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 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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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以樂清醒過來時,已經逃出了北境人的魔掌。 身邊只剩三個活下來的武者:斷了一只手臂的糜舟,臉頰被割出深邃傷口的雅休以及渾身是血的年輕人,看不清他的容貌。 沈以樂也受了傷,但傷勢最輕,一段時間的修養(yǎng)就能愈合如初。 視線有些模糊,疲憊不堪的雙腿無意識地抬著身子往南方走,北處的大火已然熄滅,整個天空都陷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和靜謐,猶如沙漠傾倒向了高空,每一眼望去都是相同的身影。他們無從判斷方位,所有人都無力到不愿開口,只是默默地向前、再向前。 敵人隨時都可能追上,在回到北伐營地前,沈以樂不敢松懈,但身體卻違心的愈發(fā)衰弱。她喘不過氣,喉嚨里仿佛塞著一塊鋒利石子,每次氣流通過都會狠狠地摩擦割劃喉管,口腔里彌漫著揮之不去的血味,很重,讓她想到了死在自己手下的人。 起初她還記得,兩個、三個、四個……后來麻木了,也恐懼了,身上背負了太多命債,她放棄與自我的道德做斗爭,舍棄了良心和仁德,殺戮成了活命的希望,甚至一度成為本能。 “喂!沒事吧!”靡舟喊道。 只見雅休身體一搖晃,有氣無力地倒了下去,靡舟見狀連忙彎腰在落地前將他托住。 沈以樂停下腳步。 忽然止住不斷重復的動作,她有些發(fā)昏,像個大夢初醒睡眼惺忪的人,但差別在于,她的頭痛得很厲害,眼球似乎被人按壓進了柴火堆,火辣辣的痛瞬間侵占了腦袋。 “嘶——”她難過地哀鳴了一聲,捂著眼睛,用余光看雅休的情況,“他怎么樣了?” “很危險?!泵抑壑皇S沂郑孟ドw抵住雅休的背,右手繞托在后腦勺,同時將柔和的澤氣注入他的體以維持生命,“身子越來越冷了。”靡舟皺眉。 沈以樂彎腰摸了摸他的額頭,很冰。 一個月前還在比武場上較量的對手,現在竟變成這般慘狀。她不禁想起了另一個人,稚泣不知過得怎么樣,他應該還在京城,想必也快要動身前來北方了,整個武林都在朝北方移動,未來的武林格局會不會因為這場戰(zhàn)爭而改變?中原將不再是武林的中心,北方才是? 沈以樂一瞬間想了很多事,卻什么都沒能想清楚?,F在的她只能提問,做不出解答,邏輯的鏈條已經被戰(zhàn)斗消磨,唯有本能尚且存有。 “得找大夫,”靡舟用手臂擦了擦額頭的汗水,“這里太冷,我?guī)筒涣怂嗌?。走,我背他。?/br> “讓我來吧?!睖喩硎茄娜苏f,“靡前輩已經受傷了?!?/br> “不必。他是我狄禪宗的人,我來。”靡舟不由分說將雅休往身上一背,勉強邁開步子。 渾身是血的人為他們開路,沈以樂則走在最后,觀察后頭的情況,并稍微用枯枝敗葉掩蓋行蹤。 這到底是哪?她聽到不遠處有溪水潺潺的聲音,水在流動,說明這里不算太北,應當離北伐軍營地不遠。繼續(xù)往前,她看到了溪水。 水已沒聲音,被亂石沙礫阻擋,分流成無數細蔓鉆入土壤。 “那里有水。”她告訴靡舟。 靡舟舔了舔嘴唇。他——他們都有些渴了,一晚的戰(zhàn)斗精疲力竭,血和水都失去太多,溪水在下坡的黑暗處,他實在沒法背著雅休走到那里,于是叫沈以樂和另一個人帶點回來。 沈以樂輕巧地下了坡,沿途找了幾片飽滿的樹葉用以承水。 雜著泥沙的水算不上甘露,但也讓沈以樂感動不已,她跪在地上,把滿是血塵的臉放入溪流,像牲口般飲水。 “掌門小心點,這里很滑。”渾身是血的人提醒她,并挽住她的手臂,防止失足滾下山坡。 “多謝……” 她在水里嘟囔,一股股氣泡鼓了上去。 “我殺了人……他們全都死了……”旁邊那個人隔著水聽不到她的低語,她像贖罪般呢喃,急不可耐想把心中的恐懼吐出,“他們和我們一樣,都是活生生的人……擁有語言,擁有智慧……家人、朋友,我殺了他們,像屠宰牲畜一般無情……” 窸窸窣窣的水泡把聲音帶出溪底。 “掌門,這不是您的錯,”渾身是血的人用溫柔的聲音說道,“為了生存,我們只得如此——生存,難道為滿足那點虛榮的慈悲心,您要將自己的性命拱手相送嗎?” “那不是……虛榮……” 沈以樂沒意識到自己竟在和萍水相逢之人交談。 “您生于和平年代,可能無法承受此事,但不可殺人是和平年代的規(guī)矩,是人人自保的手段;現在是亂世了,掌門,戰(zhàn)爭已經開始,我們都深陷其中,您必須習慣,殺人不是為了殺人,您沒有錯?!?/br> “殺人……” 她陷在水里,仿佛是躲藏在另一個世界。 “人……” 什么才算得上人…… 渾身是血的人還在說些什么,不過她把腦袋埋得更深了——與現實分隔。 透過淺淺的水面,她看到了色彩斑斕的泥土——月亮的白光被水分開,蘊含在其中的光彩讓她眼花繚亂。 難以擺脫的困倦突然襲上心頭,她產生一個想法: 就這么一直躺在這吧,慢慢睡著,今晚不過是一場噩夢,她會從水底蘇醒,窒息感會一掃而空,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沈掌門!沈掌門!沈以樂!” 驚慌的呼喊穿透水面變成嗡嗡的、纏綿在耳畔的水流。 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猛地把她從水里拉出。沈以樂瞪開雙眼,咸而混土的溪水立刻擠滿眼眶,她拼命眨眼,總算擺脫了混沌的死亡游引。 把她從奈何橋拉回來的是靡舟。她轉身張望,那個渾身是血、不知姓名的人已經不見蹤影了。 “他呢?” “挺過來了?!泵抑勖碱^緊皺,身上的傷口在不斷折磨他的心智。 “不,不是雅休……還有一個。” “你沒事吧。”靡舟關切地注視她,“逃出來的只有我們三個,其他人……都死了?!?/br> “剛才分明還有個人!”她忽然吼道,“渾身是血的那個年輕人,他在同我說話?!?/br> 靡舟愣了許久,沒體力和沈以樂爭辯:“渾身是血的,是你自己。” 沈以樂掙脫了靡舟的攙扶,低下頭,波動的湖面反射出她的身影——一個從血泊中爬出的人,腥紅是身體的全部。她驚愕得說不出話,在靡舟催促下,渾渾噩噩地離開溪水,之后,她再也沒看到那個渾身是血的人,仿佛他的確不曾存在。 不知又走了多久,久留未散的血味鉆進了鼻腔,遠方是一輪紅得發(fā)紫的太陽光環(huán),巨大無比,見證著拼殺過后的戰(zhàn)場。赤裸的尸體、爛得甲胄、凝固的血河……一副人間慘劇在陽光普照下失去了真實性。沈以樂看到了坍塌大半的拱門,夯實牢固的城墻露出脆弱的墻根,巍峨的山巒上映著血的陰影,一切生機都在發(fā)現之后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那里有我們的人!”靡舟的步伐已經很輕飄了,隨時都會倒下,他咬緊牙根,“喂——!救人,快來救人!”他向城墻后露出一點腦袋的守城士兵高呼。 對方探出腦袋,似乎是認出了他們的身份。士兵們迅速動了起來,城墻像復活般開始運動。一個個全副武裝的士兵魚貫而出,場面微妙。 沈以樂從他們身上感受不到善意,她下意識后退了一步,靡舟也做出相同的動作。他們仿佛落入了北境人的陷阱,入侵者偽裝成西朝士兵守株待兔。她以為是這個情況,可士兵們的面孔說明了一切——他們是地地道道的北伐軍,而他們的目標,就是她! “活捉叛賊沈以樂!” 一聲高呼,沈以樂的心墜入冰窖,身體被震天動地的吶喊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