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嬌妍將那市井小民湊在一起看熱鬧的語氣學(xué)了個惟妙惟肖，讓在座幾人皆是忍俊不禁。眾人一邊談話，酒菜也都用的差不多了，李大仁喚了家仆進(jìn)來，撤了剩菜殘羹，沒喝完的半壇酒卻是不動，仍是置于桌上。又命人重新沏好茶，恭恭敬敬地給沉先生遞上。

    沉先生啜飲一口清茶，說道：“這場戰(zhàn)事原發(fā)于遼東，永平帝派去的礦監(jiān)在當(dāng)?shù)貦M征暴斂，草菅人命，這才激起民變，霎時間全國各地響應(yīng)者甚眾。秦王便借此事舉義旗，清君側(cè)。”他看向李大仁夫婦，目光中帶著崇敬：“二位都是當(dāng)事之人，上過戰(zhàn)場的，自是比我清楚緣由。不過，據(jù)我所知，那陸景賢似乎并未帶兵打過仗，身上沒有半點軍功。”

    李大仁點點頭：“若論領(lǐng)兵打仗，這確實不是他所長，可要是沒有他，這仗必是打不贏。這行軍打仗，有一樣?xùn)|西最不可或缺，沉先生可知是什么？”

    “那必是糧草，俗話說兵馬未動，糧草先行?！背料壬?。

    李大仁搖頭，微微一笑：“是地圖。一份精細(xì)的地圖可全覽地形地貌，以便戰(zhàn)前有針對性的部署，管子有云：“凡主兵打仗，必須先看圖，知地形，才不致失利”便是這個道理了。”他拿起桌上的半壇酒，倒了滿滿一杯，喝了一大口，這才繼續(xù)道：“陸景賢早早就與秦王一同謀劃軍事路線，為此，他打著給永平帝獻(xiàn)禮的名義大搞全國測繪，自遼東起，經(jīng)薊州、宣府、大同、雁門關(guān)、榆林、寧夏、固原、甘肅等地，從各地挑選制圖測繪、天文演算方面的人才，又找了一些西洋來的人，讓他們傳授那邊的技法，最后測出來的地圖精細(xì)程度遠(yuǎn)甚從前。他獻(xiàn)給永平帝一副名為《太平全覽圖》的全國地圖，永平帝大悅，下令給邊防守軍將領(lǐng)人手一冊。殊不知，他用來獻(xiàn)禮的那圖卻是金玉其外、錯誤百出的假圖，真圖早就呈給秦王了?！?/br>
    沉先生“啊”了一聲，不由感嘆：“這人當(dāng)真深謀遠(yuǎn)慮?！?/br>
    穆嬌妍突然道：“我也是到了前線陣地，與父兄接洽后才知道這等機(jī)密，也是感嘆這陸景賢真是老謀深算，一想到這節(jié)我就更為芷蘭擔(dān)心了……”說著還長長地嘆了口氣。沉先生暗想：“這李夫人雖與男子一同征戰(zhàn)沙場，到底還是女兒家心思，說著如此緊要大事，卻也能想到那深閨幽怨上去。”

    只聽穆嬌妍又道：“秦王起事不久，家父因是范家軍舊部，很快就站在秦王這一邊，我就也暫別芷蘭，同父親和哥哥們一起建功立業(yè)。臨行前芷蘭托我將一封信轉(zhuǎn)交給陸景賢，這信是封死了的，我也從未看過里面。我默默將信收了起來，想著見到陸景賢后交給他便是。剛知道陸景賢跟著秦王造反時，我二人皆感到不可思議，他的權(quán)柄出自永平帝，有何理由反對永平帝？即便秦王成功，對他人來說是從龍之功，他卻無論如何都要擔(dān)上一個背主不忠的罵名。哎，他這個人是真的讓人看不透。芷蘭除了困惑不解，還感嘆陸景賢果真不是那jian邪之輩。我心中大不以為然，心想誰知道他究竟什么企圖？轉(zhuǎn)念又想，此次助力秦王，便是開弓沒有回頭箭，所有人都生死都難料，那陸景賢說不準(zhǔn)明天命都沒了，他和芷蘭之間如何也不重要了?！?/br>
    “到了秦王軍隊，我與父兄匯合見過秦王后便將芷蘭的信交給陸景賢，我見他一身戎裝，怎么看怎么不倫不類，這身打扮非但沒讓他看起來多點陽剛之氣，反而更顯瘦弱。他從我手中接過信，臉上沒有一絲情緒，道謝后便轉(zhuǎn)身離開了?！?/br>
    “那段日子我與芷蘭時常通信，陸景賢在京中安插了大量驛卒，就為了方便從宮中向前線傳遞情報，幸好有他的這番安排才能讓我們沒斷了通訊，能夠彼此說些近況。起初，秦王與朝廷大軍僵持不下，甚至略有劣勢，朝中各派便紛紛觀望。芷蘭便將這些京中動態(tài)說與我聽，說朝中陸景賢的干兒子太多，他這一反，弄得好多人不知所措。若是秦王落敗，那永平帝必是不會放過他們，可如果是秦王勝了呢？于是這些老老少少的干兒子們不得已分成了兩派，一派堅決支持陸景賢，也反出京去；一派堅決與陸景賢斷絕關(guān)系，劃清界限，誓死保衛(wèi)永平帝。隨著形勢愈發(fā)明朗，第二派漸漸少了?！?/br>
    “我見芷蘭寫的好笑，心想這京里可是亂成一鍋粥了，不過局勢越是混亂就越對秦王大軍有利。又想到陸景賢這認(rèn)干兒子的習(xí)慣倒是幫了不少忙，不過他認(rèn)了那么多怕不是有什么毛病，說不定他都不喜歡女人，養(yǎng)干兒子掩人耳目……”

    李大仁聽了笑道：“你們這些女人就是喜歡胡思亂想?！?/br>
    穆嬌妍道：“誰讓他總是神神秘秘的……芷蘭也說如果真是如此，倒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本朝也不少見了。芷蘭信中還提到她不久也要投奔秦王軍隊，這就要說到羅家和她那個所謂的武林世家是多么令人不恥了。朝中兩派涇渭分明，羅家這種沒認(rèn)成干爹的便尷尬起來，起初他們還暗自慶幸，起碼能做個墻頭草，在亂世中屹立不倒。后來眼見秦王大軍勢如破竹，這江山顯然是要易主了，便開始不安起來，同程家商議，派出幾百名武功高強(qiáng)的弟子加入秦王大軍，也好混個從龍之功?！?/br>
    “芷蘭對他們這番心思自然不屑一顧，不過她恐怕是希望見到那個人，便也跟著去了，妻子要出征，她那個丈夫不僅沒阻攔，反而大喜，認(rèn)為此舉是給羅家臉上大大增光了?！?/br>
    “這日，秦王大軍已逼近居庸關(guān)，駐扎在距離關(guān)口不到百十里的一處山谷。永平帝不僅在此處囤守重兵，更是雇傭了韃靼人的騎兵作為突襲力量。陸景賢早已獻(xiàn)上此處周密的地形圖，周圍多窮山峻嶺，懸崖峭壁，是以弓弩手難以上山埋伏。兩個山谷之間有一個空曠的平原，韃靼人的騎射手更利于發(fā)揮。朝廷的雇傭軍自西而來，東面有唯一一條狹長的山路可不經(jīng)平原將糧草運(yùn)送到位?！?/br>
    “他又暗中派遣斥候探明了敵營，知道朝廷不僅雇傭了韃靼軍隊，另有身手高強(qiáng)的武林人士相助。秦王召集眾人在大帳中密談，那天我和相公都在場……”說著看向李大仁，后者面容肅穆，只聽穆嬌妍繼續(xù)道：“范成將軍和那陸景賢也在。范將軍對當(dāng)初被押解一時仍是耿耿于懷，固然現(xiàn)在二人是同一陣營，對那陸景賢也沒半分好臉色。”

    “朝廷軍給韃靼軍隊運(yùn)送糧草的山路早已被陸景賢探查清楚，眾將便決定抽一隊精銳輕騎兵截斷糧草供給，范將軍則率領(lǐng)由騎兵和重裝步兵混搭的部隊在平原上與朝廷軍隊正面交戰(zhàn)。戰(zhàn)略部署停當(dāng)，秦王看向陸景賢，微笑道：“謹(jǐn)之有何意見？”眾將皆是凝神看向他，在場的都是征戰(zhàn)沙場多年的老將，平日最怕鎮(zhèn)守監(jiān)軍不懂裝懂，指手畫腳，又知這陸景賢深得秦王信任，是以人人心中不安，面色凝重，就怕他為了居功自傲胡說八道一通，耽誤大事?！?/br>
    “只見陸景賢拱了拱手，說道：“各位都是常勝將軍，這里哪有陸某說話的份，一切都聽諸位將軍的安排就是。”又道：“這運(yùn)糧的山路之前我曾與李千戶走過多次，最是熟悉不過，李千戶要與范將軍正面殺敵，不能前往，陸某懇請隨軍行動，為諸位指路?！北娙寺犓f得謙虛，神色皆霽，又聽得他要上戰(zhàn)場紛紛面面相覷。只聽范將軍不客氣的道：“你會騎馬嗎？別到時候還要顧著你，誤了大事。”陸景賢看了他一眼，不卑不亢：“少年時跟著御馬監(jiān)先監(jiān)學(xué)過騎射，請范將軍放心，陸某就算死也絕不會成為眾人拖累?！?/br>
    “他這番鏗鏘之言倒是讓我有些刮目相看，我突然想到：“他可不能死了，不然有人怕是要難過?！敝灰娝洲D(zhuǎn)向秦王：“日前收到斥候探報，負(fù)責(zé)押送糧草的，除了官兵還有一眾武林人士，個個身手不凡，懇請秦王讓我?guī)蠔|廠舊部，一同行動，他們武藝高強(qiáng)，定有助益?！鼻赝觞c頭同意，議事便結(jié)束了?！?/br>
    講到這里，穆嬌妍忽地嘆了口氣：“范成將軍雖然神武，可我總覺得他心胸不夠?qū)掗?，?dāng)初陸景賢也只是聽命辦事罷了，他又何苦總是針對……”李大仁突然搖頭，說道：“夫人這句話我卻不同意了，范將軍雖與謹(jǐn)之有過節(jié)，加之成見太深，一時難以改變，但也是一等一的好漢，這倆人都是坦蕩之人。”穆嬌妍笑道：“好吧，是我說錯了，當(dāng)罰酒一杯?！?/br>
    說著端起酒壇，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動作一氣呵成，甚是豪邁。只聽她續(xù)道：“是夜，我率一隊輕騎兵準(zhǔn)備截殺運(yùn)糧車，陸景賢則帶著他東廠的人馬居于側(cè)翼。見到運(yùn)送糧草的車隊出現(xiàn)便沖上去廝殺起來，那些江湖人士本領(lǐng)自是十分高超，不過好在不擅長馬上作戰(zhàn)。陸景賢也是機(jī)靈，帶了東廠眾人繞道后方，手中火把擲向糧車，之后沖上去將負(fù)責(zé)看守的官兵盡數(shù)斬殺。余下江湖人士這才如夢方醒，紛紛下馬朝他撲過去?！?/br>
    “照理來說，騎兵落馬乃是大忌?？蛇@些人原本練的是近身的功夫，騎馬并非所長，又都配著長刀利劍，我方又是輕騎兵，防御單薄，一時間形勢反倒有些逆轉(zhuǎn)。我見陸景賢一手攥著韁繩，奮力躲避來襲，樣子十分狼狽，好在他身邊的人都是從東廠帶出來的精銳部隊，一時倒是性命無虞。正僵持間，只聽一聲清脆的長嘯聲，一人騎著一匹棗紅色的戰(zhàn)馬，率幾百武士沖入陣中，人人皆是一身短打勁裝，手持長劍短棍，招式凌厲，瞬間便將那些江湖人士打得七零八落。”

    “我驚喜的叫了一聲：“芷蘭！”便策馬來到她跟前，天色昏暗，陸景賢方才放火燒糧的火焰尚未熄滅，火光沖天，映照了整個山谷。她見到我也是驚喜萬分，我倆立即下馬激動相擁，都沒注意陸景賢也牽著馬來到我二人身邊。火光映在他臉上，忽明忽暗，他那張清瘦秀氣的臉有了些晦澀不明的表情，與我二人相見的喜悅氣氛甚是格格不入。只聽芷蘭看著他，一聲低呼：“你身上的血……”陸景賢愣了一下，趕忙道：“不是我的?！苯又惆櫨o了眉頭：“你怎么會來？”  語氣甚是急躁不安?！?/br>
    穆嬌妍說到這里撇撇嘴，似有些不情愿：“還沒等芷蘭說話，我搶著告訴他是羅家眼見秦王大事將成，便把兒媳婦推上前線，好蹭一蹭從龍之功，可是有出息的緊吶！陸景賢聽了大為氣憤，道：“可真是無恥之尤！”他這人極少情緒外露，此番應(yīng)該是動了真怒，我見了十分新奇。只見他轉(zhuǎn)頭又對芷蘭溫言道：“羅夫人還是回去吧，你一介女子，在戰(zhàn)場上太過危險?！蔽衣犃藲饧保骸拔也皇桥?？”陸景賢也意識到自己失言，趕忙賠禮道：“穆將軍是將門虎女，自不是尋常女子?！焙雎犥铺m一聲冷笑：“那你自己呢？你不還是個……”

    “我見芷蘭滿臉怒容，但那兩個字也終究沒有說出口。只是她對外人向來溫婉客氣，陸景賢的話也并非惡意，倒是透著關(guān)心的意味來，她卻如此氣性，也是少見了。我心中暗暗嘆氣，心想：這倆也真是彼此的克星了。我見陸景賢站在那里，一副局促不安的樣子，臉色在火光的映照下一陣紅，一陣白，與平日那副游刃有余的樣子相去甚遠(yuǎn)，看了覺得煞是可憐，便有心替他解圍，沖他笑笑：“芷蘭剛剛可是幫了大忙呢，該好好感謝一下她才是。”說著還拍了他后背一下，說：“行了，該回去稟報秦王了?！?/br>
    “這一下許是有點用力，他向前一個踉蹌，險些摔出去，還好芷蘭眼明手快，一把扶住了他。我見芷蘭對我投來一個埋怨的眼神，我擺擺手示意真的不是故意的。那陸景賢站定后，立即向后跳了一步，拱手行禮道：“適才陸某站立不穩(wěn)，唐突夫人，還望見諒?！蔽液蛙铺m對視一眼，皆是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我心中白眼翻上天去了，心想身邊要是有這么一個人成天這樣說話不得煩死?！?/br>
    “芷蘭細(xì)不可聞的嘆息一聲，還禮道：“陸公公不必多禮?！蔽覀?nèi)藥еＳ嘬娛炕貭I，本來此次行動順利，我又與芷蘭相見，該當(dāng)是歡喜非常，有說不完的話才是。又恰逢春夏之交，夜晚微風(fēng)吹過山谷，帶著山花的清香撲面而來，甚是怡人，可偏偏身后還跟著這樣一位，周遭的氣氛都似數(shù)九寒天結(jié)了冰。正無言慢慢往回走的時候，就見陸景賢突然追了上來，與我們并駕齊行，沉默了一陣，只見他轉(zhuǎn)頭對芷蘭道：“多謝羅夫人方才及時趕到?！?/br>
    “我和芷蘭皆是一怔，我心想早不說晚不說，現(xiàn)在這是沒話找話來了，怕是還有別的什么話要說。就在我準(zhǔn)備凝神傾聽之時，卻見他攥著韁繩，目視前方，做出一副專心趕路的樣子。不瞞二位，我真是一時半刻都不想在這個人身邊待下去了，便也顧不得芷蘭，一個快馬加鞭直奔秦王營地……”

    其他叁人聽她講得當(dāng)日情形，無不感到好笑，就連一向崇拜陸景賢的李大仁也撓撓頭，說道：“謹(jǐn)之這人雖是才能出眾，平日左右逢源，游刃有余，可要他與你們兩個女子相處，只怕也是難受的緊?！?/br>
    穆嬌妍笑笑：“在軍中與他共事多日，對他早就放下成見了，只是這性子實在合不來。”沉先生撫須笑道：“李夫人英氣勃發(fā)，雖是女子，實不讓須眉?！蹦聥慑Φ溃骸翱刹桓耶?dāng)?！庇掷^續(xù)道：“回了營帳，秦王得知我們這次行動大獲成功，大喜過望。接著賬外又傳來捷報，范將軍那邊也是大獲全勝。還未等報信之人退下，只見范將軍和我家相公大步踏入帳中，兩人皆是一身浴血，卻神采奕奕，好不威風(fēng)。只見范將軍從身后拿出一個包裹，置于帳中長案上，包裹解開，但見一顆人頭兀自張目，像是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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