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晉江文學(xué)城獨家發(fā)表
從他讀書時起, 韓夫子就教導(dǎo)他人不可張狂, 進了縣學(xué)后, 林教諭戒尺警告他要顧念同窗之情, 離開雁平時, 魏氏兄弟勸告他遇王公貴戚不可莽撞, 來到京城以后, 徐大人教育他沒把握的事不要涉足…… 他受夠了這些條條框框,他來到古代已有十五載,從始至終身邊的人無不在日夜提醒他, 他是一個沒身份、沒背景的小人物,所以他不能和別人硬碰硬,他要卑躬屈膝的奉承高位上的人, 卻沒有一個人問過他, 在他咽下這些不友好的眼神和言語時,他心里好不好過。 當(dāng)然, 他一個窮鄉(xiāng)僻壤出來的小門小戶, 誰會在乎他好不好受。 在權(quán)貴面前, 他不能反抗, 只能忍氣吞聲的去接受來自外部的所有惡意。 謝行儉是真的受夠了, 他苦心從小小的雁平縣來到京城, 然而國子監(jiān)華美的外表下,是助教先生的糊弄,是同窗們的蔑視, 是權(quán)貴的欺壓。 所以當(dāng)他聽到華衣少年的嘲諷, 他不顧一切的掀了桌,將他對國子監(jiān)的不滿全部傾倒在了華衣少年身邊。 其實懟完后,他就后悔了。 他太渺小,也許華衣少年回家告?zhèn)€狀,說不定他明天就從國子監(jiān)消失了。 他怕了…… 所以,當(dāng)華衣少年拎起拳頭打他時,他沒有躲,硬生生的挨了兩拳頭。 華衣少年的手勁很大,才兩下,謝行儉嘴角就流出了血漬,嘴唇崩裂的傷口瞬間讓魔怔的謝行儉清醒過來。 他好笑的舔了舔嘴角的傷口,鐘木鴻驚愕的拉開謝行儉,見他嘴角青紫流血,頓時心頭一震。 “都流血了,快跟我去用藥……” 謝行儉拍拍鐘木鴻的肩膀,渾然不知疼痛的咧嘴笑,“木鴻兄稍安勿躁,想去用藥也要看這位仁兄是否讓行儉走?” 華衣少年打了人,氣也消了,雖說是他挑釁在先,但謝行儉不識好歹與他作對,他教訓(xùn)下謝行儉怎么了。 可當(dāng)謝行儉陰陽怪氣的說出這話,華衣少年心中消散的怒火猛地又席卷上來。 “你這書生,說話忒沒意思?!比A衣少年甩袖,神色憤恨,“傷了自行去用藥便是,何須來問我?” “就是,”旁邊有人起哄,“活該思霖兄打你,這么不識抬舉,也不看看你惹得是誰,孫家在京城那可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思?,豈非你能撒野的?” “思霖兄打你兩巴掌是便宜你,行了小兄弟,下次做事可不許這般莽撞哦,否則就不是眼下兩巴掌這么輕了?” “得罪思霖兄的,向來沒好果子吃,你還不趕快謝恩速速下去?” 謝行儉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他一抹嘴角流淌的血水,一雙點漆般的眸子冷的如深湖底的水。 他朝華衣少年拱了拱手,華衣少年鼻孔一嗤,不耐煩的擺擺手讓謝行儉滾。 謝行儉揚眉深深地看了一眼華衣少年,面無表情的離去。 謝行儉走后,華衣少年身側(cè)的人小聲道,“思霖兄,剛才那小子你怎么輕易就放了他,瞧著那小子臨走前那股勁,看著就是塊狠骨頭,你不磨磨他,他下次……” 孫思霖頗為復(fù)雜的看了一眼遠去的謝氏儉,呸了一聲,“打也打了,罵也罵了,還能怎樣,這又不是孫府,等會鬧到祭酒大人那去,我爺爺非得扒我一層皮不可?!?/br> “算了算了,這小子倒也識趣,我孫思霖大人有大量,便宜他了,嗨,和一個窮小子計較什么,晦氣?!?/br> “還是思霖兄敞亮啊——”周圍的人紛紛拱手,似乎孫思霖打謝行儉是再正常不過的一件事。 * 謝行儉離開后,并沒有回稱頌館,反正照稱頌館的模式,下午上不上課都無所謂,和鐘木鴻告別后,他先去藥鋪買了點傷藥涂抹好,隨后漫無目的的在大街上走。 國子監(jiān)背靠京兆府,兩者之間隔了一條朱雀街,謝行儉先去了京兆府門口,他上次陪居三來過這里,對這里還算熟悉。 京兆府正門,右側(cè)架著擊鼓鳴冤的登聞鼓,左邊則立著一塊高大的黑色石碑,上面一清二楚的雕刻著正五品以上的京官名諱。 謝行儉捂著嘴角,抬頭在石碑前久久佇立。 上面有很多他熟悉的姓氏,有羅姓、徐姓、向姓、韓姓、宋姓還有孫姓…… 孫姓以正二品吏部尚書孫之江為首,底下一溜的還有好些孫姓的四品官、五品官。 謝行儉莫名覺得嘴角疼的厲害,怪不得孫思霖敢在國子監(jiān)對他大打出手,呵,孫家不愧是大家族,隨便一個小官拎出來就能捏死他。 孫尚書的事,他知曉一些,去年雁平縣書生呷妓的事在京城鬧得沸沸揚揚,聽說起因是太上皇問及孫尚書和武英侯羅家的恩怨,底下的人嘴碎講故事時一并將雁平縣的丑聞?wù)f了出來,這才導(dǎo)致雁平縣在天下“聞名”。 謝行儉與羅郁卓之間是稱呼過一兩日兄弟的朋友關(guān)系,所以當(dāng)初聽到武英侯羅老侯爺大鬧金鑾殿狀告孫尚書,他便留了心眼打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原來這一切的源頭竟然是許如英在雁平縣開新儒書肆寫話本惹得禍。 怪道當(dāng)初許家連夜搬出雁平縣,原來是許如英在話本上隱射羅家大勢已去,羅家雖為武英侯府,然三代傳下來,爵位就要上交朝廷,故而比不上皇恩正隆的吏部尚書一職。 許如英之所以將羅、孫兩家做比較,貶責(zé)羅家而高抬孫家,除了因為許如英的族兄是孫之江的門徒,還因為孫羅兩家是世仇的緣故。 許如英想借話本惡心羅家,然而羅家人是武將出身,最厭煩的就是這些瑣碎小動作,遂一舉將孫之江告到了新帝敬元帝跟前。 武英侯有從龍之功,敬元帝自然偏袒武英侯,且話本一事武英侯本就受了委屈,因而敬元帝下令貶黜許如英族兄五品典儀之位,用以撫慰武英侯。 同時,吏部尚書孫之江也沒好果子吃,被新帝禁足在家三個月不得上朝。 謝行儉理清思緒后,抬腿離開了京兆府門口,一路回了家。 家中王多麥正幫工匠們遞磚頭搭院墻呢,突然看到臉上傷痕累累的謝行儉出現(xiàn)在門口,驚的手上的青磚一下掉下去,砸到腳上痛的他齜牙咧嘴。 “得,咱們兄弟倆如今都是傷患人士了?!?/br> 屋里,謝行儉將藥鋪買來的傷藥分出一些給王多麥腳上涂抹。 王多麥顧不上裹繃帶,抓著謝行儉問,“你臉咋啦?咋出門還好好的,現(xiàn)在就成這樣了?你下午沒課?國子監(jiān)散學(xué)這么早嗎?” 謝行儉放開王多麥的腳,笑道,“表哥,你一下問這么多,我該回答哪個好?” 王多麥急道,“你先說你臉咋了?” “被打了?!?/br> 王多麥:“……”他當(dāng)然知道被打了,他又不眼瞎。 “被誰打的,為什么被打了,???” 謝行儉神色閃爍,“吏部尚書的嫡孫打的,至于為什么,嘖,大概看我不順眼吧……” “不是,”王多麥郁悶,“你才進國子監(jiān)頭一天啊,咋就惹什么尚書孫子打你了呢,是不是他仗勢欺人,嫉妒你讀書好?” 謝行儉沒說話,突然他心頭一動,穿好鞋襪就往外跑,囑咐王多麥好好養(yǎng)傷,他出去辦點事晚些回來。 他記得韓夫子曾經(jīng)跟他說過,不管何處,茶館酒樓都是打聽消息最便利的地方,他想報仇就得去那邊看看。 孫思霖仗著孫之江這個尚書爺爺,在國子監(jiān)想橫著走豎著走,他都管不著,但打他的這兩巴掌,他怎么著也得還回去。 他從來都不是個良善之輩,常言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可在他心里,他始終秉持著有仇就當(dāng)場報。 從進國子監(jiān)報道那天起,他就知道他若是一直忍辱負重,他是出不了頭的,就好比當(dāng)初謝令在門口譏諷優(yōu)監(jiān)生,他忍了,可那有什么用,謝令日后見到他,該厭惡他的還是繼續(xù)厭惡著。 孫思霖這回放過了他,他不保證孫思霖下回能放過他,他在國子監(jiān)若一直唯唯諾諾,說不定日后他會繼續(xù)被孫思霖欺壓,成為“校園霸凌”的弱小方。 就像向景那天說的,他的明哲保身能護他在國子監(jiān)平安無事的肄業(yè)嗎? 照他今日惹怒孫思霖的狀況來看,怕是不能了,孫思霖作為權(quán)貴之后,肯定沒人敢當(dāng)著他的面掀桌子,然而謝行儉一怒之下做了,還罵了。 孫思霖日后再見到謝行儉,勢必會想起這些,即便謝行儉以后小心謹慎的做事,恐怕孫思霖也會無故找茬想修理謝行儉。 謝行儉一貫喜歡先下手為強,當(dāng)初縣學(xué)偷窺一事,他也是這樣對待宋齊寬和宋齊周的,只不過那次出了小差子,所以才沒有將宋氏兄弟“置于死地”。 這回他惹得是孫思霖,如果他想在國子監(jiān)好好的呆下去,那他就必須讓孫思霖知道,他不是好惹的。 他不亮出爪牙,孫思霖以后只會將他當(dāng)小狗一樣嬉笑耍弄。 謝行儉所料不錯,孫思霖回去后,是越想越氣,著底下的人打聽有關(guān)謝行儉的事,想著日后再給謝行儉致命一擊,揚言要謝行儉好好嘗嘗惹惱他的下場。 * 這頭,謝行儉也在馬不停蹄的布置著。 京城茶樓酒館小道消息盛行,謝行儉才在里頭喝了一盞茶的功夫,就將孫家上上下下的門頭摸的清清楚楚。 孫家,真正的鐘鳴鼎食之家,從前朝開始,家族中不乏有人在朝中擔(dān)任重職,到了新帝,朝中最大的官就是孫思霖的爺爺吏部尚書孫之江了。 謝行儉從來往人的之言碎語中了解到,孫家到了這一代看似高官達貴,實則骨子里早已墮落腐朽。 當(dāng)初武英侯大殿狀告孫之江,這一鬧,攪得孫家的事在京城不再是新鮮事。 京城的人都知道了孫之江在太上皇景平帝在位期間,一直擁護麗妃之子成王登基,與那時還是太子的敬元帝鬧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敬元帝忍辱含垢,將孫之江與他作對的事一一咽在喉嚨里,直到登基后,借著武英侯一事,敬元帝才將這口怨氣慢慢吐出。 重罰孫之江后,趁著孫之江在家禁足三個月,敬元帝在朝中來了一次大清洗,換掉了好幾個孫之江的黨羽臣子。 如今的國子監(jiān)祭酒廖大人就是那時候被敬元帝替換進去的,以前的祭酒大人,聽說是孫之江一個愛妾的兄長。 孫之江見朝中大勢已去,便夾起尾巴日常在家稱病不上朝,想著等風(fēng)頭過去后,他依舊是高高在上的尚書大人。 然而,孫之江怎么也沒想到,他想低調(diào)行事,他的好孫子孫思霖在外卻借著他的勢耀武揚威、惹是生非。 謝行儉琢磨著孫家還不如爵位快不在了的羅家,好歹羅家有從龍之功,羅郁卓好好讀書,說不定還能在敬元帝這里撈回一個爵位。 而孫之江的后代呢,幾乎全是紈绔子弟。 從茶館出來后,謝行儉又回了一趟國子監(jiān),敲響了助教先生的書房,說要請幾天假。 助教先生睡眼惺忪,問都沒問謝行儉姓甚名誰、為何事請假,從被窩里探出手擺擺,就讓謝行儉下去了。 謝行儉見助教先生一副無所謂的姿態(tài),雖然早已想到會是這樣,但他真正見到了心里還是很不爽。 國子監(jiān)助教可不是隨便一個人就能當(dāng)?shù)?,得從六品官才可上任,多少人擠破了頭想進國子監(jiān),這位助教先生倒好,拿到了清閑職位,就只顧著睡覺,全然不管他們這些學(xué)生的死活。 也是怪稱頌館不受待見,若是祭酒大人時常過來察看,助教先生怎么可能敢這般消極怠工。 謝行儉裝著一肚子的悶氣去找了一趟鐘木鴻,鐘木鴻一聽謝行儉請假回家修養(yǎng),當(dāng)即一拍桌子也跑去助教那請了假。 謝行儉:“……” “我剛才問過老生了,”鐘木鴻翻了個白眼,“他們說,稱頌館天天都這樣閑散沒人管,與其在這做成天坐冷板凳,我還不如回去,正好我落腳的地方還沒找好,我回去再看看?!?/br> 謝行儉點點頭,望了一眼學(xué)堂里頭嬉笑打鬧的稱頌館同窗,長嘆道,“咱們這回算是栽在這里頭了,國子監(jiān)不像縣學(xué),縣學(xué)你還可以找借口退學(xué),國子監(jiān)怎么行?恐怕還要等一年半載,運氣好就調(diào)到其他館,運氣不好,就耗著吧,等鄉(xiāng)試大比之年,咱們才有出頭路?!?/br> 兩人拿了假條后,收拾書箱就往門外走,邊走邊聊。 鐘木鴻緊了緊書箱,跟著嘆氣,“稱頌館的老生們壓根沒打算走科舉,都想著能走家里關(guān)系,在稱頌館混一兩年,回頭再升入凜然、廉明二館,然后再求求祭酒大人,過一兩年去赤忠館肄業(yè)。” “哼!”謝行儉撇撇嘴,“你瞧著吧,他們的打算勢必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br> 鐘木鴻皺眉,“行儉兄為何這么說?可是聽到了什么風(fēng)聲?” “非也?!敝x行儉搖頭,這只是他上輩子作為史學(xué)生的第六感認知。 “敬元帝才二十五六,正當(dāng)壯年,可以說朝廷剛步入年輕狀態(tài),百廢待興,人才奇缺……” “對啊,官場正缺人??!”鐘木鴻道,“所以那些權(quán)貴子弟才不愿意勞累讀書,就等著進赤忠館入官場啊……” “那是表象……” “什么表象?”鐘木鴻一頭霧水。 “敬元帝自去年登基開恩科,朝廷確實缺人,如若那時候從赤忠館肄業(yè),肯定能撈一個好職位,但咱們這一批的學(xué)生,就沒這個好運氣咯?!?/br> “為何???”鐘木鴻歪著腦袋問。 “你傻啊,”謝行儉笑,“瞧瞧祭酒廖大人就知道了,朝廷缺的人,早已在去年恩科后補的差不多了,剩下的官位,都是些不起眼的位子?!?/br> “咱們這批人不趕巧,兩三年后肄業(yè)的時候,正好輪到鄉(xiāng)試,你說一堆高榜進士出來,他們位置都是定好的,一甲進翰林院,剩下的分六部或者各地方當(dāng)差,你猜猜,這樣下來,留給赤忠館的機會有多少?” “也對?!辩娔绝欬c頭,問道,“行儉兄,你是如何打算的,是拼一拼走赤忠館入朝堂還是按部就班參加鄉(xiāng)試?” 聞言,謝行儉微微愣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