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下還未來得及清掃的積雪被他踩出咯吱咯吱的惱人聲響，楊巍藏青色的大氅被冬風(fēng)吹起凌冽的弧度，大步踏在積了一個指節(jié)厚度的雪上，在其上留下一個又一個腳印。

    一路沿著青石板路走過內(nèi)宅的垂花門，再行至楊老夫人的院子。極重規(guī)矩的楊巍頭一回沒有等候下人的通稟，便跨進了楊老夫人院中的正廳。

    一股令人氣悶的熱意隨著棉簾的揭起撲面而來，他肩上落著的雪轉(zhuǎn)眼間化成了水。

    甫一踏進屋子，見到的就是他母親正滿面紅光地靠坐在紅木雕花鏤空的方椅上，手中捏著一方禮單，正興致勃勃地同一旁的蕭mama說道：“你說這聘禮還要不要再加一匣子?xùn)|珠？”抬眸間見到了步伐匆匆踏進屋里的兒子，笑著招呼道：“寶兒來了，快坐?！?/br>
    蕭mama立即在一旁的檀木桌上又倒了一杯茶，理了理桌邊太師椅上的團花簇錦紋坐墊，隨即便上前來想伺候他脫下大氅。

    但楊巍掃都沒掃一眼，冷肅的面色比屋外的寒風(fēng)還要涼意滲人，語氣冷漠嚴(yán)肅，“母親今日這番是何意？”

    “對著自個娘親還擺個冷臉，想嚇唬誰呢?！睏罾戏蛉肃亮怂痪?，也習(xí)慣了他的冷淡，眉眼笑盈盈地道：“為娘打的什么主意你還不知道么？今日你同那沉家的姑娘不也相談甚歡么？”說著她還揶揄地打趣道，“沉姑娘貞靜端麗，我瞧上的也是她，怪不得說母子連心呢。”

    聽到“沉家的姑娘”和“相談甚歡”時，楊巍有一絲愕然，似是回憶了片刻，才無甚感情地道：“她問了幾個《易經(jīng)》中的問題，我答了罷了?！?/br>
    楊老夫人對他的這個解釋不甚在意，笑得更加慈祥，“那感情好，你倆均飽讀詩書，待你們成婚定能琴瑟和鳴……”

    “我不娶妻?！?/br>
    楊巍一句不咸不淡卻含著不容人置喙的話落下，壓過了楊老夫人一切未盡的話音。

    楊老夫人怔愣后直起了身子，皺著眉心道：“胡鬧！哪有兒郎不娶妻的？你怎么又犯別扭了？”接著便是絮絮叨叨地說辭，無一不是勸他早日娶妻生子，綿延后代的話。

    “我不娶妻?！睏钗∫矡o甚華麗的辭藻，一句一成不變的話將楊老夫人所有的苦勸都頂入腹中。

    “你、你——”楊老夫人氣得面皮顫動，枯瘦的手指頭點著面色嚴(yán)肅沒有一絲和緩的他，“你這是犯得什么倔啊——！我怎地就生出了你這個專門來討債的孽障！你出去瞅瞅，你去瞅瞅，這滿京城的男子，如你這般年紀(jì)的，哪個不是早早就娶妻生子了，動作快的孫子都有了！只有你——”她一口氣喘不上來，捂著心口連連咳嗽，蕭mama趕緊上前撫著她的背脊。

    楊巍看著老母親咳得撕心裂肺的樣子，眸中滑過一絲不忍，但還是狠心斬斷她的念頭，“還有這勞什子聘禮，母親還是別費這心思了?！?/br>
    楊老夫人更氣，一把推開欲攙扶她的蕭mama，沖上去拍打他的手臂厲聲道：“你知這聘禮我從何時就開始備著了嗎？！我從你及冠起就備著了！十年了！你這是在生生剜我的心！”

    瘦小的老太太手下也沒幾分力道，楊巍站著硬生生挨了幾下，便轉(zhuǎn)了身，沉聲道：“既然母親這并無他事，我便走了，官署還有些急事未理。”說完轉(zhuǎn)頭吩咐蕭mama，“好好伺候老夫人?！?/br>
    “你——！”她專挑了休沐日來辦賞梅宴，官署能有什么急事！但楊老夫人只能干瞪著眼，瞧著他挺拔孤瘦的身影越走越遠(yuǎn)，雙眸發(fā)直，硬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蕭mama見她這般有些害怕，忙輕揉著她的胸口，低聲勸道：“老夫人莫要氣壞了身子，大人不過是一時犯了倔，總是能體會老夫人的一番心意的?！?/br>
    楊老夫人直愣愣的目光逐漸回轉(zhuǎn)，變成了幾抹堅決強勢，“去，將寶兒的庚帖拿來，我這便去沉府上尋沉夫人?！?/br>
    蕭mama愣了愣，楊老夫人掃了她一眼，恨聲道：“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容得他說不，已經(jīng)讓他任性十年了，不可再放任下去了！”

    蕭mama喏喏應(yīng)了聲是，吩咐下人去將庚帖找出來，又伺候著楊老夫人穿戴整齊，備了馬車當(dāng)下便往沉府趕去。

    沉妍的母親沉夫人迎了楊老夫人進府，雖是詫異她這般火急火燎地，當(dāng)日相看了這便要定下來，但楊巍歲數(shù)不小了，也理解她的心急。自己女兒一門心思系在了楊巍身上，且她也暗中問過給楊巍看診的御醫(yī)，楊巍的身子是十分康健的，那這門親自然是再好不過了，當(dāng)即便歡歡喜喜地給了沉妍的庚帖。

    只是在回到府上后，楊老夫人看著手中的庚帖，面上又浮上了一絲憂色。

    “若到了大婚時，他還是倔著不愿娶，我總不能強按著他洞房……”

    蕭mama看楊老夫人雖當(dāng)機立斷先斬后奏了，但如今又愁眉不展的模樣，不由寬慰道：“老話都說船到橋頭自然直，等到大人想通了，這婚事自然能順順利利的。況且如今大人身邊也有了人……”說到這里，電光火石間，蕭mama腦中靈光一現(xiàn)，驟然想到了一招，連忙急急道：“老夫人，莫不如叫前院伺候著大人的那姑娘過來，讓她勸勸大人，她是大人的枕邊人，想必大人會聽進去幾分！”

    讓爺們的房中人去勸他迎娶主母，聽起來著實有些不可置信，但楊巍情況特殊，那女子是這么多年第一個讓楊巍開了竅的。楊老夫人愁緒滿滿的面上霎時多了幾分沉思，開口問道：“今日她不曾有過甚么舉動罷？”

    蕭mama搖頭，“暮春說，她見著了侯爺同沉家姑娘說話，轉(zhuǎn)身便避開了?！?/br>
    楊老夫人目光沉沉，轉(zhuǎn)動著自己手腕上的一串紫檀木佛珠，喃喃道：“倒是個老實的?！闭f完她輕輕頷首，決定兵行險著、另辟蹊徑，“那便將她喚來罷。”

    青黛披著一件厚實的牙白色斗篷，踏著已清掃干凈積雪的青石板路來到楊老夫人院中的正廳，見到的便是端坐于太師椅上的楊老夫人，和一旁侍立的蕭mama。

    此時的楊老夫人已經(jīng)沒有了被親生兒子忤逆的狼狽和憂心，端著一盞茶碗，神情不辨喜怒。見到她來了，便示意蕭mama給她賜座，先問了幾句楊巍的日常起居。

    青黛半邊屁股虛虛挨在繡墩邊緣不敢坐實了，眼簾微垂，條理清晰地回答了楊老夫人的問話。

    她柔婉的聲音落下后，室內(nèi)陷入一片沉寂，楊老夫人枯皺的手指緩緩磨蹭著茶杯邊沿，審視的目光如鷹眼般從她細(xì)軟的發(fā)絲一直掃視到她襦裙底下秀氣的蓮足。

    “今日我已同沉家交換了庚帖，沉家你聽說過嗎？便是那位已經(jīng)退位的沉太傅府上。寶兒同沉家姑娘的婚事已定下來了，這楊府馬上便要迎來新的女主人了?！背聊税肷?，楊老夫人終是開門見山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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