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鮮為人知的秘密
隔得有點遠,笪璐琳看不清對方的臉,只能憑皮夾克和身型依稀辨認(rèn)出來,但看到嘻哈辮男追上女生時,她基本能確定自己沒認(rèn)錯。 他們好像在吵架,橫眉豎眼,吵了一會,男生松開了女生的手。 笪璐琳逐漸走到女生的斜前方的化妝品店,距離十米左右,假裝挑選粉底液。 熱情的店員前來推薦,笪璐琳禮貌推辭:“我想自己挑,謝謝?!?/br> 突然,女生義憤填膺般朝她的方向走過來。 笪璐琳嚇了一跳,匆匆低下頭。 “能不能給我一片濕巾?”女生和店員說。 拿到濕巾,女生當(dāng)著男生的面,使勁地用濕巾打圈式搓洗自己的右眼皮。 片刻后,濃重的眼影被擦拭掉,草莓狀的暗紅色色塊像躍龍門的魚一般浮現(xiàn)在眼皮上,從眼皮延展到眉骨上方。 笪璐琳知道,那是胎記。 “看到了嗎?這才是我真實的樣子!”女生決絕地沖著男生喊。 笪璐琳的皮膚像被針扎了一下,她開始理解這個總是化著像抹了幾層奶油的濃妝的女孩,仿佛就是當(dāng)初那個極力掩飾貧窮的自己。 如果敢于當(dāng)眾揭開傷疤,一定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氣,同時渴望得到對方的接納。 男生背對著笪璐琳,笪璐琳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但從他緊握的雙拳里感受到一種忍耐的情緒。 該不會要打女孩子吧?笪璐琳這么擔(dān)心著時,男生徑自大步往前走了,拋下卸去半邊眼妝的女生。 棘手,本想刺探關(guān)于鹿霖的軍情,誰料直接闖進了戰(zhàn)場。和人家也不熟,上前噓寒問暖會不會顯得太多管閑事? 笪璐琳實在糾結(jié),索性留在原地繼續(xù)觀察。 男生的背影消匿在轉(zhuǎn)角,女生忽然捂眼啜泣起來,一種壓制的卻又壓制不住的啜泣,像某種生命垂危的動物的悲鳴。 店員們竊竊私語。 笪璐琳無法再置之度外,從包里拿出日常戴的墨鏡,走到女生面前:“你好,商場搞活動,酷Girl能獲得一副墨鏡。” 聽到人聲,鹿晴慢慢打開雙手,眼前出現(xiàn)一張姣好的臉,還向自己挑眉,示意戴上墨鏡。余光里,旁邊店鋪的店員以及路人在看著自己,像在觀看馬戲團表演,她低頭將墨鏡戴上。 笪璐琳又遞上紙巾,微笑道:“還記得我嗎?上次你和鹿霖——” “記得。”鹿晴打斷道,“上次謝謝你,這次也謝謝你?!?/br> “不客氣?!斌舞戳毡憩F(xiàn)得很熟絡(luò),仿佛她們已經(jīng)是認(rèn)識多年的朋友。 在這樣的自來熟下,鹿晴放下了戒備心。她擦干眼淚,扶穩(wěn)鏡框,小聲問:“還能看到嗎?” 笪璐琳笑了笑,反問:“聽過胎記的傳說嗎?” 鹿晴皺皺眉,搖頭。 “傳說,如果一個人心中有放不下的人,在過奈何橋的時候,會特地留下胎記,以便于下輩子的相識?!斌舞戳障駛€知心jiejie一樣講述,“而如果是臉上長有胎記,就代表那個人的前世曾經(jīng)有一個非常深愛他的人,所以給他留下深刻的標(biāo)記?!?/br> 沒有人這樣安慰過自己,鹿晴半信半疑:“真的嗎?” 笪璐琳說:“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真亦假時假亦真?!?/br> “你有胎記嗎?” “有?!斌舞戳丈斐鲇沂郑菩挠幸粔K一毛硬幣大小的淡紅色胎記,看上去無傷大雅。 鹿晴端詳了一會,恢復(fù)回酷酷的模樣,主動自我介紹:“我叫鹿晴?!?/br> 笪璐琳愣住:“……哪個鹿?” “鹿霖是我堂哥?!?/br> 是堂哥。 笪璐琳心里松了一大口氣,可她也變得膽怯,與他的家人見面,好像意味著真正踏入他的人生。 過道終究不適合聊天,出于就近原則,笪璐琳把鹿晴帶到同樓層的料理店,完全忘記在樓上的周悠兒以及在路上的張西揚。 鹿晴像是沒有吃過日料,翻菜單的樣子略顯手足無措,最后還是由笪璐琳決定吃什么。 笪璐琳想起還沒問她的年齡:“你幾歲?” “十七?!?/br> 不算出乎意料,光看打扮不免讓人以為二十多,但一說話就露餡,再怎么偽裝成大人仍帶有孩子氣。 未成年就和類似小混混的男生談戀愛泡酒吧,怪不得鹿霖要抓她回去。 但這樣的年紀(jì)正處于叛逆期,一味的說教和一刀切式禁止只會讓人更加逆反,況且自己都沒活明白呢,有什么資格教育人家,所以笪璐琳不打算過問太多。 “你和鹿霖是上次認(rèn)識的嗎?”鹿晴新開了一個話題。 笪璐琳搖頭:“我和他是初中同學(xué),十二年前就認(rèn)識,然后今年春節(jié)時他搬到了我隔壁住。” 鹿晴若有所思:“故意的?” “什么?”笪璐琳沒懂她的意思。 “還是商量好的?” 笪璐琳仍然沒懂。 “同居了?” “……”夠嗆,你們家的人聊天的目的莫非就是讓全世界的人噎死? “不過,他怎么受得了和別人一起住,不是他瘋就是他把別人逼瘋,嗯?” 最后的“嗯”是詢問。 就這么一小會的功夫,笪璐琳后背冒出了冷汗:“沒同居……” “噢,”鹿晴看了一眼手機時間,“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上高鐵了吧?!?/br> ?。。?/br> 終于!尋到他的蹤跡! 笪璐琳深吸一口氣:“他去哪?” “安津縣?!甭骨缯f,“我們的故鄉(xiāng)。” 在笪璐琳的引導(dǎo)和食物的引誘下,鹿晴慢慢回憶起從前,那些她或從外婆嘴里聽說,或親自參與的過去。 安津縣是一座經(jīng)濟不發(fā)達的小縣城,山高樹茂,四季分明,鹿晴和鹿霖的父輩們在這里出生和長大,長到十來歲時就不再念書,出城打工賺家用。 鹿霖的父親鹿川初中畢業(yè)后,去了距離安津縣一百多公里的黛州市中心城區(qū)找工作,那會是八十年代,全國玻璃緊缺,玻璃廠的產(chǎn)量和效益比一般的廠子要好幾倍,鹿川抓住機會,加入黛州玻璃廠,踏實勤懇,幾年之后攢下了老婆本。 鹿川外形不錯,但為人木訥寡言,不善于追女生,經(jīng)廠里的同事介紹,他認(rèn)識了當(dāng)文員的鹿霖母親,兩人一見鐘情。結(jié)婚后,他們在玻璃廠附近的住宅區(qū)租了一套八十平的叁居室,白天各自忙碌,晚上一起休息,平凡的日子過得也算有滋有味。 好景不長,母親在生下鹿霖的當(dāng)晚,因羊水栓塞大出血而身亡。 鹿川是怎么熬過那段灰暗的歲月的,沒有人知道,他休了一個月的假后,重新回歸崗位,比以前更加努力工作,獨自把鹿霖養(yǎng)大。 黛州玻璃廠發(fā)展得如日中天,愈做愈強,后來和其他玻璃廠、建材廠合并成立一家集團,在國內(nèi)的日用玻璃生產(chǎn)行業(yè)占領(lǐng)一席之地,可隨之而來的,是愈來愈嚴(yán)重的工業(yè)廢氣污染,黛州成了霧霾之城。 那時候,他們都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可怕性,當(dāng)他們意識到時,為時已晚。 由于長年累月生活在大氣污染的環(huán)境中,鹿霖患上了支氣管哮喘,而鹿川患上了肺癌,檢查出時已經(jīng)是晚期。 命運總愛開玩笑,在我們好不容易重拾期許時,又毫不吝嗇地賞一記響亮的耳光。 鹿川深知自己隨時會倒下,便帶著尚且年幼的鹿霖去找弟弟鹿軍,那時鹿軍和他妻子在鄰省的諳練市從事食品加工的生意,兩個兒子也在諳練上學(xué)。 都說父母愛自己的孩子是天性,不,這不是一定的,鹿川的父母就生性涼薄,利益至上,基本沒好好盡過養(yǎng)育孩子的職責(zé)。 鹿川剛開始住院接受治療的時候,他們難得大發(fā)慈悲,來陪他放化療,但當(dāng)他們發(fā)現(xiàn)鹿川的全部資產(chǎn)不足以支撐無底洞般的醫(yī)療費,甚至在不久的將來可能要他們倒貼錢后,果斷離開了。 短短一年時間,鹿川高大硬朗的軀體變成了一根嶙峋的枯木,他清楚自己再怎么硬撐也只能撐個叁五年,與其搞得負債累累,不如給兒子留一點資本,于是他放棄治療,在鹿軍家度過了最后一段時光。 臨終前,鹿川將僅剩的十萬存款轉(zhuǎn)給鹿軍,拜托他們一家照顧鹿霖。 鹿軍一家是怎么照顧鹿霖的呢?在鹿晴看來,鹿霖的處境沒比自己好到哪里去,甚至更糟。 鹿晴小時候是和外婆單獨在安津縣生活,但每逢寒暑假她的哥哥們會回來度過假期,他們是她的噩夢,只會把她當(dāng)丫鬟一樣使喚。 二零零九年的盛夏,鹿霖首次到來。鹿晴原以為他也是惡魔,不承想是另一個被欺凌者。 鹿霖和她那兩個不修邊幅、內(nèi)褲穿一星期都不換的哥哥完全不一樣,他很愛干凈,只不過,干凈得過分,他不愿意和別人同臺吃飯,不允許任何人進他房間以及觸碰他,洗澡能洗一個小時,每天給自己的房間搞兩次大掃除。 據(jù)鹿晴母親所說,鹿霖以前沒這些怪癖,在他爸走之后的某一天突然性情大變,然后越來越魔怔。 鹿晴哥哥們受不了,向鹿霖大吼:“你爹死了你就發(fā)神經(jīng)了是吧,那不如你也去死!” 他們譏諷他不是男的,朝他的碗里吐痰,沖他的書撒尿,在他的床上拉糞便…… 對于這些行為,長輩們都視若無睹,而那時候的鹿霖幾乎不反抗不報復(fù),每次都默默把飯倒了,把書和被單被子扔了,獨自去買新的回來。 情況在半年后的寒假惡化。 鹿軍去參加了期末考后的家長會,班主任說鹿霖是個好苗子,適合競賽,引導(dǎo)得好的話會大有作為。 鹿軍想,這是不是意味著鹿霖將來會成為一棵搖錢樹。于是,他讓兩個兒子少做那些幼稚搗蛋的事,要像鹿霖一樣好好讀書。 在大人的認(rèn)知里,欺凌他人的孩子只是天真,只是幼稚,只是搗蛋。 天真的搗蛋鬼們啊,最討厭那種老師眼里的好學(xué)生——裝乖,虛偽,蓄意討好老師。 你怎么能一個人朝向太陽呢,應(yīng)該和我們一樣在陰溝里墮落,沉淪,腐爛。 所以,他們拉鹿霖去網(wǎng)吧打游戲,逼他抽煙和喝酒,但鹿霖有哮喘病,不能抽煙喝酒,他開始不服從,迎來的是狂風(fēng)暴雨般的拳打腳踢。 很多時候,鹿晴覺得孱弱的鹿霖下一秒就會被打死,但他如同一個永不認(rèn)輸?shù)娜瓝羰?,在裁判倒?shù)到最后一秒時,仍能奇跡般爬起來。 下一個假期,鹿霖沒有回來,鹿軍說他留在諳練參加競賽培訓(xùn)班了。 再一次見面,是五年后。 鹿晴記得,那年發(fā)生了許多事:外婆去世,二哥沒考上大學(xué),爸爸工廠倒閉失意返鄉(xiāng),鹿霖高中畢業(yè)保送清華。 鹿霖回來參加外婆的葬禮,全程保持沉默。 鹿晴站在他身旁偷瞄他半天,都沒認(rèn)出他是誰,有幾個瞬間,她甚至分不清現(xiàn)實和虛幻,因為他太像漫畫書里的校草。 佛經(jīng)中提到,鳳凰會在大限到來之際集梧桐枝于自焚,在烈火中新生,其羽更豐,其音更清,其神更髓,那一天,鹿晴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做“涅槃重生”。 “現(xiàn)在,鹿霖是我的信仰?!痹趧倓偟囊环瑪⑹鲋校骨缫呀?jīng)不知不覺淚流滿面。 而笪璐琳還沉浸在鹿晴幾分鐘前講的毆打事件,聽得火冒叁丈,一股恨意由心生,噴涌至全身,如果那兩個畜生此時就出現(xiàn)在她面前,她一定直接上前踹得他們斷子絕孫。 她無法想象一個少年要有怎樣頑強的意志力,才能獨自承受這一切。 “抱歉,我現(xiàn)在沒有辦法平心靜氣地和你說話?!斌舞戳张σ种婆瓪?,不看鹿晴,“有句話很冒犯但我不得不說——你的家人真是爛透了,讓我惡心?!?/br> 鹿晴鼻頭更酸:“其實,我曾經(jīng)也是施暴者……” 有一回,哥哥們分別按著鹿霖的頭和手,命令鹿晴給鹿霖喂西紅柿,不然他們就打她。鹿晴出于自保,不得不將西紅柿塞進鹿霖嘴里。 “他對西紅柿過敏,吃了會皮膚瘙癢,上吐下瀉——” 笪璐琳震驚地打斷:“你說什么?!” “他對西紅柿過敏……” 怎么可能,他之前吃了她做的……想到這一點,笪璐琳瞬間呆住,說不出話。 鹿晴不知笪璐琳怎么了,見她臉色很差,似乎徘徊在痛苦的邊緣,便不敢再講下去。 長久的緘默。 鹿晴忽然想起一件事,小心翼翼地開口:“你和他住得近,有件事我還是提醒你一下,不要給他慶祝生日,連生日快樂都不要說,他在他爸媽的忌日會特別低落,最好別招惹他?!?/br> 笪璐琳的情緒平復(fù)了些,她抬頭看鹿晴:“好,我知道他的生日,那他爸爸的忌日是在哪一天?” “3月19號?!?/br> “……” 叁月十九,她的生日。 剎那間,無數(shù)畫面涌上她的腦海,他提著蛋糕的樣子,他說生日快樂的樣子,他吃西紅柿的樣子…… 所有的模樣,所有的對話,所有的相遇,都指向一個鮮為人知的秘密。 這個秘密,如玫瑰的刺,擊穿她的心臟。 笪璐琳猛地站起來。 鹿晴錯愕:“你去哪……” 笪璐琳說:“我去找他。” ______ 沉痛哀悼mu5735遇難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