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又打來清水，伺候月容沐浴一番。水里不知放了什么香，微不可查卻有極為好聞。倒是蒹葭主動(dòng)交代，

    “侯爺囑咐，說是合歡香極為霸道，燃了一宿，姑娘難免身體不舒坦，沉香油性溫和，姑娘用了身子骨也輕快?！?/br>
    柳月容是知道沉香油的。沉香價(jià)貴，千金才得一寸。沉香油更是貴重，百斤沉香木也不得半兩沉香油。

    她今日沐浴用的這幾滴，夠?qū)こ０傩杖迥甑挠枚?。只她沒想到，冷心冷肺的男人，竟然也舍得給自己用這么好的東西。

    而此刻，碧梧院旁的凈齋書房。黃忠義呲牙咧嘴躺在床上喊疼，一綠衣丫鬟拿著藥罐小心涂抹。

    黃二太太在一旁坐著邊掉眼淚，邊囑咐丫鬟下手輕些。楚茉更是低首啜泣，哭的上氣不接下氣，唇白聲嘶，仿佛多看黃忠義一眼，就要昏死過去。

    “父，父親呢？”

    男音是刻意裝出的虛弱無力，黃忠義被二人哭的腦脹，開口詢問。

    “陛下年幼貪吃，昨日多吃了兩塊瓜果。夜間高熱喊了太醫(yī)，老太爺和你父親，天不亮便進(jìn)宮去了，眼下還未回來?！?/br>
    黃二太太擦干眼淚，仔細(xì)端詳黃忠義。見往日里模樣清俊的兒子，此刻一臉紅紅紫紫，打翻了顏料盤似的，極為心疼，

    “兒啊，你可看清了和你起沖突的是誰？等你父親回來，滅了他滿門！”

    黃忠義聞言臉一梗，實(shí)在是不想提這個(gè)。那張二看起來文質(zhì)彬彬，誰知下手竟然比那些五大三粗的漢子還猛。

    專打他臉也就算了，還踢他不能見人的地方，極為陰損。

    不就是不還他合歡香嗎？他怎么知道，那合歡香用指甲蓋一小撮就行，全都點(diǎn)了，他去哪里找合歡香還他！

    更何況，黃忠義咬牙，當(dāng)即哭喪著臉，和黃二太太告狀，

    “不是兒子不守規(guī)矩。實(shí)在是張二猖狂，他，他竟然拿柳氏取笑！”

    話語一出，便見黃二太太和楚茉同時(shí)止住哭聲，雙目落在自己身上。事已至此，黃忠義更是什么話都往外說，

    “原本吃茶討論學(xué)問，他胡言說柳氏國色天香，若有機(jī)會(huì)，定當(dāng)芙蓉花下相會(huì)。

    柳氏再不好，也是兒妻。夫妻一體，辱妻如同辱夫。娘，此恨不能消，我和那張二不共戴天！”

    “他張家欺人太甚?。　?/br>
    黃二太太聞言拍案而起，囑咐黃忠義，“你只管在這里好好養(yǎng)傷，娘讓人去宮里喊你父親回來，必為我兒報(bào)此等奇恥大辱！”

    說罷，滿身怒氣往外走去。倒是楚茉，揪著手里的帕子暗暗出神，夫妻一體。

    哪怕是沒過婚書，沒有拜堂。那柳氏也在表哥心中如此重要，別人調(diào)笑幾句，他寧愿挨打，也要為她撐腰。

    “楚meimei，你怎么不說話？”

    瞧見黃二太太走了，黃忠義也不裝了，一股腦翻身坐起，拉楚茉在床上坐著，道，

    “快來陪我躺一會(huì)兒，正好趁這幾日，不用去國子監(jiān)點(diǎn)卯！”

    “你都有柳氏了，還要楚meimei作甚！”

    楚茉眼含淚，心發(fā)酸，越發(fā)惱恨自己昨日輕賤，一聽說他娶妻便慌了神，裙帶子也被他解了去。如今倒好，他對柳氏上了心，她可怎么辦！

    “我的好meimei啊，實(shí)話告訴你…”

    黃忠義一見楚茉流淚，慌的不知如何是好。忙嘀嘀咕咕把內(nèi)情講給她聽，而后才道，

    “不是說好了，我這輩子只有你。那柳氏的屋子，我決不踏進(jìn)一步！”

    臉色多云轉(zhuǎn)晴，楚茉撲哧一聲笑出來。黃忠義得寸進(jìn)尺，伸進(jìn)裙底，哄她，

    “好meimei，昨兒個(gè)沒盡興，咱們今日，再來試試？”

    早膳用過，柳月容懶得去黃忠義那里充當(dāng)賢妻。興致勃勃拿了嫁妝本子，帶著蒹葭和徐婆子，理起嫁妝來。明朝回門，她總要帶些東西回去。

    蒹葭還好，是知道內(nèi)情的。倒是徐婆子，見柳月容不急不躁，半句不提去瞧大少爺?shù)脑挘南录{悶兒。

    這新婚之夜，夫妻兩個(gè)恩愛和諧。她瞧著大少爺對自家姑娘的愛護(hù)勁兒，一身皮rou青紫，可見是極為喜歡的。

    怎么這受了傷，也不打發(fā)人來含章院說一聲，就是自家姑娘面子薄，他，就不想紅袖添藥香？

    第9章 、第九章

    一日平安無事。

    直到掌燈時(shí)分，徐婆子端來晚膳，和月容八卦，

    “廚房里的婆子說，二太太撤了碧梧院的晚膳?！?/br>
    柳月容垂眸見桌上的清炒百合，芙蓉雞片，清爽滑嫩，極適合炎熱夏季。更別提燉的爛爛烏雞湯盅，烏骨白rou，枸杞子紅艷，油漬撇的干干凈凈，入口鮮香。

    難怪晚膳豐盛，原是把碧梧院的送來。

    察覺到月容唇角嘲諷笑意，蒹葭開口剛要說話，便聽見外頭婦人隱約抽噎聲。詢問目光看向柳月容，見她頷首同意，才急匆匆掀開簾子出去，呵斥道，

    “什么人這般沒規(guī)矩，大奶奶用飯時(shí)候，哭哭啼啼趁早發(fā)買出去！”

    “蒹葭，是我。侄兒媳婦可在屋子里？”

    廊下，轉(zhuǎn)過一身著縞素白稠的婦人，烏黑發(fā)髻僅兩三根銀簪子，面上脂粉未施，蠟黃著一張臉，一雙眼哭的桃兒一般，看起來極為憔悴可憐。

    “大太太?！?/br>
    蒹葭忙躬身下禮，態(tài)度恭敬，道，“這么晚的天，太太怎么孤身來了，連個(gè)掌燈的丫鬟也沒有，仔細(xì)走迷了路。”

    “我來和侄兒媳婦說說話，你們家奶奶可在屋子里？”

    也不等蒹葭打簾子，黃大太太掀簾進(jìn)去。轉(zhuǎn)過穿堂，便見一豆綠對襟羅衫少婦坐于餐桌前，察覺腳步聲，抬頭看來。

    一雙桃花眼瀲滟，勾帶眼角媚意。膚質(zhì)是瑩潤透亮的白，眉目舒展，自有筋骨，瞧著便讓人歡喜。上前兩步拉住柳月容，嘆道，

    “好齊整的模樣，滿京城的閨秀也越不過你去。怪道我那侄兒為了你，寧愿和張家做對，挨打也值了?！?/br>
    倒是柳月容，瞧見來人年約五十，雖是一副憔悴模樣，可氣質(zhì)端莊，是當(dāng)家太太的模樣氣派，瞬間猜出她的身份和來意。

    “大太太可用了晚膳，快來這里坐?！?/br>
    柳月容放下碗筷，徐婆子伺候她漱口，凈面洗手后才坐在窗前暖塌，笑著告罪，

    “我才進(jìn)門，大少爺忙碌不常在我這里。今日又受了傷，更是沒帶我見過合家親族女眷，若有失禮，您別見怪。”

    “是我的過錯(cuò)了。我管著家，老太太又在相國寺靜養(yǎng)，偏你們成親，各家的賀禮也要登記在冊，忙活了兩日，好容易抽出點(diǎn)兒時(shí)間來和你說話。

    侄兒媳婦別嫌棄我絮叨，我曾聽說，你在娘家，女紅做的極好，快幫我瞧瞧，我給老太太繡的這抹額如何？”

    說著，就從袖口抽出個(gè)秋香色蝙蝠如意抹額來，柳月容接過夸贊幾句，笑看徐婆子和蒹葭二人，

    “你們連個(gè)去西廂房開了箱籠，針線拿來我要用。”

    等二人退下，月容收了笑意，把手上的抹額放在桌子上，正色看向黃大太太，語氣篤定，道，

    “大太太來找我，是為了大老爺一事?！?/br>
    黃大太太聞言咯噔一下，這柳氏比她想象中更聰慧。原想羞惱的翻臉，可想著不知在何處受罪的黃大老爺，捂臉抽噎，

    “實(shí)在是瞞不過侄兒媳婦，我也是沒法子，大老爺他是黃家嫡子…

    我們夫妻這么些年，連子嗣也無，偏他半點(diǎn)兒也不嫌棄我…”

    一席話說的極為顛倒，柳月容聽明白了，拿了條帕子給黃大太太拭去眼淚，語氣中滿是不解，

    “老太爺尚在，大太太怎么不去求老太爺去？”

    找她能用什么用，她清白喪失，自身難保，哪里有余力幫襯別人。

    這一問倒是讓黃大太太越發(fā)慟哭出聲，“老太爺恨老太太和相公，又怎么會(huì)幫襯！”

    說罷，捂臉哭了好一會(huì)兒，才抽抽噎噎把前事說清。原來老太爺早年家境貧寒，老太太紡麻織布供他讀書。可偏不知怎的，老太爺后竟和書院婢女有了茍且之事，婢女進(jìn)門后夫妻越發(fā)疏離，直到婢女過世，老太爺更是認(rèn)為是老太太逼死。

    “老太太如今病成這樣，他連黃家大門都不許老太太進(jìn)來，又如何肯救相公…”

    “竟然連陳世美都不如！”

    柳月容聞言倒是心疼起黃老太太來，忍辱負(fù)重一世，誰知病危昏迷，竟是連黃家大門也進(jìn)不得。

    “侄兒媳婦，就算是伯母求你，等你后日去相國寺，可千萬要沖掉老太太身上邪悚之物?！?/br>
    黃大太太拉住柳月容的手懇求，“只要老太太回來，我們大房在黃家，就有立足之地。

    侄兒媳婦放心，若你能救下老爺和老太太，往后，我給你做牛做馬，也要報(bào)你的恩！”

    月容抽回被黃大太太攥住的手，冷笑一聲。難怪黃二太太在花園里那般好說話，說什么回門之后，原來，是打算回門之后把自己送到相國寺去。

    黃家不是久留之地，可相國寺，未必也是個(gè)好去處！一時(shí)之間，柳月容只覺得滿腔悲憤之意。自父母過世，她謹(jǐn)小慎微，事實(shí)順從。

    爹娘讓她活下去，柳家讓她沖喜嫁人，可偏偏，聽從別人沒有一件事有個(gè)好下場！爹娘報(bào)國過世，卻名聲盡毀，賣國之女步步艱難。沖喜嫁人，又是何等荒唐，夫君心有所屬，而她更是新婚之夜被人所害，清白盡毀！

    她能不能，為自己活一次！

    握拳閉眼，柳月容盡力壓制躁動(dòng)情緒。深吸口氣，朝黃大太太道，

    “大伯母來這一趟，想必，是對某些事有所耳聞？”

    不然，怎么偏偏來尋她。又點(diǎn)破自己要去相國寺的事情，無非是想趁她心思混亂之際，趁機(jī)打劫罷了！她知不知，是誰算計(jì)了新婚之夜一事？

    桃花眼銳利，直視人心。黃大太太冷冷打了個(gè)寒顫，眼前嬌弱少女雖是豆綠衣裳，可氣質(zhì)凜凜，絲毫不敢讓人親近。

    權(quán)衡利弊，黃大太太抬手，指了指凈齋書房方向。

    竟然是他?。?！他怎么可以，他怎么能！

    柳月容如遭雷擊，細(xì)弱肩頭微微發(fā)抖，強(qiáng)力克制情緒，手機(jī)攥緊，指甲在掌心扣出血漬。

    “大太太請回?！?/br>
    一字一頓，柳月容昂首，不讓眼眶泛紅。余光瞥見黃大太太一步一回頭出了房門，終究是忍耐不住，抱住肩頭哭出聲來。

    他是她曾經(jīng)幻想過千萬次的夫君，也想過夫妻相敬如賓，琴瑟和鳴。便是再不喜她，他何必…他何必毀了她？

    門外，蒹葭焦急的等候，見黃大太太一臉懊惱的出來，聽見壓抑哭聲，顧不得禮貌，拽住黃大太太衣袖，

    “我們姑娘怎么了？大太太，大老爺?shù)男悦?，可在您的一念之間！”

    黃大太太忙不迭小聲求饒，“蒹葭姑娘，里面那位，得知內(nèi)情,一時(shí)情緒激動(dòng)也是有的，畢竟…”

    誰家的相公，會(huì)把新婚妻子，送到別人床上。

    只后半句，她不敢說出來。見蒹葭一臉擔(dān)心踮腳往屋里瞧，小小聲，唯恐得罪了她，道，“讓我做的事情我做完了，我家老爺，什么時(shí)候回來？”

    而此刻，月容哭紅雙目，越發(fā)覺得眼酸目澀，拿帕子細(xì)細(xì)擦掉掌心血痕，下定決心，揚(yáng)聲道，

    “蒹葭可在外頭？備下筆墨過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