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謝家的新宅是清一色的青磚瓦房, 建在村尾的高地上, 正中是一間坐北朝南的堂屋, 用作吃飯會客。 堂屋的北面墻開了一扇小門通向廚灶, 王氏在廚房的后院挖了幾塊菜地, 種滿了應(yīng)季的各類蔬菜。 東廂房共有三間, 謝行儉一間, 他爹娘一間,還隔出了一間小房作倉庫。 西廂房住的是他哥嫂一家,同樣是三間, 他哥嫂并蓮姐兒是睡在一個屋的。 剩下兩間,一間被王氏用來放菜壇子和耕田用的器具,一間則被謝家當做柴房, 里面堆碼著整整齊齊的木棍柴火。 整個謝家院子分有前后院, 前院是用竹籬笆圍成的,竹子選的是山上的毛竹, 砍掉多余的細枝葉, 再編成四尺來高的柵欄圍成院子。 竹籬笆的四周還種了一圈荊棘樹和小部分的薄荷, 荊棘樹都是刺, 可以有效的抵御牲畜的攻擊, 薄荷葉的莖葉除了能做調(diào)味香料外, 還能有效的預(yù)防蚊蟲叮咬。 后院因為靠近山,他爹從山里搬了大石頭過來,沿著竹籬笆堆放一圈。 這小院是他出生后, 他爹拿著分家得來的十三吊錢建的。當然十三吊錢是不夠蓋八間磚瓦房, 原先只有四間,剩下的是近兩年他爹存了錢后蓋的。 謝家的宅院不大不小,環(huán)境清幽,干凈舒適,謝行儉對此是相當滿意的,唯一不足的是隔音不好。 這不,隔壁他爹娘的聲音若隱若現(xiàn)。 謝行儉想到今晚他娘吃飯的時候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頓時有了偷聽的小舉動。 他輕手輕腳的靠近,側(cè)著身子將耳朵緊貼墻面,只聽他爹的聲音隱約傳開,“爹和大哥都說朝廷是鼓勵分家立戶的,大哥還是小半只腳踏進官場的讀書人,俗語說天地君恩親,讀書人可不就是要跟著朝廷的旨意走么?!?/br> “讀書人?讀書人,哼,讀了大半輩子才得個秀才有什么好嘚瑟的?我喊他謝長忠一聲大哥是看在你跟爹的面上,難道讀書人就能得了便宜賣乖不成?當初你出遠門做長工,一年到頭你可撈到半個銅板給我,不全都填了他讀書的坑嗎?” 回憶起往事,王氏眼睛微紅,哽著嗓子哭泣,“當年要不是他死皮賴臉的拽著錢袋子不給咱二寶治病,咱二寶現(xiàn)在早就娶妻生子了?!倍毷潜戎x行儉大十二歲的二哥,養(yǎng)到三歲的時候生了場病沒了。 “二寶是我身上掉的一塊rou啊,當家的!”王氏捂著嘴哀嚎。 顯然,二寶這兩個字觸動了謝長義隱藏的痛楚。 謝長義嘆了口氣,眼尾片刻濕潤,“二寶都會喊我爹了,他沒了我也痛,只是大夫說沒得救......” “什么沒得救!”王氏抬起頭,滿臉恨意,“大夫明明說府城有醫(yī)術(shù)好的,只你大哥謝長忠不舍得給咱二寶花錢罷了,還不是因為他那年要考秀才,要交錢找稟生作保?!?/br> “分家前,家里事事以你大哥為先,連帶著他媳婦劉氏都拿著丈夫要讀書的事在我面前耀武揚威。要我說,爹也是個偏心眼的,被大房的一拾攛,說什么朝廷律法鼓勵多子分居立戶?!?/br> 王氏冷笑,“他發(fā)跡了就把你這個任勞任怨的兄弟兒子往旁邊一踢,真不愧是讀書人?!?/br> 謝長義不接茬,他是男人,不好在背后嚼人舌根。 他有時也會感到心酸委屈,他為人雖然老實忠厚,但并不呆傻,只是因為他爹從小偏愛長子的做法,他早已習慣。 反正如今都分家各過各的,除了年節(jié),他幾乎不會去大房走動。 “當家的,隔壁山娃家要送山娃讀書,我琢磨著也送小寶去?!蓖跏峡蘖诵鹸iele情緒后,忽然道。 “啥?”謝長義訝然的看向老妻,想起乖巧激靈的小兒子,不禁破涕而笑。 “那孩子比孝哥兒有天分,能坐得定,是個聰慧的,不讀書可惜了?!?/br> 王氏吸了吸鼻子,跟著笑起來,“卻是如此,孝哥兒小的時候愛搗蛋。小寶不一樣,打小就聰明的很,長得又白白靜靜的,一看就是個讀書人的料?!?/br> 謝長義偷偷揉干淚花,神情帶著贊同,“爹偏向大哥無非大哥和他兒子會讀書認字,我這一房以后要想活得好得看小寶這一代,送小寶去讀書我是同意的,起碼要讓他考上童生?!?/br> 說到童生,謝長義摸摸腦袋,憨笑道,“像我爹那樣的大老粗考了幾次都能考上童生,我就不信咱小寶考不上。” 兩人又討論了下,謝行儉見話題已經(jīng)轉(zhuǎn)向插紅薯苗的事上,心下松了一口氣。 不枉他這幾日暗地里在山娃面前刷讀書的好處,謀劃了這么久,他算是成功了。 上輩子都是家長壓著孩子去上學,想不到來了這里,他想走讀書的路子竟然還要使手段,想想就覺得可悲。 他今年六歲了,依他娘的意思是再過幾年送去鎮(zhèn)上當學徒。他娘不是不想送她去讀書,只是在她娘看里,他大伯讀了二十年的書,最后卻寒了二房的心,因此他娘對讀書這件事有點陰影。 現(xiàn)如今家里有些余錢,他娘看到別人家娃能上學,心里是有些擔憂又有些憋屈。 擔憂的當然是怕因為她的心結(jié)而誤了小寶的前程,憋屈的是她為了小寶的前程不得不再次走上供養(yǎng)讀書人的老路子。 他爹娘上半輩子賺了錢拱了大房一家子,后半輩子為了他和大哥一家掏心挖肺,之于這些考慮,謝行儉不敢在爹娘面前提讀書,可讓他放棄讀書那是不可能的。 《管子·小匡》中記載,“士農(nóng)工商四民者,國之石(柱石)民也”,意思是四民都是國家基石,不可或缺。其實在小農(nóng)經(jīng)濟的封建王朝,農(nóng)民雖位列第二,卻是最辛苦最弱小的一類。 林水村就是例子,一輩子窩在小山村里,抱歉,他做不到。 至于‘工’,歷朝工匠對手藝一行頗為保守,師傅端著‘師傅領(lǐng)進門,修行在個人’,講究“教會徒弟餓死師傅”,做學徒十幾年都不一定能學到師傅的竅門,因此他是不會選擇成為一個工匠的。 ‘商’,就更不用談了,不僅朝廷打壓,“稅有十之六七”,還居無定所沒有安全感。 最后,他只能發(fā)揮他的優(yōu)勢,那就是讀書。 上輩子他是個史學研究生,熟悉繁體字,讀過大量史學記載,遺憾的是他不會寫毛筆字,沒學過八股文。 可轉(zhuǎn)念一想,他現(xiàn)在還小啊,就算從頭學依然來得及。 而且讀書人的地位在古代很高,萬一他有朝一日進入“士”的階層,他還能改善他家的地位,讓他爹娘揚眉吐氣。 想當初他爺因為大伯一家放棄了他爹,日后他定要他爺后悔當年分家的決定。 這一夜,謝行儉睡得很香。 第二天一早,他爹在堂屋開了個‘家庭會議’,參會的有他爹娘,大嫂,他,四歲的蓮姐是女孩子,是不讓參與的,至于大嫂楊氏,他爹的意思是大哥不在,那就大嫂代替大哥上。 ‘會議’的中心思想就是家里要供他讀書了,又問楊氏可有意見。 楊氏呆愣,見上座的爹娘突然問她,臉色有些不自然。又怕爹娘誤會她反對,楊氏立馬開口道,“這么大的事,爹娘做主就行,兒媳不懂,這送小叔讀書的事想必相公也是贊成的?!?/br> 楊氏說完抿了抿嘴站到一旁不再言語,她覺得相公和小叔的關(guān)系好,小叔瞧得才六歲,卻聰明機靈的很。若以后小叔讀書有成就,蓮姐兒不就有了靠山?至于讀書的錢,走公中的賬她管不著。 王氏眼皮抬了抬,心道楊氏還算識相,雖說嫁進謝家這么多年只生了個女兒,肚皮不爭氣,性子卻是個好的。 大人會議顯示全票通過,謝長義這才拉著謝行儉的小手,笑著問,“小寶可覺得讀書辛苦?” 謝行儉猛地搖搖頭,脆生生的答,“讀書不辛苦,爹娘干活才辛苦呢,小寶定會好好讀書,以后小寶買仆人伺候爹娘,那樣爹娘就不用干活了?!?/br> 又轉(zhuǎn)頭看向楊氏,齜著牙笑,“到時候還要給蓮姐兒買花衣服,嘿嘿,” “我兒子真孝順?!蓖跏虾苁切牢浚瑩е?,“爹娘辛苦點沒啥大不了,只要小寶有出息,爹娘就開心?!?/br> 謝行儉點點頭。 吃過朝食后,謝長義去村長家借來牛車,帶著謝行儉去了鎮(zhèn)上。 去的鎮(zhèn)子叫瀘鎮(zhèn),景平朝地區(qū)規(guī)劃是五鄉(xiāng)劃一鎮(zhèn),鎮(zhèn)上住的大多是這五個村莊出來的富人家,還有各式的商鋪門面以及私塾。 謝長義趕了小半個時辰的牛車后,將牛車圈系到鎮(zhèn)上熟人家的院子,隨后牽著謝行儉進了瀘鎮(zhèn)唯一的一家書肆里。 時值五月中旬,童生府試的結(jié)果剛公布不久,鎮(zhèn)上的私塾恰在招開蒙學生的時段,因此書肆這兩日光是賣啟蒙書籍就賺了不少。 謝長義兩人甫一踏進書肆,便聞到空氣中散發(fā)的清幽墨香。 謝長義不識字,對著面前琳瑯滿目的書籍顯得有些局促,好在立有十七八歲的書童笑的迎上前招呼。 瞅到后面跟著謝行儉這樣的小兒,書童笑的指了指面前鋪上擺放的幾本書,問謝長義,“客官可是要買書?” 謝長義靦腆的點點頭,書童便在鋪上拿下幾本,替給謝長義,邊道,“小的瞧小公子的年紀,許是要些開蒙的書吧?” 謝長義點頭,謝行儉見他爹捧書的雙手微微顫抖,忙踮著腳接過書本,眉開眼笑的看向書童,軟軟開口,“大哥哥,這書聞著香,嘿嘿?!?/br> 書童頗為自豪,熱情的解釋道,“小公子有眼力,我們書肆讓秀才抄錄書籍,用的都是好墨,那墨香不僅能提神還不易散味呢?!?/br> 說完用手指著謝行儉手上的三本書,像謝長義一本一本的介紹,“周圍私塾開蒙用的都是這套書,分別是《三字經(jīng)》、《百家姓》、《千字文》。等小公子學完這三本,再來買《幼學瓊林》《千家詩》《弟子規(guī)》《聲律啟蒙》等那樣的書?!?/br> “開蒙就要讀這么多書啊?!敝x長義低頭看捧著足有兩寸厚書的小兒子,語帶擔憂。 書童不以為然,“這些書籍大多內(nèi)容淺顯,一方面教孩子認字,一方面學一點為人處世的道理,這一階段的主要功課是認字、寫字。《三字經(jīng)》、《百家姓》、《千字文》三本讀下來是花費不來多長功夫的?!?/br> 謝長義這下舒心,轉(zhuǎn)頭對謝行儉道,“小寶,那爹就給你買這三本先讀著。” 謝行儉嗯了一聲,小手在書本上輕輕拂過,一股安心歸屬感莫名在胸膛浮起,看著泛黃紙張上印著熟悉的繁體字樣,謝行儉有些激動,他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