)一的考試時間和試卷,只是要招生的學校貼出通告,考生們報名、考試、閱卷、錄入等等諸多步驟,全是學校自己說了算。等到譚央身體恢復要參加考試的時候,上海多半的大學已經(jīng)報名完畢了。 當時的社會風氣,女孩子學師范是最熱門的。譚央底子雖好,可畢竟功課生疏了,考師范學院落了榜。譚央對這個結果異常氣餒,整日沒精打采的,飯也吃得少了,畢慶堂見了便私下托朋友薦譚央到一所知名的教會小學教國畫,學生少,工作清閑,給譚央找了個營生不說,還圓了她做老師的夢,也可謂是用心良苦了。 第一次上課回來譚央便坐在沙上生悶氣,畢慶堂問她怎么了,學生們淘氣不聽話嗎?譚央從吳媽的手上把女兒接過來,沒好氣的說,不,我要謝謝你呢,這樣的工作哪里找?。繃嬚n一個月兩節(jié),薪酬卻比教導處的主任還高!我問了學校里的其他老師,據(jù)說啊,教會學校原來沒有國畫課,還據(jù)說啊,前些日子有位老板給學校捐了筆錢,翻新了教師宿舍。 畢慶堂聞言在沙上翹著二郎腿哈哈直笑,指著譚央,嘖嘖,你是太不知足,我要是你,我就裝作不知道!譚央頗為不快的埋怨他,你這么手眼通天,還做這么圓融的事做什么,不如給我辦所學校,我當校長好了!畢慶堂逗著譚央懷里的女兒,心不在焉的說,辦學校是賠錢的買賣,我才不干呢!譚央把身子側過來,囡囡要睡了,你別又把她逗精神了,略頓了頓,譚央又氣惱的說,反正我是不會再去做那份工作了,和在家為你帶孩子沒什么區(qū)別,還要受著你的恩惠。 你這說的是什么話,我怎么這么不愛聽!畢慶堂呵斥道。譚央見畢慶堂真的動了氣,也自知自己的話有些沒輕沒重了,便嘟著嘴,低頭看著小言覃,嘀咕著,我剛剛遇見了一個同學,她說圣約翰大學的醫(yī)學院要補招五名女學生,今天是報名的最后一天,我同她一起去報了名。 因為一早畢慶堂就對譚央說了,上大學可以,學師范學會計學國文都行,別的免談,省得大學沒上完,人倒是學野了。聽見譚央這個新主張,換了平時,畢慶堂一定嚷嚷,什么亂七八糟的玩意,不去,不是女孩家學的東西!不過這次倆人口角在先,畢慶堂又是一向很知進退的人,便像模像樣的敷衍著,好啊,那東西深奧的很,我的小妹有抱負啊。其實心底里也是覺得,招那么少的人,譚央也不一定考得上。 畢慶堂每天從公司回來便會從譚央懷中接過女兒,譚央得空抽身就去樓上溫書,在那時的上海灘,在這樣闊綽的家庭里,盡量不用傭人自己帶孩子,他們夫婦應當算是很稱職的父母了。按照在同里鄉(xiāng)下的風俗,譚央叫女兒囡囡,畢慶堂也就跟著叫,倒成了孩子的乳名了。 有時夜半時分,畢慶堂一覺醒來現(xiàn)枕邊無人,隔壁的房間還點著臺燈,燈罩的玻璃墜子顫悠悠的映在走廊的紅地毯上,莫可名狀的華美冷清,譚央披著毯子坐在言覃的搖籃邊,一手搖著刷了亮油的白漆搖籃,另一手拿著書,借著臺燈的淡黃色微弱燈光讀著書。 譚央,這個小女子身上深藏的堅韌與頑強令畢慶堂都時時訝異。于是八月下旬的那個下雨的黃昏,當畢慶堂回家還來不及換腳上沾了雨水的皮鞋,譚央撲上來摟著他的脖子雀躍著說自己被圣約翰大學補招錄取了的時候,畢慶堂也并不覺得十分意外。雖然對她學西醫(yī)并不見得十分贊成,可畢慶堂還是笑著對譚央說,小妹,這是你應得的,是老天有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