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
官船靠岸后, 碼頭兩岸頓時掀起一陣熱鬧。 來往的老百姓紛紛往這邊瞧, 將去路圍堵的嚴嚴實實。 這時候袁珮下派的將士起了作用, 冷著面容高斥幾聲后, 圍觀的人群頃刻散開, 規(guī)規(guī)矩矩的站在街道兩側(cè)。 謝行儉感激的拱手一笑, 隨即帶著羅棠笙等人往前走, 走了幾步,身后的老百姓立馬低頭竊竊私語起來。 “這是哪來的貴人啊?” “坐漕運的船,莫非是從淮安城過來的?” 一提淮安城, 人群中有人臉色微變,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巡撫使府內(nèi),小廝跑的飛快, 急色匆匆的喊:“大人, 不好了,淮安城漕臺衙門派人進城了!” 屋內(nèi)的崔婁秀剛剛聽完手下的回稟, 見小廝氣喘吁吁的跑進來, 悠哉的挑挑眉:“瞧你們一個個的, 不就是漕臺衙門派人過來收債嘛, 又不是頭一遭見, 大驚小怪!” 小廝大聲的道:“大人, 這回不一樣,打頭上岸的似乎不是漕帥的人,小的瞧著, 像是文官, 長相斯文秀氣,還帶了女眷?!?/br> “文官?”崔婁秀猛地從躺椅上跳起來,沉著臉沖小廝問:“你確定沒看錯?” 小廝嚇的渾身哆嗦,艱難的咽口水:“沒…沒看錯…,那人雖是一身便服,但小的覺得那人周身的書生氣勢不減,料想是個文官?!?/br> 崔婁秀沉思的摸摸下巴,忽而往書案上翻找。 “本官記得上月京城來了一封信……” 很快,一封未拆封的信封被找了出來,望著封面上鎏金的落款,崔婁秀一臉無力,迅速拆開信件。 信是徐堯律寄來的,告知崔婁秀,說敬元帝派了翰林院侍讀謝行儉前往江南府巡視近況,信的末尾還提了一句,敬元帝之所以沒有下發(fā)圣旨給崔婁秀,想必其中的原因崔婁秀一清二楚。 看完信后,崔婁秀心頭亂跳了一陣,京官下江南巡查這么大的事,敬元帝竟然都不跟他說一聲,這不是要打他一個措手不及嗎? 至于嗎? 崔婁秀撇撇嘴,今年上半年江南府遭了旱災,隨后折磨人的瘟疫大面積爆發(fā),老百姓死傷無數(shù),江南府的農(nóng)田產(chǎn)物一度被摧毀殆盡,他不得已打開江南府的常平倉,用來調(diào)度城內(nèi)的糧食供應(yīng),防止谷賤傷農(nóng),谷貴傷民。 可惜,災難比崔婁秀想象中還要恐怖萬分,一場奪命的瘟疫過后,江南府瞬間從天堂降至地獄,災害后重建府城時,崔婁秀迫不得已又挪用了預備上繳的秋稅銀錢,這筆銀子也就是謝行儉即將要幫袁珮找崔婁秀討要的銀子。 崔婁秀為了黎民百姓大開江南府的常平倉救濟,以及占用秋稅,此舉惹惱了敬元帝,不過朝中有諸多大臣替崔婁秀求情,說崔婁秀是為江南眾生存活著想,論理應(yīng)該論功行賞。 敬元帝在某些方面極為小心眼,常平倉和稅銀是他的底線,崔婁秀擅自觸碰就是罪過,不過后來考慮到崔婁秀大義救民的舉動,功過相抵,但有一個要求:半年后崔婁秀要恢復江南府的繁榮昌盛。 災后重建不難,畢竟江南府有渾厚的底蘊,崔婁秀其人又很有手段,不知從哪搜羅來大量銀兩,帶著‘江南四子’等人,很快就將江南府的漏洞給補上。 然而,崔婁秀卻遲遲不向京城稟報江南府的情況,敬元帝遂對其起了疑心,這才派謝行儉來江南府,明著打幌子是招呼‘江南四子’回京述職,實則是想探究崔婁秀這般做是有何種原因。 * 住進驛站后,謝行儉先行洗漱一番,才整理完畢,居三跑來說巡撫崔大人讓手下送帖子來了。 “這么晚了崔大人還沒歇息?”謝行儉微笑的翻開請?zhí)?,心不在焉的瞥了眼送帖子的小廝。 小廝低著頭支吾:“我家大人說謝大人一路舟車勞頓,定是餓了,便讓小的請大人過府一敘,好為大人接風洗塵?!?/br> 謝行儉好整以暇的看著小廝,良久聽不到頭頂有回應(yīng),小廝忍不住抬頭偷瞄,卻聽謝行儉笑吟吟道:“你且回去吧,本官隨后就到?!?/br> “夫君,夜都深了……”羅棠笙見謝行儉滿口答應(yīng),不由出聲阻攔。 江南府崔婁秀風評十惡不赦,再說天底下哪有大半夜請人上門吃飯的,說不準是鴻門宴呢? 謝行儉反手捏了捏羅棠笙的手,讓她別擔心,只說去去就回。 羅棠笙擔心謝行儉安危,提出讓漕運將士跟著一起去,小廝聞言漫不經(jīng)心的抬眸看過來,謝行儉察覺到小廝的不正常,轉(zhuǎn)動眼珠,笑道:“漕運的兄弟在船上守了咱們好些天,今天就讓他們好生歇息吧,再說了,崔大人的府邸又不是豺狼虎窩,不至于帶兵前往?!?/br> 說著,謝行儉語氣悠然的看向小廝,小廝愣了愣,下一秒臉上綻放笑容:“謝夫人只管放心,小的定會將謝大人安然送回。”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羅棠笙只好放手讓謝行儉上了崔府的馬車。 然而,馬車剛走遠,羅棠笙便喊上居三,火速搭乘馬車尾隨而去。 * 這邊,謝行儉抻著下巴沉思,崔婁秀深夜請他過府吃酒,若無小心思,打死他都不相信。 一路上,馬車行的顛簸,坐在漆黑的馬車內(nèi),他明顯能感受到走的這條路不似尋常路。 路況不平,馬車行的又快,好幾次他差點被甩出去。 車門外的小廝見車內(nèi)的謝行儉并不出聲說要下車,頓時心生疑惑,暗道這京城來的書生文官膽量倒大的很,就不怕他們月黑風高來一個殺人滅口。 謝行儉當然怕死,但他能確定崔婁秀沒殺他的膽。 他前腳進了驛站,后腳崔婁秀就派人接走了他,若他今夜死于非命,崔婁秀定然脫不了干系。 濫殺京官,可是砍頭的死罪,崔婁秀應(yīng)該不會傻到走這步棋。 謝行儉能想到這點,崔婁秀亦能想到,崔婁秀之所以來這一出,無非是想考量謝行儉這人能不能沉住氣。 這兩年不乏有京官來江南巡查,這些年輕官員來時雄心壯志,可大多是虛有其表的人,五成以上的人要么被江南府的奢靡迷了眼,要么就是坐了一晚馬車就嚇的魂不附體,還談何巡查。 崔婁秀用這些法子嚇退了一堆京官,這些京官事后悔之晚矣,這般丟臉的事,京官根本就不敢向敬元帝告狀,只好風馳電掣的淺淺巡視一遍就倉促的離開江南府。 崔婁秀非常滿意這些京官識相的舉措,之所以不想京官仔細巡查江南府,當然是因為崔婁秀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這邊,馬車駛進一條深巷胡同口,小巷年代久遠,這幾天又陰雨綿綿,馬車行駛在長滿青苔的石板路上,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寂冷漫長的深夜,但凡是人,聽到這種聲音渾身都會起雞皮疙瘩。 謝行儉警惕的沖外頭喊崔府的小廝,聲音在小巷里回蕩,卻始終無人應(yīng)。 他心頭猛地一沉,心想崔婁秀不會是想和他來真的吧? 那這樣的話,他只能說崔婁秀太秀兒了。 簡直膽大包天! …… 馬車沒了車夫趕,前頭的馬兒瞬間肆無忌憚的拉著車轎在窄仄的巷道里橫沖直撞。 謝行儉在里面被顛的頭暈眼花,好不容易抹黑探出車轎拽住馬韁,誰知馬兒像是感應(yīng)到有人桎梏住了繩子,忽然揚起腦袋長聲嘶鳴,一不留神間,謝行儉身子往前一傾,手中的繩子轉(zhuǎn)眼消失不見。 掙扎的再尋找時,發(fā)現(xiàn)馬韁早已經(jīng)被馬兒掙脫成兩節(jié),只留下一小斷在馬兒身上。 馬韁太短,根本就不允許他拿起繩子喝停馬車。 小巷幽而深,雨水洗刷后,石板路光滑干凈,馬兒跑在上面歡樂異常。 謝行儉緊緊抱著車轎的柱子,心里希冀著馬兒跑累了能停下來,誰知一個趔趄,馬兒又是一聲高昂尖叫,不過這一聲叫喊中,充斥著無邊的痛苦。 原來黑燈瞎火間,馬兒頭顱撞上攔路的大石塊,頃刻鮮血直流。 身后連接的馬車因為慣性往前傾倒,連人帶車在地上摩擦翻滾幾周才安靜。 躲在暗處的小廝臉色灰敗猶如死人,不敢置信面前發(fā)生的一幕。 當下小廝也不敢再躲,急忙提著燈籠跑過去拉扯車轎里的謝行儉。 扒拉半天,小廝也沒發(fā)現(xiàn)謝行儉。 “不會被壓扁了吧?”車夫忐忑開口。 “胡說。”小廝抖抖發(fā)酸的手腕,怒視車夫,“大人只讓咱們戲弄一下京城來的小官,可沒叫咱們害他的命,他沒了,你我吃不了兜著走?!?/br> 車夫瞧著眼前觸目驚心的現(xiàn)場,蒼白著面容,哽著嗓音:“馬車都毀成這樣了,人還能活么?” “費什么話!”小廝沉著臉,悶聲道:“他不能死,這是大人的原話,他死了京城那邊肯定會找大人的麻煩。” 車夫聞言心間抽搐,他家大人樹敵頗多,若再失去皇帝的信任,后果不堪設(shè)想。 兩人不再言語,提著燈籠在馬車廢墟邊埋頭挖掘。 尾隨而來的羅棠笙的馬車因為巷口多岔道的緣故,中途跟丟了一回,等再追上,正好看到小廝和車夫狼狽不堪的跪在廢墟前。 “我的老天——”羅棠笙捂著臉,瞬間淚流滿面,“我夫君呢?” “謝大人在車底……”小廝顫畏說話,顧不上詢問羅棠笙為何會出現(xiàn)在這。 “居三,趕緊掀開木板!”羅棠笙抹開淚,心疼的指揮居三行動。 馬車車頂太重,小廝和車夫動不了,只能任由木板壓在廢墟上。 羅棠笙甩開平日的矜持,單手用力的拽起小廝的前領(lǐng),厲聲質(zhì)問:“崔大人就是這樣教你們待客的?我夫君若是有什么三長兩短,武英侯府與他勢不兩立!” 說著,羅棠笙猛地將人往旁邊一扔,小廝跌坐在地痛的齜牙咧嘴,腦袋嗡嗡直叫,驚慌之余還不忘震驚羅棠笙曝出的名號。 這邊,羅棠笙和居三兩人輕而易舉的將車頂掀開,然而刨了半天都不見謝行儉人影,羅棠笙雙目赤紅,正準備揪起小廝和車夫?qū)弳枙r,幾米遠處傳出呻.吟聲。 “夫君!”羅棠笙飛撲上前。 居三打著燈籠跑過來,發(fā)現(xiàn)謝行儉歪趟在水溝里,身下一片猩紅。 “小公子,你傷哪了?”居三慌張的蹲下身。 “怎么流這么多血?”羅棠笙淚珠潸然而下,伸手拉謝行儉起來。 水溝不深不淺,水線剛好沒過謝行儉平躺的身子。 羅棠笙探手過來時,謝行儉順勢而起,試圖笑笑安慰妻子。 “還笑呢!”羅棠笙哭的心肝欲斷,“沒良心的東西,傷成這樣還有心思笑,你若是出了事,讓我怎么辦?” 謝行儉大手輕輕揩掉妻子臉上的淚水,無奈的道:“別哭了,這血不是我的?!?/br> “不是夫君的?” “不是小公子的?” “不是大人您的?” 同一意思的話,出自三撥人的口。 謝行儉暫時不想跟小廝清算車夫中途跳車這筆賬,他忍著身上的痛意,手指往水中一指。 “水溝里有死人,血是他們的……” 謝行儉面沉如水,聲音冷的能凍人。 三撥人均驚的說不出話來。 他們?難道死的還不止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