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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綜歷史]衣被天下 第65節(jié)

    就像他曾經(jīng)的同伴一樣,因為高傲好戰(zhàn),他從一國之主變成了階下囚,為了茍活,還曾牽馬嘗糞,何談高貴?

    而同樣是他,受辱歸國后厲兵秣馬,約其身以及家,儉其家以施國,以自身之努力在十六年后成就滅吳大業(yè)。這又和血緣有什么關(guān)系?

    決定一個人是否高貴的,從來都不是血緣,而是內(nèi)心的力量。

    最初的華夏不過是黃淮流域的一隅之地,而如今的大明之所以是大明,便是因為吸納與融合。

    所以,他認為真正的平夷之策不在于平人,在于平心。

    至于生活習慣不同,長相有異,服裝不一……木白引用了《春秋左傳》中的一句話:“若以水濟水,誰能食之?若琴瑟之專一,誰能聽之?”

    烹飪時,不用油鹽醬醋,只用單一的水,誰愿意吃呢?演奏時只用琴瑟,不輔以其余的樂器、歌者、舞者,誰愿意一直看呢?

    “智者求同,愚者求異,求同存異,方為國之策……這小子還真敢寫。”奉天殿內(nèi)的帝王撫須而笑,一雙眼眸中盡是欣賞與歡喜。

    奉上試卷的主考官心中落下泰半,這才說出了自己的訴求。

    “稟陛下,此卷考生所寫過于大膽,其策略想法亦是聞所未聞,至于如何評定,眾位同僚之間均是意見迥然,其爭論之兩極化前所未有之巨,是以臣不得不腆著臉請陛下定奪?!?/br>
    “這樣?”洪武帝將封了名的試卷折起捏在掌心,看著這位被自己選為主考官的愛臣,瞇起眼睛問道,“你認為當如何?”

    “以臣之見,此考生之用典功力稍有不足,譬如那同異之說并非出自圣人所言,而是醫(yī)書,其余他所引用的不少典故臣亦是不曾聽聞,想來并非四書五經(jīng)之內(nèi)?!笨脊傥⑽⑻а郏值?,“然臣以為,學藝不足可補,心性氣魄不足,卻是補不來的?!?/br>
    “臣愚鈍,臣在陛下治下為官已有一十八年,也不是沒有想過驅(qū)逐北元后當如何整治,但臣之所想,囿于方寸之地,未破先人之眼界,即便做了恐怕也是會陷入千余年內(nèi)我等和北夷之間不變的循環(huán)。”

    考官頓了頓,掀了掀眼皮,見皇座上的人并無不悅,心中稍松,又道:“此生敢思敢想,殊為難得。臣觀其諫言,亦是覺得有一定的可行性。常言道: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其法確為一大變,但未必不可通?!?/br>
    “是以臣,給予的評定為……上上之卷。”

    洪武帝放聲大笑,他將考卷遞了回去,擺擺手:“就按你說的來定,結(jié)合其一、二兩場的成績快快列個排名,朕迫不及待想要看到他排在第幾啦!”

    “喏!”考官躬身退出大殿,忽然感覺到有一絲奇怪之處,這分明是糊了名的試卷,為什么陛下仿佛知道這是誰的卷宗一般?這親昵的態(tài)度著實不像是見到一個尋常學子所應有的。

    洪武帝當然知道。

    等人走了之后,終于繃不住歡喜之情的帝王在奉天殿大殿內(nèi)連連走了幾個來回,腳步輕快之極。隨后,他從龍袍的寬袖中抽出了一份短箋,打開后看了又看,忍不住笑道:“這小子這一程沒白走,想法成熟不少啊?!?/br>
    洪武帝手上拿著的,正是他的小伙伴梅思祖在擔任云南鄉(xiāng)試考官時給他送來的一份覺得不錯的答卷。

    那份答卷的作者,正是木白。

    第76章

    考生在考試答題的時候使用換湯不換藥這一大招其實挺正常的,就和現(xiàn)代一樣,學生們在平時的時候也會寫下不少文章,經(jīng)過老師的批改修正之后就可以套在正式考試的答卷上了。

    文章也需要沉淀,在體力和精神雙重壓迫的情況下還能七步成詩并且寫出了名詞佳作的古往今來也就只有一個曹植。

    為了防止臨陣忘詞的慘劇發(fā)生,平日里的積累是非常重要的。

    而且如果遇到能夠?qū)⒅暗臐M分作文套用的考題,整個人的心情也會不一樣,這種大幸運足以讓人蹦跶著出考場——就像是木白之前那樣。

    不過此舉也不是沒有副作用,比如木白這種舊調(diào)重彈彈到皇帝面前的就比較尷尬了,幸好現(xiàn)在他什么都不知道,否則被當場揭穿的木小白可以表演一個腳趾頭摳大明宮。

    不過木白現(xiàn)在的情況也沒好到哪兒去,他正在眾目睽睽之下參加武舉。

    沒錯,眾目睽睽。

    他的親友團以及好奇他這么小一個孩子是怎么通過此前武舉鄉(xiāng)試的熱心市民們團團包圍了武舉所在地——位于應天府的孔廟隔壁的岳公祠。

    岳公祠前身是應天府人為前宋名將岳飛所立的衣冠冢,其在岳飛被平反后由民間信眾搭梁擴建成為一個小廟。在元王朝統(tǒng)治時期,此廟的香火和人氣一直不旺,待到朱元璋領(lǐng)兵北驅(qū)元人定都金陵之后,或由民眾出資官方主持修建擴充,岳公祠規(guī)模幾經(jīng)擴大,如今已經(jīng)是一座占地十畝有余的中型廟宇了。

    考慮到它的位置所在以及私人所立的出身,這已經(jīng)是相當了不得的成就了。

    此后,民間一度將岳飛奉為武圣人,官方雖未承認這一稱號,卻在洪武九年為其去除了元朝加上的封號,仍延以宋時的謚號武穆,從祀歷代帝王廟,配宋太祖享。

    此舉無疑便是默認了岳飛的地位。

    而此次大明此次將武舉場地選在岳公祠,更是隱晦地為此處加冕。

    但這些榮光不能掩蓋岳公祠占地不大、建筑風格也不若尋常廟宇那么封閉的事實。

    比如現(xiàn)在,明明“考場”已經(jīng)封閉,但外頭那些人依然能夠讓目光越過不過一米高的磚墻圍觀武舉考試現(xiàn)場。

    這些人好似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們是為誰而來一樣,一個個都在為木白吶喊助威,搞得其余考生頻頻側(cè)目,就連考官都行了好幾次注目禮。如果不是武舉比起文舉要寬松許多,且考官也樂于看到民眾參與的話,這些親友團們早就被叉出去了。

    在這種極度的羞恥感中,木白一抬手舉起了一個看上去比他還大的銅鎖,在規(guī)定時間到達后將其放回了規(guī)定位置。

    不過,在放下銅鎖的時候,他的手似是無意間抖了一下,讓銅鎖落地時候稍有不穩(wěn),激起了一片塵土。

    這視覺效果沖擊性極大,木白的親友團突然一片靜默。

    良久,木白聽到有個人突然小聲說了一句:“糟糕,我之前偷吃過小白師弟的花卷饅頭,你說他不會知道吧?”

    因為四周十分安靜的緣故,他的這句話顯得格外響亮,眾人紛紛側(cè)目。此人正是沈二,見眾人看來,沈二趕緊捂嘴,試圖亡羊補牢,但顯然效果不佳。

    以前或許不知道,但現(xiàn)在肯定知道了,木白圓溜溜的眼睛中冒出了一片兇光。

    找到了,偷走他花卷的罪魁禍首!

    當時傅大哥送來給大家吃的花卷,為了不違背香杉書舍的規(guī)矩,傅大哥投喂他們的時候都是以給學生送溫暖為名的,花卷人手一個,木白和木小文由于特殊待遇分到了三個。

    花卷在制作的時候揉進了蔥油和鹽巴,吃起來比白饅頭可香多了,木家兩兄弟都特別喜歡,因此,遭遇到被偷花卷之事的時候,木白簡直氣壞了。

    他找來找去沒找到嫌疑人,后來為了泄憤就去把香杉書舍周圍的老鼠洞全都砸了一遍,現(xiàn)在看來倒是冤枉了周圍那些被抄家滅族的老鼠們了。

    木白陰惻惻地看了眼沈二一眼。在此后的射箭項目中,他射出的每一箭都入木三分,那氣勢洶洶的模樣除了木文還能夠熱情鼓掌外,學子們的背后都有些汗涔涔的。

    長得那么可愛,為什么那么兇??!

    一學子捅了捅方才失言的沈二:“趁著小白師弟還沒考完,你快些去買點花卷回來,否則只能是我們給你買了?!?/br>
    “啊?”沈二還有些呆愣,“給,給我買?”

    “嗯!買好了供在你墓前!”學子嚴肅道,“到時候再給你寫個墓志銘,你覺得‘生于嘴饞,死于嘴碎’怎么樣?”

    “……”這就不必了吧?!沈二大驚失色,忙左右看看,然后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最后,沈二是靠著金陵城著名糕點鋪的一大盤千層糕以及茶糕才換取了木小白的原諒。

    文武會試全部結(jié)束,接下來只要等兩日后的張榜即可。張榜后,若是榜上有名,考生即可要準備張榜三日后的殿試,而榜上無名的考生就可以收拾收拾東西回老家改日再戰(zhàn)了。

    因此,這些來陪木白考武舉的小伙伴嚴格來說也是耗費了自己的最后的休閑/復習時間。作為考生的家長,傅忠覺得自己必須要給予些表態(tài),于是他大手一揮,請大家一起吃了頓偏餐。

    如今的百姓尚且習慣一天吃兩頓,七、八點鐘乃至更早用朝食,下午四五點食用哺食,中間間隔時間長,自然要用些東西墊墊肚子,這種墊肚子的飯食就叫偏餐。

    偏餐的菜量不大,且多以甜羹、茶點為主,對于一群小伙子來說,這就有些不夠看了,于是,好大哥傅忠便特地讓人去買了些包子饅頭餛飩,讓這些青年吃了個飯飽。

    在席間,他還告訴了木白一個好消息:“陛下一月前便已讓大都督耿炳文前往云南傳旨,父親應當已經(jīng)在班師回京的路上了。不過算算這路程,恐怕是無法在小弟你金榜題名之時趕回應天府了。”

    木白聞言有些小沮喪,不過還是很為養(yǎng)父將歸朝感到喜悅。他又細細問了問,得知此次班師洪武帝只召回了傅友德和藍玉,小伙伴的父親沐英以及一萬精兵仍駐守當?shù)?,作為武力威脅,他們要等當?shù)匦姓挝荒軌蚩刂迫至瞬拍芑貋怼?/br>
    “看情況得有一兩年不能回京了。”傅忠小聲道,“我聽云南來的兄弟說,此前派過去的云南承宣布政使司左布政使梅思祖和潘元明都病倒了,說是都不太好了。”

    木白頓時沉默,心中升起nongnong的同情。

    按照大明的行政規(guī)劃,當?shù)氐牟颊顾咀鳛樾姓块T一般有兩個執(zhí)印,分左右布政使,其中左為貴。

    具體到不同地區(qū)情況就比較復雜,政務繁雜的地區(qū)會設(shè)置兩個左使或者是兩個右使,但是云南可是配備了足足四個人。

    其中三個全是左使。

    梅思祖自不必提,開國功臣,能打仗能做管理的全能型人才。潘元明也屬于開國功臣,他原是張士誠手下,后為了全城百姓投降了朱元璋,得到洪武帝的重用。他二人都是屬于一代名臣,德高重望,是被朱元璋特地派過去鎮(zhèn)場子的。

    兩個外來人自然要搭配當?shù)厝瞬藕酶墒?,所以,另外一位左使就是出身云南當?shù)氐膮怯 ?/br>
    吳印此前是在一個名叫黑鹽井的鹽礦內(nèi)擔任鹽課提舉司的頭頭,因為做事認真靠譜被缺人缺得飛起的梅思祖看上,就把人提溜了過來,搖身一變,成了大明有編制的公務員。

    作為本地人,吳印承擔的是輔助之職,不過很顯然即便有了他這個助手也沒什么用,大明派過去的兩個主印還是全都趴下了,還是在云南氣候和北方并無二樣的冬季,說是水土不服著實可能性不高,所以……

    ……兩人都是累趴下的吧?

    木白不由小聲道:“看起來當大明的官員很辛苦啊……”

    “是捏。”傅大哥小聲應和,然后在弟弟震驚看過來的眼神中若無其事地轉(zhuǎn)移話題,仿佛方才說話的人不是他一樣,“不過你也不必太過擔心,據(jù)說陛下已經(jīng)派了御醫(yī)過去,父親他們在云南也找到了一個醫(yī)術(shù)十分高明的苗醫(yī),想來兩位都不會有事?!?/br>
    “苗醫(yī)?”木白被這個話題成功吸引,他想了想后頓時露出了些許恍然之色,“對了,阿春之前好像就在找苗醫(yī),看來他找到了,真是太好啦!”

    傅忠表情透出幾分柔和,他摸了摸弟弟的腦袋:“嗯,那位也是我們傅家的恩人。”

    木白這才知道沐春要找的那位苗醫(yī)居然就是那位為傅添錫療傷的醫(yī)者。

    然后,他聽了一耳朵那位老先生是如何如何的仙風道骨,醫(yī)術(shù)有多么多么的高超,據(jù)說就差那么一點點傅添錫的腿腳就醫(yī)不回來了。

    當然,那位苗醫(yī)過于不講究的治療手段也讓傅添錫留下了不少心理陰影。據(jù)說,由于那位先生炮制藥材的過程極其粗暴,藥汁的口感簡直一言難盡,而且那先生特別喜歡使用各種昆蟲入藥。

    這一切都導致視覺、味覺和嗅覺飽受摧殘的傅添錫現(xiàn)在一看到蓄著山羊胡的老先生就會反射性地嘔吐,為此連國子監(jiān)也不能去了云云。

    等等!

    木白歪了歪頭,忽然抓到了之前被他屢次忽略的重點:“你們要找的那位先生,是一個有山羊胡,喜歡用蟲子入藥,很擅長治療骨傷的老先生?”

    傅忠一愣,回憶了下后道:“我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擅長骨科,但添錫傷得最重的的確是筋骨,另還有些皮rou傷,對了,他似乎很擅長金瘡傷止血?!?/br>
    木白的表情漸漸變得有些無語,“原來你們找的是他?!?/br>
    “你認識?”傅忠臉上出現(xiàn)了一抹訝色,接著,他看到弟弟輕輕點頭,頓時有些無語。

    木白摸了摸鼻子,感覺還真的挺微妙的:“那位先生是我啟蒙先生的……”

    他想了想,找了個比較貼切的詞匯:“主治醫(yī)匠,我家先生當年也有不輕的骨傷,據(jù)說就是這位先生幫忙治好的?!?/br>
    “不過先生已經(jīng)傷了好些年了,現(xiàn)在基本是以復查為主,還有就是緩解換季時候的傷痛,多為熱敷,我倒是不知道他之外傷居然這么厲害?!?/br>
    木白咂咂嘴,感嘆了一句:“世界可真小啊?!?/br>
    “世界可真小啊?!蓖粫r間,躺在松軟被褥上搖搖晃晃看著書的王袆老先生咂咂嘴,看了眼身側(cè)兩個用彼此完全聽不懂的語言聊得起勁的老人也發(fā)出了一樣的感嘆。

    這兩人,一個是與他曾有過私交的應天府醫(yī)匠,一個是救過他性命的苗醫(yī),二人相遇后聯(lián)手為兩位病倒的云南布政使進行了治療。似乎是因為此次聯(lián)手讓兩人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情,為了鉆研醫(yī)術(shù),苗醫(yī)竟是決定帶著學徒上京,以便雙方進行更深入的交流和學習。

    那么問題來了,兩人一個不會漢話,一個不會苗語,要怎么交流呢?

    “王先生,可否行個方便?”他的話一出口便引來了兩人期待的目光,王袆在心中長嘆一口氣,撐起了半個身子給兩人做起了翻譯。

    按照這個節(jié)奏,等他抵達應天府時還能開口說話嗎?王老先生一邊看著晦澀不堪的醫(yī)書,將里頭一些名詞盡可能地精準翻譯,一邊由衷思念起了自己那不太乖巧的小徒弟來。

    思及前去參考的學生,王袆心中不由生出幾分遺憾和歉意來。

    他的幾個學生中,木家兩兄弟資質(zhì)人品俱是上佳,只可惜他囿于環(huán)境,又因有疾在身,無法傾盡平生所學,倒是耽誤了兩個孩子。

    以他原本的想法,小徒弟即便去參考,也得再過個三五年,不想計劃跟不上變化,木白不得不提前參考。

    依他所看,愛徒的所學所知在云南尚算不錯,但放到全國恐怕略有不敷,現(xiàn)在去參考恐怕要遭受打擊了,到時候老夫可得好好安慰一下這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