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陳叔進倉庫尋摸了半天才找出一套殘缺的律法書籍。 魏席坤、魏席時二人忙拿到手翻閱, 察看是缺少了哪幾套。 新帝敬元帝登基后, 命六部重新修訂朝廷律法, 編成《大敬律》。 《大敬律》有十二篇, 魏氏兄弟倆人仔細比對了陳叔拿出的這套律法書, 發(fā)現(xiàn)只有名例律、衛(wèi)禁律、婚戶律等十項。 他們翻來覆去的比對, 最終確定手上這套少了職制律和擅興律。 陳叔惋惜:“那些學子們上我書肆買律法書, 都是好幾個人合買,畢竟你們也清楚,律法全套買下要好幾百兩, 讀書人哪里買得起?!?/br> “大多是每人買三四套,互相換的看,因而我這里剩下的律法書, 各部分有的多有的少, 殘缺的很。” 魏席時聞言氣悶:“職制律和擅興律又不是科舉常設的律法題,怎么也會賣斷貨?” 一聽是偏冷門的律法套書, 陳叔撓撓腦袋:“可能是這兩套我進貨少的緣故, 要不, 你們再等些時日, 過幾天, 我要外出一趟, 正好可以去囤點律法書籍?!?/br> 魏席坤急了,“時不待我,律法內(nèi)容冗長枯燥, 若再等幾日, 那考卷……” 魏席坤忙伸手擰堂弟的胳膊,魏席時痛得嘴巴直咧咧,話只說了一半。 陳叔作為商人,立馬嗅出了不對勁。 “什么考卷?”陳叔急忙問道,“你們縣學最近有月考考核?” 陳叔摸著下巴深思,“不對啊,你倆才考完院試,怎么會這么快又要考核……” 國子監(jiān)的選拔消息現(xiàn)在還是秘密,魏氏兄弟當然不能跟陳叔透露。 不過,謝、林、魏三人跟陳叔簽有出書合約,魏席時考慮到這一年來他們倚靠著清風書肆賺了不少銀子,所以魏席時隱晦的提醒陳叔幾句,只叫他書肆趕緊囤些律法書,過幾日會有很多書生上門買。 陳叔沒有打破砂鍋問到底,得了消息后,立馬吩咐底下的人去辦。 魏氏兄弟合力將他們?nèi)鄙俚穆煞ㄌ讜I了回來,不過依舊少兩套。 * 縣學復課后,魏氏兄弟詢問謝行儉身上可有職制律和擅興律,謝行儉收藏的書本很多,律法書當初他可是狠下心將全套都搬回了家,后來敬元帝修纂新法后,他再一次將新修的律法買了回去。 “職制律和擅興律?”謝行儉不用想都知道他有,“你們要,回頭我抽空給你們送去?!?/br> “行儉,聽你這話的意思,你接下來不準備住縣學舍館了?”魏席時問道。 謝行儉點頭,“等會我先去一趟林教諭那里,我不日就要離開雁平縣前往京城,總該跟林教諭打聲招呼?!?/br> “林教諭待你極好,你走之前自然該和他告別一趟。” 魏席時輕聲問,“只你這一說,學堂的人不就都知道國子監(jiān)將要收稟生秀才的事?” 謝行儉挑眉,“難不成你還擔心知道的人多了,阻礙你不能過關?” 魏席時一愣,旋即雙手環(huán)胸不屑道,“自然不擔心,這一年跟著你,律法書不說掌握十之八.九,卻也能拍著胸脯坦蕩蕩的說熟悉六七成。” “既是如此,你還擔心什么?”謝行儉笑道,“林教諭那我倒是可是緩一緩再說,只你和坤哥兒日日在縣學翻看律法書,就不怕大家起疑心?” “他們愛看熱鬧隨他們?nèi)?,我看我的書,又沒擋著他們的路。而且我又不是多厲害的人,他們怎么會時刻逮著我看。”魏席時忿忿道。 一旁沉默的魏席坤正色道,“時哥兒你渾說些什么,都是每日見面的同窗,且甲班人數(shù)不多,你稍微有點不對勁,他們都能看的出來?!?/br> “何況,小叔拿到了郡守大人的舉薦信,不日就要離開縣學,這么大的事,能瞞得???” “那該怎么辦”魏席時叫屈道,“行儉憑的是真本事拿的舉薦,即便他們羨慕嫉妒也不行?!?/br> “這不是羨慕不羨慕的事?!?/br> 謝行儉認真分析道,“縣學本就沒幾個稟生秀才,今年的稟生秀才只有四人罷了,前幾年的我雖沒數(shù)過,但瞧一眼秀才的舍館就能知道,不會超過四個人,這般算下來,今年與你拼國子監(jiān)資格的能有幾個,且你說你律法掌握有七成,他們呢?他們肯定不如你,畢竟你跟我一起出考集,我私底下還出了不少律法題考過你,你幾乎都能對答如流?!?/br> “你說的沒錯。”魏席時神色黯淡了些,“我是不擔心他們能在國子監(jiān)選拔中脫穎而出,我擔心的是我們一旦說出來,他們非但不感激我們還冷嘲熱諷?!?/br> “怎么會呢?”謝行儉和魏席坤皆瞪圓了眼睛,表示不理解。 魏席時恨恨道,“你們當我不想與他們分享國子監(jiān)的事么,實在是他們沒臉,他們不配!” “剛我從食館那邊過來,你們猜我聽到了什么?” 魏席時氣鼓鼓地說著,冷笑道,“他們說行儉買通了學政大人身邊的人,提前知道了今年的院試考題,不然怎么能在縣學只呆了一年就拿到案首。” 謝行儉聞言胸口郁氣疊生,悶著沒說話。 魏席坤一巴掌拍打在桌上,罵道,“胡說八道!小叔當年府試名次超越了其他五縣案首,僅次于羅案首,難道小叔也買通了府試學官?” 魏席坤的聲音粗狂,加之這回他義憤填膺,相當于怒吼了,一出聲,周圍舍館休息的學子都探出腦袋張望。 魏氏兄弟倆都比較暴躁,沒等謝行儉說話,兩人就當著眾多同窗的面你一句我一句的冷嘲熱諷起來。 “今日行儉人在這,你們當中背著我們到處胡謅亂道的混賬東西,既然敢說,那就站出來,咱們今個面對面的說道說道?!?/br> 圍觀的學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紛紛縮著腦袋,沒一個人站出來。 魏席坤越看越怒,怒喝道,“有能耐信口雌黃,卻連站出來的膽量都沒有,我看爾等空有六說白道的胡謅本事,丁點的男兒氣概都沒有,委實卑賤不堪?!?/br> 對面的宋齊周不知為何去瞧堂兄宋齊寬,見堂兄捏緊拳頭漲紅了臉面,宋齊周微微一哂。 魏氏兄弟倆又連著說了好些罵人的話,宋齊周嘴角微微挑了下,他莫名覺得這些話都是在拐著彎罵他堂兄。 什么才考入甲班就洋洋得意,什么謝行儉一入縣學就處處針對謝行儉等等。 宋齊周剛開始還以為魏氏兄弟罵的是他,因為他當初確實針對過謝行儉,不過他之后見識到謝行儉的真本事后,早已對謝行儉改觀且他對謝行儉道歉的事,甲班的人都知情。 宋齊周見大家有意無意的將探究的眼神投向他,宋齊周下巴一昂,不做理會。 他沒做過的事,他當然不認。 同窗們見宋齊周一副光明磊落的模樣,又將懷疑的目光轉向一側的宋齊寬。 宋齊寬明顯被魏氏兄弟無頭緒的罵人做法激怒了。 謝行儉面無表情的溜了一遭現(xiàn)場同窗們的神色,最終將目光定格在氣急敗壞的宋齊寬身上。 謝行儉心知魏氏兄弟其實也不知道是誰在背后糟蹋他的名聲,不過在縣學腹誹心謗他的人,最有可能就是宋齊寬。 所以魏氏兄弟隨便一激,還真的讓他們瞎貓碰上死耗子了,果真蒙對了,宋齊寬被魏氏兄弟犀利毒辣的罵語給氣著了。 宋齊寬心中怒火熊熊燒的正旺,一雙手指緊緊的捏成拳頭,用力到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待魏席坤當著眾人面說“不知禮數(shù),若無證據(jù),胡亂散步謠言不得好死……”時,宋齊寬氣得臉上的肌rou一股一股的跳動,心中大恨。 這頭,魏氏兄弟也慢慢意識到這背后之人就是宋齊寬,只不過他們罵了一遭又一遭,文人能用的隱晦字眼他們都用了,卻也不見宋齊寬有任何松動,可見其忍性和耐性。 魏氏兄弟偷偷的朝彼此交換了個眼神,緊接著兩人摒棄了之前的儒雅作風,再開口,竟然如同潑婦罵街一般,要多難聽就有多難聽。 果然,下一瞬,宋齊寬臉上破出了裂痕。 謝行儉發(fā)現(xiàn)魏氏兄弟真是一對活寶,估計這些話都是從村子里的婦人身上學來的。 看到好些同窗聽著聽著發(fā)出憋氣的笑聲,再看看宋齊寬一副吃了屎的表情,謝行儉輕笑出聲。 似乎這時候,大家都默認是宋齊寬在背后搗亂,宋齊寬見此只好站了出來。 謝行儉示意魏氏兄弟退后,他和宋齊寬的恩怨,他想自己來解決。 宋齊寬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他抖著手指著謝行儉,吼道,“你敢當著眾同窗的面拍板你院試沒有倚靠外人?別人被你蒙在鼓里,我卻沒有,我那日在鎮(zhèn)上瞧著可仔細了,你分明就認識學官大人!” 宋齊周語氣篤定,旁聽的同窗們眼神有些火熱起來,他們原本是不相信謝行儉院試作假的,畢竟謝行儉的學問水平他們都了解,確實才學過人。 但聽了宋齊寬有鼻子有眼的指證后,大家又覺得謝行儉為了案首之位有小動作也并非不可能的事。 如果謝行儉真的認識學官大人,偷偷打聽一些考卷內(nèi)容,恐怕也是有的。 謝行儉琢磨著宋齊周的話語,宋齊寬說他認識學官大人,又特意提及鎮(zhèn)上…… 院試過后,他只去過鎮(zhèn)上兩回,每次都是直奔韓夫子的宅院,若真像宋齊寬所說,那就應該是他去韓夫子家遇上宋大人的那次。 宋齊周就因為他在門口和宋大人言語了兩句,就認定他和宋大人相識,進而散布他院試作假的流言,簡直可笑。 且不說他院試作假有無可能性,就憑著宋齊寬胡亂誹謗京城正六品官員,就是大罪! 謝行儉行的正坐的直,他不怕宋齊寬懷疑他,但他要臉,他的科舉之路才剛剛開始,可不能由著宋齊寬的一句懷疑而污了顏色。 宋齊寬見謝行儉沉默不語,以為謝行儉被他揭穿后無臉說話,頓時咧開嘴得意洋洋,轉過頭對著同窗們笑說謝行儉心虛了。 謝行儉最看不慣宋齊寬這副小人得勢的嘴臉,他冷冷的呵斥道,“這里是縣學,你若是有憑有據(jù),我們?nèi)ソ讨I那里對峙,你休要憑你一己之言就胡亂往我身上潑臟水,倘若你沒有確切的證據(jù),你可知詆毀稟生秀才是何等罪過!” 謝行儉狠戾的眼神睨了一眼湊在宋齊寬身旁看他笑話的其他三人,最終將目光停在宋齊寬身上,涼涼開口道,“按《大敬律》第九大條詐偽律,若無證據(jù),中傷污蔑他人,當以欺詐和偽造論罰,輕則杖責一百,重則處以絞刑!” 謝行儉的一席話猶如重鼓,敲得宋齊寬等人腦門一緊。 宋齊寬見站在他這頭的幾人隱隱有些退后之意,宋齊寬有些坐不住了,他梗著脖子懟道,“如何沒證據(jù),那日我親眼所見,還能有假?” “既是你親眼所見,你便說說,當日我是在何處碰到學官大人,又是哪位學官大人,且我與那位大人是單獨見面還是如何?” “你今天就說個清楚,我謝行儉從蒙童入學以來,自問勤勉刻苦,如今僅憑你紅口白牙就誣陷我案首來路不明,我若不洗刷冤屈,天底下的人還以為我謝行儉好欺負!” “今日同門學子都在場,你必須給我一個交代,還我清白,若是再胡亂說錯一點,別怪我不客氣?!?/br> 謝行儉問心無愧,他本就和宋大人沒什么交情,第一次碰面是和眾多書生一起站在府試禮房前遠遠的看了一眼。 第二次碰面是在韓宅門口,也不過是跪拜之間,宋大人說他名字耳熟罷了,除此之外,兩人毫無交集。 宋齊寬堅定道,“當日午時才過,你身后還跟了一小廝,提了不少東西,你敢說你不是事后謝禮?” 一邊說,宋齊寬還秉著別有深意的眼神看了一眼謝行儉,見謝行儉面不改色,宋齊寬咬咬牙,繼續(xù)道,“打頭出來的那位,雖穿著打扮看似常人,實則非也!” 宋齊寬陣營里的一書生哼道,“寬兄無須顧及他的顏面,謝行儉既然叫你說個明白,你就敞開跟大伙說說,好叫他睜眼看看,這世道上的事,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為!” 謝行儉瞇著眼瞥向說話的人,國字臉,大概二十來歲,不過謝行儉對此人很陌生,平日幾乎沒見過這個人。 魏席時小聲道,“此人姓申,當初咱們進縣學,月考排甲乙班時,咱們幾個進了甲班,而他那時候名次落后,被擠出甲班去了乙班,此后就再也沒有考進甲班,我估計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他和宋齊寬走的特別近,經(jīng)常說你的小話?!?/br> 謝行儉覺得頗為好笑,就因為自己沒努力考進甲班,就泄憤到他頭上? 他不會認為是因為他謝行儉當初考入了甲班,所以才擠掉了他的位置?然后懷恨在心,趁著今日挑起的“戰(zhàn)火”,他來火上澆油來了? 真是可笑,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科舉也是如此,你學不好,自然要面臨淘汰,不查缺補漏,反而責怪別人學習太快超越自己有什么用! 宋齊寬見有人給自己助陣,頓時有了底氣,朗聲道,“我宋某人豈是胡言亂語之人,自然是見著了才敢說出來,當日謝行儉面見的那位大人是去年朝廷派往咱們府的學官。” 宋齊寬如此說,就差點名指姓是哪位官員了,此言一出,全場嘩然。 “此話可當真?”有人小聲道,“這種事可不能隨意捏造,若是傳到那位大人耳里,寬兄你可就……” 宋齊寬冷笑,“此事他謝行儉能做的出來,我宋某人自然敢說!” 眾人紛紛看向謝行儉,目光中摻雜有嫉妒,也有疏離。 嫉妒他的,無非是羨慕他認識學官大人,疏離他的,也不過是擔心宋齊周所言屬實,到時候真要鬧出動靜,他們可不想引火燒身。 魏氏兄弟急得跳腳,這事若不解釋清楚,謝行儉的前程就毀了,能不能上京入國子監(jiān)都難說。 謝行儉倒是不慌不忙,臉上全然沒有惶恐和慌亂。 謝行儉晾了晾衣服上的細小褶皺,嘴角含著冷笑,“且先不說我到底認不認識這位學官,我只問你,派往咱們府的這位學官監(jiān)察的是咱們府哪一場科舉?” “我若沒猜錯,你口中的學官大人是去年監(jiān)察咱們府試的學官,既然是負責府試的官員,與我拿院試案首有何干系?” “眾所周知,朝廷派往各地的學官是負責府試,而院試,則是另一批學政官,兩批人互不干涉,我又怎能去賄賂府試的學官從而在院試中舞弊!” “再有,我問你,當日我與學官碰面時,兩人之間可有親密交談?” “你既然看到了我和學官同在一個畫面,而我卻沒有看到你,可以推斷出當時我必是在室外和這位大人見的面?!?/br> “你篤定我送禮,那你應該知道此等隱蔽之事,我能在大庭廣眾之下做?我可沒你想象中那么蠢!” “我讓書童提東西,是準備上門看望蒙師,沒你想象中那么齷齪,至于你說的與學官交談,呵,我一個秀才書生,雖說見縣令可以不跪,難道見了京官也要趾高氣揚的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揚長而去嗎?” “我不過是跪拜時報上名諱,你腦中就異想天開,認為我是在和學官大人搭話,荒謬!” 謝行儉說完,整個舍館都安靜了下來。 他凝視著宋齊寬略顯頹喪的面孔,神色再次嚴肅起來,學著之前宋齊寬囂張的姿態(tài),高聲道,“怎么,宋兄不敢說了,是不敢說那位學官大人只不過監(jiān)察了咱們府試,與院試一丁點干系都沒有?還是不敢說我院試作假的事本來就莫須有,全憑你一張嘴捏造?” 謝行儉的挑釁話語落入宋齊寬的耳里,刺耳的很。 宋齊寬頓時臉黑,忿然道,“也許我看錯了,可能并不是府試的學官,大概……” 謝行儉疾言厲色道,“也許?可能?大概?” “宋兄說話前最好擼直腦子,可別只帶一壺水上路?!?/br> “若天底下的人都像宋兄一般,全憑臆想就大刺刺的往外胡說,那今日我也跟著學一個?!?/br> 謝行儉輕輕笑了兩聲,目光灼灼的看著眾人,“許是宋兄這回院試沒中,一時氣憤就盯上了我,可能是看我不順眼,便捕風捉影的四處說我壞話……” “放你娘的狗屁!” 宋齊寬脖子青筋驟起,撩開衣袖就往謝行儉這邊沖來,滿嘴臟話不斷。 一時間,院子里鬧作一團。 “你再說一遍!” 謝行儉面沉如水,他最討厭別人罵人上升到他娘,“你有膽量造我的謠,還不許我說你嗎?你多大的臉面,你落榜了就嫉恨我,你以為我是瞎子看不出來?” 就是因為謝行儉的話戳到宋齊寬的心窩子上了,宋齊寬這才會一時失了陣腳,急躁暴怒。 “你血口噴人!” 宋齊寬掄起拳頭,照著謝行儉的臉打過去,謝行儉時刻繃緊了神經(jīng),待宋齊寬揮舞拳頭時,他腦袋一偏,側身過去迅速將宋齊寬的雙手絞在一塊反鎖。 謝行儉手掌往下一抻,掌心用了十足的力氣,壓在宋齊寬的手腕上,勒的宋齊寬臉色漲紅,痛得他哀嚎啕哭。 謝行儉對此充耳不聞,厲聲道,“就準你胡言猜測,還不許我說你不成?常言總說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我看你連秀才都還沒考上,就已經(jīng)擺上官老爺?shù)淖V了……” “謝行儉,你還不快住手,你要胡鬧到什么時候?” 突然,林教諭出現(xiàn)在舍館長廊處,瞧見院落里鬧哄哄的場面,頓時氣的胡子都翹起來了,立馬呵斥道。 原來,剛才宋齊寬動手之際,就有人溜出去搬來了林教諭。 宋齊寬被謝行儉摁的動彈不得,謝行儉不僅僅鎖住他的雙手,還像關押犯人一樣將他的上半身往下按,姿勢恥辱至極。 聽到林教諭的聲音,宋齊寬飛奔過去抱著林教諭痛哭。 * 這場鬧劇最終以林教諭親手拿戒尺懲罰兩人告終。 學堂的戒尺是由竹根編制而成,上面坑坑洼洼的,使勁揮舞在手掌心上,竹根上的突起倒刺劃拉著皮rou,才一下,兩人的手掌心就沁出了血珠。 林教諭舉著戒尺每抽一下,就冷聲質(zhì)問一句,“學堂重地,豈容你倆胡作非為,以后還放不放肆?” 謝行儉咬唇忍著劇痛,還沒說話,林教諭的第二鞭又落了下來。 宋齊寬“啊”的一聲尖叫,跪在地上哭著求饒,“先生,學生知錯,學生再也不敢了……” 林教諭對于宋齊寬痛哭流涕的懺悔置之不理,下手的力度照舊。 “真是好威風啊兩位!”林教諭半分好氣都沒有,呵斥道,“同窗也有一年半載了,即便是陌生人,都不會像爾等這樣當眾謾罵,竟然還動起手來了!” 說著,又是一鞭子。 宋齊寬腿軟癱在地上,捂著手在地上痛得縮成球,謝行儉也好不到哪去,別看戒尺短小,打在手心是真的很疼,皮rou分離的痛苦,縱使硬氣的他,都疼的直抽冷氣。 他活這么大,還是頭一回被打,才三下,手心的rou就已經(jīng)腫到三層厚。 謝行儉掘著脖子咬唇不吭聲,隨著鞭子一下一下的落在手心,他額頭的冷汗撲哧的往下直流,待林教諭十鞭子打完后,謝行儉的后背衣裳全被汗水浸濕。 而地上的宋齊寬,則直接暈了過去,林教諭著人去抱宋齊寬時,才發(fā)現(xiàn)宋齊寬身下流有一小攤水漬,隨著搬弄他的身子,空氣中的腥臭味撲鼻而來。 林教諭冷著臉拿出止血藥,分給謝行儉和宋齊寬每人一份,宋齊寬因為承受不住暈倒,所以上藥的事只能別人來代勞。 謝行儉強撐著沒暈倒,上藥自然沒人幫他,他只能竭力用嘴咬開藥蓋,然后用另外一只完好的手將藥涂抹在傷口之上。 他的左手被打的血rou橫飛,整個手心腫得像鹵熟的豬蹄子,表面鼓起好幾塊血泡,青青紫紫。 林教諭給的傷藥烈的很,一接觸到肌膚,整個手掌就像是觸及電擊和油炸的雙重痛感,疼得他險些閉過氣。 林教諭見謝行儉臉色發(fā)白,卻只端坐在椅子上,絲毫不為所動。 宋齊寬早已被人抬了出去,眼下書房只剩下林教諭和謝行儉兩人。 煎熬的上藥過程格外漫長,謝行儉抖著手將傷藥涂抹完畢后,終于松開緊咬的嘴唇。 傷藥慢慢滲入血淋淋的傷口,謝行儉越發(fā)的疼痛,他不得不再次咬住早已破皮的嘴唇,即便忍著痛意,他也不敢在林教諭面前哀嚎。 宋齊寬之所以那么快暈倒,有一半原因是因為他忍不住痛苦,反而召開林教諭更重的手力,打的鞭子想來比他承受的還要痛。 林教諭抬頭見謝行儉眼眶隱隱含有淚光,冷聲問道,“你可知錯了?” 謝行儉右手拖著腫痛的左手,腳步慢慢的挪向林教諭,臉色慘白,顫聲道,“學生知道錯了?!?/br> 一般接下來先生都會問錯在哪了,謝行儉沒等林教諭問話,接著道,“學生不該與宋齊寬在學堂斗毆打鬧,擾了學堂清凈?!?/br> 林教諭見謝行儉認錯態(tài)度良好,便將臉上的怒氣收了收,卻仍有絲絲責備。 “學堂紀律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你和宋齊寬都沒有把同窗情義放在心上,他辱你名聲,對你動手是不對,但你當著眾人的面揭他的短,欺壓他,你們倆都是半斤八兩的蠢才,誰也好不到哪里去!” 謝行儉被罵的羞愧難當,他深感之前與宋齊寬當著大伙的面打架太過幼稚。 讀書人向來主張君子動口不動手,遇事大多喜歡舌戰(zhàn),像他和宋齊寬一時激動就直接上手的,在諸多學子中真的很少見。 謝行儉非常后悔當時的沖動,可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過了,鞭子懲罰他也領了,如今再面對林教諭的諄諄教誨,他當然要認真的聽,誠摯的去認錯。 林教諭坐在那又拎出一堆先人的話,對著謝行儉耳提面命的忠告,希望他以后莫要再意氣用事,損了別人的面子不說,自己的名聲也不好聽。 謝行儉垂著腦袋點頭,林教諭站起來,威嚴的發(fā)話,“回去好好反思己過吧,還有,這兩天少碰水,將養(yǎng)些時日……” 謝行儉舌頭抵了抵冒著血絲的唇角,對著林教諭的方向躬身告辭。 剛走出房門,他才想起國子監(jiān)的事,忙又折了回去。 穆勒的舉薦信被他放在貼身衣物的袖袋里,他拿出書信敲了敲林教諭的門。 林教諭抬頭一看,疑惑道,“還有事?” 謝行儉單手將書信遞給林教諭,然后往后退了一步,靜靜的等候在一旁。 林教諭狐疑地覷了一眼謝行儉,待目光落到書信封面上的字眼,林教諭忙將信封打開。 林教諭看的尤為認真仔細,看完后不敢置信的望著謝行儉,招手示意謝行儉靠近些。 “郡守大人何時給你這封舉薦信的?怎么外面一點風聲都沒有?” “還有國子儉選拔秀才的事,你知道多少?” 謝行儉舔拭了下嘴角,清清嗓子回道,“學生前些日子拜訪瀘鎮(zhèn)私塾的蒙師,蒙師韓夫子與京城禮部官員有些聯(lián)系,因而消息靈通了些。” “夫子那日病愈,學生便拎了些補藥上門,恰好遇上那位禮部大人,夫子便將他知道的事跟學生說了一點,勸學生早日去郡城面見郡守大人,學生聽了夫子的話,和魏席坤還有魏席時一起去了郡城?!?/br> 林教諭若有所思,“宋齊寬誣陷你賄賂學官大人,莫不是看到你去夫子家,碰巧遇見了學官大人?” 謝行儉點點頭,“正是,宋齊寬早就對學生有意見,因而見到學生向學官大人行禮,就想當然的以為學生認識那位大人,其實不然,學生那日是第二回見著那位大人。” 林教諭了然的點點頭,“此事的來龍去脈老夫已知曉,你無須擔心,宋齊寬那里,老夫會抽時間找他聊聊?!?/br> 說完,又回到書信上。 “舉薦信一郡只有一份,你運氣倒是不錯?!绷纸讨I臉上終于露出笑容,感慨道,“郡守大人能將這封不可多得的舉薦信給你,想來對你頗為滿意。” 謝行儉鼻子皺了皺,心想能不滿意嗎? 滿意到都要將女兒嫁給他! 林教諭注意到謝行儉的小動作,笑容漸漸斂起,“怎么?老夫說的不對?” 謝行儉忙搖頭,“先生說的對,只不過……郡守大人并非是因為學生是今年的院試案首才將這封舉薦信留給學生?!?/br> “哦?”林教諭聽出了其中的意外之聲,他語調(diào)輕松的往上一揚,“說說看,到底是因為什么?” “夫子應該還記得去年徐大人來過縣學的事吧?”謝行儉問。 “記得,當然記得!”林教諭連連點頭,忽而他靈光一閃,追問道,“徐大人后來與你可有聯(lián)系?” 謝行儉搖搖頭,“不過,學生琢磨郡守大人的意思,似乎徐大人有寫信讓郡守大人照顧學生一二?!?/br> 怎么照顧,謝行儉不用說通透,林教諭就能明白。 “這么說來,你倒是沾了徐大人的光了。” 林教諭撫撫胡須,微瞇著眼睛,溫聲道,“你既得了徐大人的庇佑拿到舉薦信,可從郡守大人那獲得些國子監(jiān)招生的消息?” 謝行儉沒有回話,只點點頭,表示有消息。 今天他受得這頓打,源頭就是有關國子監(jiān)的招生信息,若不是他爛好心想將這件事告知給其他的同窗,魏席時就不會因為這事惱怒發(fā)火幫他出頭。 若他能及時拉住魏氏兄弟兩人,就不會因為學潑婦罵街引出宋齊寬,從而導致接下來的斗毆爭吵。 林教諭見謝行儉猶猶豫豫不想開口,以為謝行儉是在防著他,遂嚴厲喝道,“你如今已經(jīng)拿到了舉薦信,已然不用去搶奪國子監(jiān)的監(jiān)生名額,有什么好藏著掖著的!” 頓了頓,林教諭繼續(xù)道,“你也不要擔心林大山會去應考國子監(jiān),即便他想去考,老夫也不會讓他去,國子監(jiān)水深,不太適合玩鬧心重的他?!?/br> “至于老夫為何還要問你,是因為老夫是縣學的教諭,自然是希望學堂里的學生有資格的都去闖闖,不過,你不愿意說,老夫也不強人所難?!?/br> 謝行儉心里思忖了半晌,最終還是將國子監(jiān)重考律法一事說了出來。 林教諭立馬讓書童將縣學的所有稟生秀才招到書房,將謝行儉的消息傳達到每一位稟生耳里。 聽到國子監(jiān)招收稟生秀才,這些人頓時兩眼放光,不過有幾個卻面露失落。 一問才知,家中沒有余錢供他們上京。 幾個稟生秀才喜滋滋的從林教諭房里出來,可令他們吃驚的是,第二天縣衙大門口就張貼了告示,上面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寫著國子監(jiān)會單獨下派官員監(jiān)察這次的選拔,考試內(nèi)容涉及律法全套。 謝行儉被魏氏兄弟拉過來看告示時,他隱約從告示上看出了穆勒的怒氣。 穆勒絕對是故意的,謝行儉皺著眉暗忖,穆勒之所以提前將國子監(jiān)的消息張貼出來,就是為了惡心他。 還特意標出考試內(nèi)容涉及律法題,明面上說是替稟生秀才著想,實際上穆勒哪里會這么有好心。 告示一貼,雁平縣兩大書肆的律法書被掃蕩一空,陳叔因提前從魏氏兄弟那得到提示,新的一批律法書已經(jīng)在來的路上。 * 謝行儉那天從林教諭的書房出來后,沒有直接搬回家,而是呆在舍館里。 畢竟他的手傷太嚴重,他這時候回家,他爹娘必會心疼死。 呆在縣學,他白天泡在書堆里整理蒙童月考卷和院試考集,晚上則開小灶幫魏氏兄弟梳理律法知識點。 這些時日陪他一起的,還有林邵白。 林邵白的秀才功名是太上皇賣那位重臣的面子,才以‘孝弟力田’一科取其為秀才,在外人看來林邵白身上呈有皇恩,然而林邵白非常不喜這一點。 在他眼里,他的秀才名頭是他娘用命換來的,所以他非常厭惡走捷徑入仕,他希望以后他能光明正大的走科舉程序考上舉人,所以對于國子監(jiān)的招生,他不感興趣。 眾所周知,國子監(jiān)上至監(jiān)內(nèi)祭酒,下至各官學的博士、助教,肩上都擔著朝廷的官職,不像地方的學堂,大多數(shù)先生都是白身。 國子監(jiān)之所以有很多人愿意往里沖,除了其師資力量雄厚,還有一個致命吸引點。 國子監(jiān)的一大特點就是以師為官,從祭酒到一般教學、管理人員都是朝廷命官,由吏部任免。 不僅老師都是官員,有一部分學生在國子監(jiān)學生一段時間后,也能不經(jīng)過科舉就可以出來做官。 敬遠帝登基后,對國子監(jiān)的約束尤為嚴格,比方說這一屆的國子監(jiān)祭酒,是敬元帝尚且是太子時,安插在六部刑部的一顆得力旗子。 待敬元帝上位后,就找準機會將這顆旗子不著痕跡的丟進國子監(jiān)。 國子監(jiān)看似華麗奪目,實則里面的根早已腐爛惡臭,敬元帝一直都想安排人手進去整治,無奈找不著機會。 如今好不容易逮住了機會,敬元帝大手一揮,將原來的國子監(jiān)祭酒撤換下來,補上他的心腹大臣。 別看祭酒只是個教書先生,其實這個位置難熬的很,要絕對的忠于皇帝,替皇帝選拔官場人才。 還要守住本心,在迎合朝中各大當權勢力的同時,要對學生鞠躬盡瘁,力求做到不偏不倚,有教無類。 謝行儉在舍館準備上京事宜時,特意查閱過國子監(jiān)的有關內(nèi)容,據(jù)縣學藏書樓記載,國子監(jiān)采用的是分館積分和撥歷的教學制度。 分館積分很好理解,諸位監(jiān)生分別前往國子監(jiān)底下設置的六館進行學習。 因為監(jiān)生一大半是通過蔭監(jiān)和恩監(jiān)進來的,所以這些學生四書五經(jīng)讀的沒有謝行儉這類由正規(guī)科舉考上秀才的人精通。 這類學生,會被分到尚文、高節(jié)、稱頌三館,修業(yè)一年半或是一年以上,四書五經(jīng)嫻熟者,方可升入凜然、廉明二館。 經(jīng)此之后,還要繼續(xù)學習一年半載,待司業(yè)官考核,認定其經(jīng)史兼通、品行端正,便可以申請進入赤忠館。 赤忠館是國子監(jiān)最高級的學館,能進這里的學子,都是精英中的精英。 從赤忠館開始,學生正式實行積分制,學習一段時間后,學生會面臨兩個選擇。 一是根據(jù)祭酒大人的推薦,前往朝廷各部門底層學習做官門道。 二是選擇不做官,直接參考科舉考試。 一般進入赤忠館的學子,都會選擇前者,畢竟在沒進入仕途之前能得到一次實習鍛煉的機會,是天大的好事。 而且赤忠館接觸中央頂層官僚的可能性很大,像謝行儉,如果他有幸被選進赤忠館,他肯定會跟著祭酒大人的安排進各部門學習。 不過,赤忠館名額有限,且設置這套制度本就是為了服務權貴家族的子嗣,像謝行儉這樣的寒門農(nóng)家子,很難摸到赤忠館的大門。 * “你真的不準備參加國子監(jiān)的選拔?”謝行儉寫完一卷考集的初稿,停下筆,問坐在他對面的林邵白。 林邵白白天會抽一個時辰陪他一起在舍館出考題,聽到謝行儉的問話,林邵白從一堆書籍里頭探出腦袋。 他揉揉查閱資料查得昏花的眼睛,見謝行儉神情肅穆,林邵白不由好笑。 “當然不準備去,國子監(jiān)對我們這些讀書人而言,固然路子廣,卻不合我口味。” 謝行儉搖頭嘆息,“你到底還是沒放下仇恨,那位重臣為你爭取秀才……” 林邵白面色陡然陰沉,“那是我娘的一條命!沒有他勞什子的舉薦,我照舊能考上秀才!” 這話謝行儉信,整個縣學的同窗,真要比拼學識,唯有林邵白能與他一較高下,何況林邵白還有一項過目不忘的絕技。 若當初林邵白沒有走‘孝弟力田’科,今年院試案首于他而言有點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