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擇臣，臣亦擇君，君臣之間本就是互相選擇的。世界這般大，有幸來這人間一場，何必將自己局限在囹圄之地去做二選一的選擇呢？”

    “但是你瞧，你只有學(xué)習(xí)了才有這些選擇的機會，你若不學(xué)，就只能隨波逐流，等著握有選擇權(quán)的人來決定你的未來?！?/br>
    “阿兄沒辦法幫你選擇對你最好的路，卻希望你能擁有這個選擇的權(quán)利?！?/br>
    如此說著的木白收回盈滿日光的手，去擰了擰木文的小鼻子：“不過啊，如果我們小文無濟世圖變之心，就不要去官場走那一圈，為了這黎民百姓，你還是把機會留給那些心懷天下之輩罷?！?/br>
    他這一番話說完，現(xiàn)場便陷入了一片死寂，木文還歪著腦袋在努力理解，牢門外的小吏卻是一臉的目瞪口呆，囁嚅著卻找不出話語。

    這是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莫非王臣的時代，但現(xiàn)在，卻有一個人告訴他，君擇臣，臣亦擇君。

    他們的選擇其實是相互的，他們其實是……自由的。

    既然選擇了那一場滔天富貴撲入名利場，又何必在失敗后怨懟對方，那是自己的選擇，和他人何干。

    許久后，自風(fēng)來處傳來了一聲低泣：“是了，是我選擇的他，是我選擇的……若是我當時沒有迷住了眼……我妻，我子便不會……”

    他剩下的話全被吞沒在了風(fēng)中，沒有再傳來一字一句。

    木文詞匯量有限，他其實并不能完全理解木白話里的意思，但這卻不影響他眨著明亮的宛若星子的眼眸崇拜地看著自家大哥。

    “阿兄，厲害！”小孩拍著巴掌夸獎道。

    木白微笑，“阿兄不厲害，阿兄也還在學(xué)習(xí)呢，但這學(xué)海無涯一個人好辛苦的，文兒陪陪阿兄可好？”

    “好，文兒陪阿兄?！斌w貼乖巧的木小文一見兄長可憐巴巴的模樣，連考慮都沒有就答應(yīng)了自家阿兄的要求，渾然不知自己將自己推進了什么火坑之中。

    等他未來再想要反悔的時候已經(jīng)完全來不及了，賊船已經(jīng)起航，連個下船點都沒有啦。

    而在監(jiān)獄的圍欄外，這處埋葬了大多數(shù)人生活和夢想的地方一如既往地陷在死寂里，但是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今日穿堂而過的涼風(fēng)要格外喧囂一些。

    自這日之后，木白便帶著木文開始打武學(xué)基礎(chǔ)。

    木白學(xué)武其實沒什么訣竅也沒什么心法，他本就是刀山火海里跨出來的，招招式式都是經(jīng)過實踐的，哪個姿勢發(fā)力最佳，哪個姿勢防御最輕松，那都是經(jīng)過血的教訓(xùn)后得來的。

    要將這些身體記憶傳授給小朋友還真不容易，而且木文到底年歲還小，理解力不夠，所以，木白便將一些動作簡化后當做玩樂教給了小孩。

    于是，監(jiān)獄里就出現(xiàn)了一只蹦蹦跳跳的兔子文和扭著小屁股的鴨子文。因為房間太小活動不開，小吏看到過幾次小孩撞墻后，干脆破例將他放了出去，每天溜達完了后再進來。

    別說，也許是因為木文是小孩子的緣故，這些古古怪怪的動作看起來還挺可愛，尤其木小文有時候穿著沙紅那套老虎裝出去活動，在那蹦跶的樣子可愛度簡直點滿了。

    一開始，小孩的活動時間很有限，活動完就要趕緊回來，到后來能撒歡的時間越來越久，甚至于每次活動完了都還能帶上一些小禮物。

    或是干餅或是手絹，更絕的是不知是誰送了稻草編織的各種小動物，木白眼看著木文的收藏從蚱蜢到鳥再進化到現(xiàn)在的小牛，也不知道木文是勾搭上了哪位手工大佬。

    論自家小孩的社交能力，木白也是很佩服的。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自家弟弟好像變成了被整個監(jiān)獄云養(yǎng)的幼崽，連獄卒也不例外。前兩天，木文居然穿著一雙全新的小虎頭鞋噠噠噠回來，那鞋子就是獄卒給的。

    這種詭異的一家親的氣氛還真的讓木白有點嘆為觀止，若不是木欄桿還在那把守著，他都要懷疑這是不是監(jiān)獄了。

    其實，這主要和芒布路監(jiān)獄比較和平有關(guān)。

    芒布路作為滇北和四川直接接壤之地，就地理條件上算得上是邊防重鎮(zhèn)，再加上遠離中央行府，本應(yīng)最為混亂的。

    但此處大部分地區(qū)都是土官自治區(qū)，族人犯法由土官直接處理，只有極少數(shù)的、土官無權(quán)管理的人或是干涉重大案件的人才會被送到衙門。

    也就是說，除了木白這類被拉過來調(diào)查的個例外，這個監(jiān)獄之前關(guān)著的基本都不是當?shù)厝?，而且大部分還是□□，監(jiān)獄的空置率達到了八成。

    補充一句，按照元朝的司法規(guī)定，是可以以錢抵罪，但這里住的大部分是沒錢的外鄉(xiāng)人，所以，有些監(jiān)獄那種塞錢請衙役照顧自家親戚的情況在這兒基本是不會發(fā)生的。

    加上之前犯人少，人手配備自然也少，人少活就多，這兒的獄卒除了巡查外還負責(zé)衛(wèi)生打掃，油水少事兒多，久而久之，有路子的公務(wù)員自然都想法子調(diào)走了，留下的都是拿工資過日子的佛系派。

    比如，現(xiàn)在負責(zé)看守和照顧他們的獄卒其實就是兼職，他們的本職工作是負責(zé)芒布路府衙安保來著，要不然木白也沒有后門好走了。

    在這樣的大環(huán)境下，加上木白佛經(jīng)的熏陶和木文跑來跑去的治愈系小身影，久而久之，監(jiān)獄內(nèi)的氣氛自然就更加祥和了。

    眼看著氣氛正好，木白于是趁著同一起來學(xué)習(xí)佛學(xué)的小吏念完經(jīng)心情正平順的時候探聽過了下同他一起被抓來的那些鄉(xiāng)親們?nèi)缃袂闆r。

    他得到了一個不好不壞的回答——大部分人經(jīng)過審查后都沒問題，現(xiàn)在和木白一樣都在等待放歸，但是也的確審出了幾個身份存疑的人。

    現(xiàn)在那幾人已經(jīng)被送去了昆明，但為了以防萬一，他們這些人還是要等到昆明那兒下了明確的旨意才能被釋放。

    “運氣好的話還是能趕在過年前回去的?！毙±纛D了頓，補充道，“我是指正月初一過年，不是你們羅羅族的那個年。”

    云南民族多，不同的民族節(jié)日也不太一樣。

    木白掛靠身份的羅羅族過年是在農(nóng)歷的十月或者十一月，而蒙元則是和漢族一樣，是把農(nóng)歷春節(jié)作為新年。

    不同點在于漢族的春節(jié)以紅色為喜慶色彩，而來自大雪山的蒙古族的吉慶顏色則是白色，所以在這兒到了正月初一的時候如果在大街上看見穿白衣的基本就是蒙古族沒跑了。

    雖然這么說，其實，無論是蒙古族還是羅羅族對于那個新年的叫法原來也不是過年來著。

    “年”這個說法是漢族的特產(chǎn)，后來，這個概念隨著漢族人的行動傳到了各地，于是受到影響的區(qū)域便漸漸將本族有重大紀念意義的節(jié)日和過年劃了等號。

    這種差異早些時候也鬧出過笑話，后來大家便養(yǎng)成了補充說明的習(xí)慣，尤其是異族之間。

    雖然蒙古族的年要再晚兩個月，但木白自覺還是等得起的，就是衣服的事比較為難，被帶過來的時候他帶上的衣裳只能應(yīng)付夏秋兩季，如果真的要待到冬天的話，他恐怕就得請人幫忙捎衣服來了。

    雖然有些麻煩，但不管怎么說，曙光就在眼前，木白還是有些小高興的。

    然而就在木文每天的日?；顒訌母鞣N蹦跶改為在叔叔爺爺（這里是男囚來著）的牢房前頭揮舞起小拳頭展示自己前一日所學(xué)，并且嫩嫩地邀請爺爺們和自己一起來學(xué)習(xí)阿兄教授的拳法時，小吏帶來了一個不太妙的消息。

    “那個明國來的間諜被人救走了?！苯Y(jié)束完一天的早課后，小吏捏著自己抄錄的佛經(jīng)猶豫好半晌后，才吞吞吐吐地將這個消息告訴了木白，一并說出的還有上頭的決定，“昆明那邊給達魯花赤下令說嚴查出入，還有……”

    他頓了頓，避開了少年的目光道：“為了防止放走內(nèi)應(yīng)，現(xiàn)在牢中的人一個都不許放，而且……”

    他的聲音轉(zhuǎn)弱，“即便是與此事無關(guān)者也都不能放?！?/br>
    小吏低下頭，看上去有幾分內(nèi)疚，在接到命令的時候小吏都想罵人了。

    退一萬步來說，木白這批人被抓進來的時候或許有間諜嫌疑，那時候不放人也就算了，為什么其余即將刑滿的犯人也不能放。

    上峰一拍腦殼下的決定，到時候面對那些暴怒的犯人的可是他們這些底層公務(wù)人員。

    而且從他的角度來說，他，他也覺得木大師（是的，木小白最近已經(jīng)升級成大師啦）他們挺無辜的。

    雖然和他沒有關(guān)系，但小吏覺得這些話從自己口中說出來顯得他就像是幫兇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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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一陣淅淅索索的聲音，片刻后，小少年站到了牢門邊上，在念了一句佛號之后，小少年說道：“看來我們要長久相處了，既如此，除了佛經(jīng)外，你想不想學(xué)些別的？”

    小吏愕然抬頭，對上了一雙閃閃發(fā)亮的眼睛。

    當時，他覺得這雙眼眸中閃爍的是滿滿的溫柔和慈悲，并為此感動不已，但若是幾年后的他再看到這少年的眼神定然會第一時間生出警惕之心來，因為這雙眼睛中其實寫著的就兩個字——搞事！

    作者有話要說：

    木小白：來呀，既然有大把時光那就造作起來！

    第15章

    八月十五于漢族人而言有著特殊的意義。

    自唐時起，這個日子便成為了全民節(jié)日，過了南北宋兩朝，中秋節(jié)全家團聚的設(shè)定也在廣大文人的詩詞誦詠之下得到了公認。

    尋常百姓在這日圍著桌子邊賞月邊閑話家常的生活對天下最尊貴的那一家來說卻是奢侈的，這一日照常是他們的“工作日”。然而，和以往不同的是，這一日的主角是宮里的女性，男兒郎可以各回各家愛干嘛干嘛。

    國之大事在戎與祭，祭祀這件事無論在哪個王朝都是重中之重，甚至于在周禮時期祭祀還分了三六九等，日月天地只能由帝王進行祭祀，諸侯王只允許祭祀山川河流神，普通人更是只能祭拜先祖。

    即便是兩千余年后的現(xiàn)在，周王室早已作古，天下的主人也代代更迭，天地日月的祭祀依然是帝王家的專屬，尋常人只能“拜”，不能“祭”。

    在所有的祭祀典禮中，唯有祭月典禮是由王室最尊貴的女性執(zhí)禮。

    在距離芒布路千里之外的應(yīng)天府內(nèi)，大明王朝的女主人正在為這下半年最重要的祭祀儀式做準備。

    她是朱元璋的發(fā)妻馬氏，這位同樣出身平凡的女子是洪武帝的賢內(nèi)助，也是他最堅定的后背、最可靠的戰(zhàn)友。

    然而，自從進入洪武八年后，馬皇后的身體便漸漸有些不好，為了安心靜養(yǎng)，她將大部分的庶務(wù)交給了兒媳太子妃常氏。

    常氏是開平王常遇春的長女，常遇春是洪武帝最信任的左右手之一，其英勇善戰(zhàn)，從追隨朱元璋開始，一直到四十歲北伐時積勞成疾，一生未嘗敗績。

    作為他的長女，常氏在幼時也經(jīng)歷了不少顛沛和危險，因而，雖是女兒身，但她性格堅毅果敢，小小年紀便入了馬皇后的眼。待到常小姑娘剛剛及笄，這對夫妻就搶在一干人之前上了老部下的家門，硬是將姑娘定給了自家兒子。

    太子朱標和常氏成婚后也頗為恩愛，兩人很快就讓老朱家抱上了大胖孫子，而且常氏做事利落，建國初年規(guī)矩也不多，在馬皇后托付后，她也很快便對宮務(wù)上手了起來，著實讓馬皇后過了段飴含抱孫的輕快時光。

    然而，好景不長，就在洪武十一年的年末，太子妃常氏在第二次生產(chǎn)時傷了身體，為了不讓自己的次子背負上克母之名，常氏硬生生熬了兩日，這才在痛苦和疲憊中闔了眼。

    太子妃殞，馬皇后自然不得不重新出山。然而，不知是因為太子妃之位誘惑太大還是有心人的謀算，盡管常氏留下了皇位的正統(tǒng)繼承人，但太子的后院還是在太子替父巡游之際接連出事，甚至牽累到了當時養(yǎng)在宮中的兩位小皇孫身上。

    見著接連受創(chuàng)的長子那憔悴悲傷的模樣，馬皇后頓時被激怒了。

    這位自登上后位便以仁善慈和形象出現(xiàn)的皇后娘娘展現(xiàn)出了其非凡的手段和魄力，憤怒和悲傷反而為她逐去病痛，她以雷霆之勢清掃了皇宮和皇子的后院。只是，此舉雖然拔出了不少潛藏極深的釘子，但逝去的生命卻終究已無法挽回。

    一場大火帶走了大明王朝名正言順的兩位三代繼承人。雖然為了政局考慮，這個消息被掩蓋了下來，但尚未完工的皇家陵園中卻已經(jīng)悄悄住進了兩個小棺槨。

    想到那兩個躺在太子妃墳冢邊上的無名冢，想到先后經(jīng)歷喪妻喪子之苦的長子那痛苦的哀嚎與悲泣，想到丈夫一夕之間染上霜色的鬢發(fā)，馬皇后捏著團扇的手便不由攥緊。

    披著月光，她領(lǐng)著諸命婦沖著月神的牌位盈盈拜下。

    還不是時候，她告訴自己，這次發(fā)生的一系列事情都在告訴她——現(xiàn)在遠未到能夠松懈安心的時候。

    北邊的戰(zhàn)斗、民間的殘元勢力、臣子間的暗潮浮動，所有的外朝都會影響到宮內(nèi)的平穩(wěn)。

    現(xiàn)在的結(jié)果正是因為她的大意。

    她必須撐下去，為了她的孩子，也為了這個家，她必須撐下去。

    身著皇后翟衣，頭戴九龍四鳳冠，手持玉圭的女子在月色間面白若紙，一雙眼眸卻透著堅毅。

    仁慈的月神啊，請原諒我出于私心向您祈求，信女想要祈求更多的時間，不是為了自己，只是，為了守住這個家，守住她丈夫和兒子的最后一塊凈土。

    就在宮中大樂悠揚之時，這座尚未完全竣工的大明皇宮的男主人卻悄然前往了潁川侯傅友德的府邸。

    這位已過耳順之年的大明皇帝揮開內(nèi)侍的攙扶，輕松跳下馬車，隨后步履不停，直直步入聽聞通傳正緩緩打開的大門之中。

    他走得太急，人進入的時候潁川侯家的大門甚至還只開了一半，就連潁川侯本人都還沒完全做好奉迎之禮。

    朱元璋伸手將尚未完全拜倒的傅友德拉了起來，拍了拍這位心腹愛將的手，面上又是心疼又是焦急。他大步向前，顯然對于這位臣子的府邸極其熟悉：“添錫現(xiàn)在怎么樣？”

    “吃了藥，已經(jīng)先睡下了?！备涤训虏痪们皠倧谋泵娴膽?zhàn)場上回來，身上的殺伐之氣尚未退去，然而這個滿臉絡(luò)腮胡的大漢此刻眼眶微紅，眼底更是青黑一片，疲色盡顯。

    朱元璋很能體諒他此刻的心情，當他看到東廂房躺在床榻之上的青年的模樣時也露出了一臉不忍之色。

    床榻上的青年那原本端正的眉眼此刻瘦脫了形，宛若一具骷顱，臉頰上還多了一條幾乎貫穿了全臉的猙獰鞭痕，即便現(xiàn)在閉著眼，但青年眉宇間的褶皺卻久久不松，顯然，疼痛令他睡得并不安穩(wěn)。

    除了這些之外……朱元璋眉頭一皺，快步上前輕輕掀開了床上的被褥，雙目頓時怒瞠。顧及到床上的病人，他指著床上的人低呵道：“這，為何將人綁起？”

    就在這條在這個季節(jié)來看過于厚重的被褥之下，床上青年的四肢被麻繩與軟布牢牢固定在了床板上，動彈不得，這個姿勢顯然也是他睡得不安穩(wěn)的原因之一。

    “陛下！”一直默默側(cè)立在旁的太醫(yī)院的陳院判快步上前，拱手解釋，“傅小郎受了刑，手足均有骨傷，現(xiàn)已重新接上。只是長骨之時痛癢難忍，為防骨頭長歪，這才將人捆綁，這也是傅小郎自己的意思?！?/br>
    聽說是當事人的意思，洪武帝不由默然，他輕手輕腳給病人蓋上了被褥，眉頭卻是皺得死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