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
幺妹拉著春芽看三叔種草,沒一會兒哈欠連天,被奶奶趕回房睡覺去。 睡前還在叨叨,小草草跟她說話了。 “小傻妞兒,草怎么會說話。”崔老太笑笑,看著她漂亮的臉龐,不由得又想起老四。 老四多出息個人啊,本來是考大學的好苗子,高考前一年趕上全國大專院校停止招生,教師和學生下放勞動?;丶襾矸N了幾年地,好容易娶到合心合意的媳婦兒,結果又犧牲……短短二十年,愣是一天好日子沒過上啊! 黃柔下了課,抽空回家看閨女,卻見婆婆坐她屋里抹眼淚。 “娘別哭,建華一定能回來?!?/br> 這話讓崔老太更難受了,“你傻啊,死了就是死了?!币詾檎l都跟戲文里唱的,有起死回生的機緣? 黃柔的性格跟名字不一樣,她仰著頭,非??隙ǖ溃骸罢也坏剑蔷褪沁€活著。一定是被洪水沖到別的地方,過兩年準能回來,回來看他閨女?!?/br> 崔老太本想說下游幾十公里都找遍了,找不到尸體那是因為被禿鷹叼走了,可看著她堅定的眼神,又說不出來,只能嘴唇蠕動。 老四是幺妹媽的希望。 “媽也別勸我另找的話,我黃柔這輩子就是死也要死在崔家,我要守著幺妹,一起等建華回來?!边@話說得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她性格內斂,不愛說大話,這一番罕見的賭咒發(fā)誓,讓崔老太紅了眼圈?!吧岛⒆樱沂前涯惝旈|女才說這種話,得得得,你不愛聽,以后娘也不說了,啊。” 婆媳倆親親熱熱,又扯了幾句別的,各忙各的。誰也沒注意,炕上的幺妹悄悄睜開眼睛,看著《石蘭晚報》四個大字發(fā)呆。 她做夢了。夢里是一條很大很長的河,水流很快,一個穿馬甲的年輕男人像睡著了一樣飄在水上,她很想走近看看是不是她認識的人,可渾濁的泥漿水很快淹沒他的頭頂。 男人越漂越遠。 不知道為什么,她很難過。 她一定是忘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腦海里時不時會閃現(xiàn)打雷閃電,心里也有聲音告訴她,她不是真的崔綠真。 可她就叫崔綠真啊,mama取的名字,很好聽呢。 mama那么那么愛她,她怎么可能不是崔綠真呢? 忽然,大門被人“砰”一聲推開,一陣細碎的壓抑著興奮的腳步聲來到門口。 “奶!奶!” “咋啦,鬼攆呢?”崔老太捋捋頭發(fā)重新戴上頭巾。 “奶,我姐捉了魚!好大一條魚!”這是春月的聲音,手舞足蹈,高興瘋了都。 黃柔嗅了嗅鼻子,怪不得打老遠就聞見腥味兒。 崔老太以為孩子夸張呢。這年代只要是能吃的,甭管天上飛的水里游的還是土里埋的,都被人刨得一干二凈,“大魚”能有多大?頂多一指長。 老大倒是會捯飭,但地里工分要緊,也沒時間天天蹲點,家里已經很久沒開葷了。 誰知走到門口一看,哎喲!差點被門檻絆個狗啃泥。 “娘怎么了?”黃柔生怕老太太出個意外,忙追出來,誰知也被嚇一跳。 黃色的泥土地上,一條青黑色的草魚正翻著白眼打滾,滾得一身黃泥漿,兩腮被一根小指粗的蒿草貫穿,顯然是一路提回來的……至少有兩斤。 “哪兒來的?” 春月齜出一口小白牙:“我姐捉的呀,她蹲在水邊兒看見,一個猛子扎下去逮到的,可厲害了!” 每天放學以后,孩子們都會出去挖野菜找豬草,男娃們在河邊轉悠,總想捯飭個吃的。小魚兒小蝦泥鰍螃蟹啥的,河里偶爾也能碰到,但真心不多,又瘦又小塞牙縫都不夠。 “你扎猛子了?” 春暉點點頭,覷著奶奶臉色,忙道:“奶放心,水不深,只到我爸脖子,我會鳧水?!?/br> 春暉春月這對雙胞胎,長得雖然一模一樣,但性格南轅北轍。春暉愛玩愛闖像個男孩,常跟著她爸去河邊洗澡,春月則更像女孩一些。 “水還涼著呢,下次不許了,啊?!贝蘩咸滤恢p重,口頭教育要有,但心里著實高興。這可是快兩斤的大草魚啊!除去魚鱗和腸肚也至少還有一斤rou。 春暉咧嘴一樂:“奶,晚上咱們吃魚吧,給幺妹嘗點兒葷?!彼€看見另外一條呢,只是沒這么大,養(yǎng)幾天先。 家里人都知道,自從病過一場后,春暉最喜歡的不是她的雙胞胎meimei,而是四房的幺妹。有啥好吃好玩的都是幺妹優(yōu)先,還總勸崔建黨和王二妹,多多關照幺妹。 那態(tài)度,仿佛幺妹就是家里的大寶貝,福氣包。 “好,好,好。”崔老太一連說了三聲好。 這么大的魚,一路提回來不知招了多少人眼。但野生的誰本事大該誰,崔家人也不怕別人知道,天沒黑就開始殺魚。 殺魚的時候可腥了,到處流的是血,血水都換了兩三盆,可一溜兒六個丫頭愣是在旁邊眼巴巴瞅著,不挪一下。 除了春苗忍耐力強些,其他五個……不,加上墻頭那倆熊孩子,一共七個,都在流口水。 “待會兒煮一大鍋魚湯,每人分一碗,給你們補充營養(yǎng)好不好?”劉惠故意大聲問,饞死那倆崽子。 果然,中午還嘚瑟南瓜餅的楊愛衛(wèi)、楊愛生兄弟倆,呲溜著長長的口水,一眨不眨的看著那紅彤彤的血水魚rou。 廢話,南瓜餅再香,能香得過rou? 幺妹長長的睫毛微微卷翹,下頭是又亮又圓的大眼睛,配合著說了聲“好”,“滴答”一聲,晶瑩的口水順著嘴角掉下,拖出一條長長的尾巴。 她橫起手臂擦掉,可,可第二滴它又下來了。 黃柔心酸不已。這只是一條魚啊,口感不怎么樣還全是一股泥巴味的草魚啊!閨女跟著她,過的都是什么日子? 第一次,黃柔對自己的選擇產生了懷疑。 “哥我想吃魚?!睏類凵捒蘖?。 作為早半分鐘前就被饞哭的楊愛衛(wèi),吸了吸鼻子:“瞧你出息,魚有啥好吃的,卡脖子,卡這兒,你看,咕嚕咕嚕下不去……咳咳……” 一包剛分泌的大大的口水嗆得他眼淚花都出來了,嗷嗷哭著找奶奶要rou吃。可憐楊老太也沒rou啊,她肚子上倒有厚厚一圈,要能吃她也愿意割下來給孫子吃。 為了最大程度的嘗到魚rou味,崔家也不搞什么醬爆紅燒的(當然也沒這么多調料),直接清湯水煮,連魚籽魚胞也舍不得扔。煮熟后撈出嫩嫩的魚rou,盛出一半的湯,六個丫頭每人一碗。把魚頭和魚骨留在鍋里,加切成大塊的土豆、大萵苣進去,這樣連菜也是一股魚香味。 早順著鍋邊貼好一圈餅子,晚飯就出鍋了。 人齊了,崔老太才拿起漏了一個洞的勺子,從大到小,每人分兩塊魚rou。肚子上最厚刺最少的rou塊,自然落到綠真和mama的碗里,沒rou的魚頭則在奶奶碗里。 “可惜是條母的,看著大,其實肚子里裝的都魚籽。”劉惠忍不住感慨。 這就叫毛多rou少。 王二妹接嘴:“魚籽也是好東西。”沒看其他人都輪不著吃呢。明明是她閨女春暉捉到的,可吃的最多的卻不是春暉。 當然,這只是她作為母親的小小的私心,四房母女孤兒寡母的,她倒不會真計較。 幺妹全副身心都在吃,看著碗里那棕黃色的“rourou”,歪著腦袋想了想,“mama,這是魚魚嗎?”怎么不是白色的呀。 “魚籽,好東西呢,吃了眼睛賊亮。”友娣羨慕得不行,忽然眼珠一動,“這是魚mama的孩子,很多孩子哦,妹敢吃嗎?” 幺妹嘴一扁,倔強的別開腦袋。她才不要吃魚mama的孩子呢。 崔友娣高興壞了,夾起魚籽就往嘴里送。 崔老太對這愛耍小聰明的孫女是真看不上眼,但終究是自家骨rou,甭管誰吃也是進了自家人的嘴,倒沒說什么。 劉惠兩口吃完自個兒份上的魚,筷子在鍋里迅速的撈了一圈,夾出魚骨頭,嘿嘿笑道:“骨頭沒rou,別卡了娘的嗓子眼,我來吃吧?!?/br> 一面說,一面“呲溜呲溜”的吸,把魚味吸完,附著的魚湯吸干,恨不得再把光骨頭夾回鍋里涮一道,沾點湯汁兒。 其他人也好不到哪兒去。黃柔沒吃,把刺剔凈,夾成碎碎的rou末,拌在同樣碎碎的雜糧餅子里喂給綠真,倒讓她比平時多吃了半個。再喝半碗魚湯,小肚子就飽飽的了。 吃飽飽才有力氣干活,接下來幾天,幺妹的首要任務就是給翡翠蘭澆水。原本都快死的蘭花,眼見著又活泛,還迅速的發(fā)出四五只嫩芽,就連崔老太也覺著奇怪。 這“野草”的生命力也太頑強了吧? 另有一件怪事兒——墻腳那土堆越來越小,這幾天不下雨不刮風的,那么多土哪兒去了? 當然,她的首要懷疑對象就是楊家,這死不要碧蓮的楊老太,別人偷雞摸狗拔蒜苗,她倒好,偷起土來!偷去給她自個兒蓋個墳堆堆嗎? 真是越老越不要臉! 聽著奶奶的罵聲,幺妹偷偷吐舌頭,抹抹嘴邊的土屑,她保證,以后再也不偷吃了,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