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
幺妹又擦了一把口水,回頭一看,是個國字臉爺爺,頭發(fā)半白,穿著一身草綠色的衣服。她發(fā)現(xiàn),他的衣服跟大家的都不一樣,居然沒有補??! 男人對著她點頭,再次笑了笑。 笑得可真和藹鴨! 黃柔順著女兒的目光,發(fā)現(xiàn)閨女正看著人一大老爺們流口水,頓時哭笑不得。帶她出來一趟,口水就沒停過,兩塊手帕都擦濕了。 “鮮rou水餃來咯!”大師傅在柜臺后喊。 黃柔忙去端過來,又要了一個小碗,挑幾個白白胖胖的水餃出來,慢慢的吹涼,“來,啊。” “嗷嗚……嗚嗚,好吃!”外面黃白色的皮兒薄薄的,能看見里頭淡粉色的晶瑩剔透的餡兒,咬下去是滿滿的一口油湯,還有嫩嫩的非常香的東西,她記得,“rou,這是rou!” 興奮得手舞足蹈,雙眼發(fā)亮。 這回不止男人,連其他人都笑了。 這年代誰家日子也不好過,能吃頓rou那可真趕上過年了,大家都是善意的笑。 小地精的肚子那可是能吃下很多東西的,別看白嫩嫩圓溜溜一小個,一碗大餃子她全吃完了,mama只舍得吃倆,還說不餓。 她很愧疚,怎么只顧著吃,忘了mama呢?可mama身上只有兩毛錢,想再吃也買不了了。要不,學(xué)剛才在供銷社一樣,給大師傅看看他肚子里有沒有小寶寶? 這個大師傅的肚子,可比那個阿姨的大多啦。 “師傅再給她們來一碗,算我請。”隔壁桌的男人忽然大聲道。 黃柔和幺妹一開始不知道說的是她們,直到水餃上桌才反應(yīng)過來。幺妹很沒出息的咽口水,但她看著mama,不敢接。 黃柔只說“多謝叔叔好意”,不碰水餃。 “大妹子甭客氣,碰上咱段書記是你們運氣好?!?/br> “什么段書記?”幺妹問。 “喲,你們還不知道吧,這是咱們公社新來的書記,從北京來的呢!”大師傅拎著大勺子介紹,看來不用票已經(jīng)成為趨勢,沒看連領(lǐng)導(dǎo)都來吃嘛。 男人再次對著黃柔母女點頭:“別聽他們瞎吹,快趁熱吃吧?!迸滤€要拒絕,主動問:“我聽你有點北方口音,也是北方來的?” 這兩句就是正宗的京腔了,黃柔眼眶濕潤,五年了,終于聽見鄉(xiāng)音?!皩?,我原是北京的,段書記也是?” “害,什么段書記,叫我聲叔就行,我們家住金魚胡同,你家呢?” 黃柔激動得聲音顫抖:“黃魚胡同,跟金魚胡同就隔著四條胡同,只是分屬不同的街道?!?/br> 一老一少感慨不已,這可真是他鄉(xiāng)遇故知啊。段書記比黃柔出來得早,這幾年在石蘭幾個縣市任職,不知道他走后幾年胡同變成什么樣,問東問西,哪家國營商店還在不在,哪個紙箱廠開得怎么樣,全都是他們當(dāng)?shù)厝瞬胖赖氖聝骸?/br> 幺妹托著下巴,這個書記原來跟mama是老鄉(xiāng)啊。 黃柔一面說,一面也清楚,人這是看她們可憐,同情她們呢。雖然她從小不缺這些,可閨女缺啊,在清高與不能讓女兒受委屈之間,她毅然決然選擇了后者。自己只舍得吃五個,剩下十幾個讓師傅拿塑料袋裝了,帶回家蒸蒸還夠閨女吃一頓。 感謝了段書記,幺妹也不讓mama背,自個兒甩著小短腿出門,瞅著朝云大街上再次多起來的拖拉機。 “mama,我康康?!彼谄鹉_,可太矮了,看不見駕駛艙。 黃柔不知道孩子怎么對拖拉機如此著迷,但還是將她抱起來,“喏,車車,好多車車呢,一,二,三……” 數(shù)到第五輛,也是最后一輛的時候,幺妹忽然兩眼放光。司機左眼真的有胎記! “走,走,mama?!彼问幹《掏龋宮ama跟上最后一輛拖拉機。 可車屁股后黃土飛揚,壓根看不清路,很快就被車子甩得遠遠的。幺妹屏氣,用靈力追蹤,很快,她指著另一條小路:“mama,走那兒?!?/br> 果然,小路岔過去,迎面而來的就是五輛拖拉機。 “這孩子,怎么就迷上拖拉機了?”黃柔沒想到,自個兒閨女第一次來公社就知道抄小路追拖拉機,還一追一個準(zhǔn)?!翱刹荒茉僮妨税?,再追就到紡織廠了?!?/br> 幺妹順著mama手指的方向,看見不遠處有幾座正在建的房子,矮矮的,胖胖的,紅磚墻。 她很想知道那種叫“鉑金”的東西是不是藏在房子里頭,可她實在太小了,沒有老地精跟她說過鉑金長什么樣,她沒辦法追蹤,靈力也感知不到。 在建的是一個紡織廠,掛市第三紡織廠的牌子,因為原廠長受賄被查,工期一拖再拖,到現(xiàn)在半年了還沒建好。聽說要不是來了新書記,這廠房都能養(yǎng)耗子了?!澳强墒莻€好書記,為無產(chǎn)階級辦實事的書記?!?/br> 幺妹跟著mama重復(fù)“書記”兩個字,忽然回過神來,“是餃子書記嗎?” “噗嗤……” “噢噢,mama去找餃子書記,找書記?!?/br> 黃柔按住她亂蹬的腿,“你還吃人餃子吃上癮了,找人家干啥。” 當(dāng)然是找他來幫忙找到那批鉑金啊,找到鉑金就能替爺爺洗刷冤屈,就能恢復(fù)工作,然后奶奶就不難過啦。可這么多想法冒出來,她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急得嗷嗷叫。 “不鬧,咱們該回家了,啊?!?/br> 幺妹手腳并用的反對,終于能明白為啥友娣jiejie總是三百六十度地面旋轉(zhuǎn)了,因為大人們根本不聽她們的話,她們只能制造很大的動靜來引起他們的注意才行。 黃柔雖然疼她,但絕不溺愛,說走就走。 幺妹是真要氣哭了,眼瞅著都找到小偷了,她卻要半途而廢,仿佛眼睜睜看著幾麻袋的大白兔奶糖從眼前飛過,抓也抓不著。 “這是怎么了?”路邊有人問。 “餃子,餃子書記!”小地精高興得再次破音,“餃子書記,看拖拉機?!?/br> 跟段書記在一起的正是三廠新廠長,看見她手指頭彎彎的指著自家廠房,樂了?!皢眩∨笥咽钦f我們廠的拖拉機呢?” 這位伯伯穿著很干凈的白襯衫,還戴著一副跟鄭爺爺一樣的眼鏡,幺妹覺著他應(yīng)該也是好人,忙重重地點頭:“是噠伯伯?!?/br> 因為隔得老遠,段書記的視線就落她們身上,小丫頭一上來就急吼吼跟書記打招呼,他斷定雙方是認(rèn)識的。既然是段書記的熟人,自然要給段書記面子。 “走,跟伯伯看拖拉機去?!?/br> 黃柔還想推脫,可段書記已經(jīng)溫和的問起:“你們哪個隊的?” 聽說是牛屎溝的,書記皺眉想了想,“張愛國是你們隊長?” 沒想到堂堂一公社書記居然知道隊長名字,黃柔再次對他刮目相看,這是個好書記。 又問家里幾口人,幾個娃,幾個掙工分,聽說她在村小當(dāng)老師,兩個男人都贊她有上進心,是無產(chǎn)階級的好榜樣。 幺妹得意的想:我mama不止能教書,還會做很多很多事兒呢,做飯,洗衣服,掃地,割牛草,喂豬,喂雞……在小地精心里,這可是很能干的。 大人們一看她嘚瑟的小表情,又是哈哈大笑。 黃柔跟著笑,心里卻警惕起來,自己忙著上課,倒把閨女的教育問題給忽視了。放婆婆跟前,婆婆什么都由著她,現(xiàn)在給縱得不像話,還學(xué)會撒潑耍賴了——回去得好好教育。 很快,幾人進了廠子,段書記和廠長去了會議室,黃柔把幺妹放下來,還有工作人員給她們倒了一杯茶水,一杯甜甜的蜂蜜水。 幺妹“呲”一口,真甜! 這個紡織廠可真有錢。 能在這么有錢的廠里干活,為什么還要去做小偷呢? 隔壁,段書記一改人前的躊躇滿志,唉聲嘆氣。 “怎么了書記,有啥難事兒不成?” “唉,還不是郵政所鬧的,現(xiàn)在醫(yī)療器械廠找市領(lǐng)導(dǎo)施壓,市領(lǐng)導(dǎo)找縣領(lǐng)導(dǎo)問責(zé),縣里又把我叫去罵……你說好好的東西,怎么說丟就丟了?” 廠長給他搪瓷杯里灌滿茶水,“聽說那玩意兒可值錢呢,一時半會兒也出不了手,讓公安那邊盯緊點,說不定還在大河口呢。” 段書記吹了吹茶葉沫,小小的呷一口,“一個多星期,要找早找著了。你們也幫我盯著點兒,誰找著我有獎勵,大大的獎勵?!?/br> 幺妹在隔壁聽見,舔了舔嘴唇,“大大的獎勵”是很多很多用麻袋裝的大白兔奶糖嗎? 喝完蜂蜜水,黃柔再坐不住,跟段書記告辭一聲,背上孩子就要往家趕。家里還有活呢,回去晚了還得走夜路,說實話她一個人怪怕的。 這才剛聽到關(guān)鍵處呢,幺妹不肯走,正想學(xué)友娣jiejie,忽然聽見窗臺上的文竹興奮的聲音:“快看,那幾個人又去看寶貝兒啦!” 幺妹伸長脖子去看,可不就是那左眼帶胎記的司機嘛,正跟另外三個勾肩搭背,繞過廠房后的竹林。她雖然看不見他們在干什么,但集中精力感受那片土地,她觸到一些不屬于土地該有的東西。 外面是麻袋,里頭是白得亮眼的大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