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澄澄的太陽慢慢攀上雪山。

    兩名策馬奔騰的郎將正揚鞭慶祝守夜結(jié)束，奔騰的馬蹄將雪踩成浪花，等候休息的士兵們幾乎同時直起身子準備返回要塞。

    曙光成了某種強烈反應的催化劑，頓時將他們臉上的陰霾和困倦驅(qū)散，他們各個急不可耐，邁著步伐前推后搡，有些人步幅大、有些人步幅小，上百人拍成的長隊像蜈蚣一樣蠕動往前。

    在飛速前進的郎將眼里，他們更像在后退，這場景有些滑稽可笑，而他們每天都能見到。

    聽說每一個郎將都會經(jīng)歷這樣一個過程，先是覺得士兵們可笑，隨后覺得同情，最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和士兵沒什么兩樣，也是這片極寒之地中滑稽的小丑。

    這兩位郎將才處于第一階段，而他們沒有其他郎將那樣的好運。他們沒法經(jīng)歷后兩個階段了。

    要塞總算如期打開，有士兵抱怨晚了片刻，被拖延這么幾秒看似微不足道，但有些人說不定就因這片刻的推遲而永遠無法回到要塞。

    士兵的聲音并沒有在暴雪中激起波瀾，很快被厚實的雪壓沒，當他成功鉆進要塞后，也把這件事忘得一干二凈了，至于后面的人命運如何，已經(jīng)與他無關(guān)了。

    那道狹窄的門仿佛有意將士兵拒之門外，它吝嗇地提供出每次只容許一人通行的窄口。等待許久的蠕蟲長隊再次開始前進，但人們很快發(fā)現(xiàn)，并非所有人都一樣在往要塞里走。綿延的人群在中間突然斷裂，大概是有人不小心摔倒了，或是松落的綁腿厚布將那人絆住，也可能是大雪讓他暫時失明，無法辨別方向，要么事情更簡單點，他耐不住徹夜的寒冷，已經(jīng)凍死了。

    郎將們對此習以為常，士兵們顯然不明白為什么大冷天還得停在外頭，他們催促抱怨前面的快些移動。

    這時就輪到郎將出場了，他們的英姿穿過nongnong雪霧出現(xiàn)在士兵身邊，其中一人勒住韁繩，他高喊著命令那名停下的士兵繼續(xù)前進，沒得到回應。

    看來又一個瘦弱的家伙凍死了，他心想著，同時示意旁人把那具僵停在原地的士兵拋出通道。

    雪很大，大家都瞇著眼睛。

    士兵費了一些時間才知道，原來郎將是讓自己把前面的人一腳踹開，他伸出凍僵的手，摸索到那人身上，想要抓住他的肩膀。他在考慮是往左邊推，還是往右邊推。

    可那人沒死，在被觸碰的瞬間抽搐一陣，竟反抗后者，像是發(fā)瘋了。

    你小子在做什么？！

    郎將很惱火。

    自己剛才明明問了他，他不應答；現(xiàn)在又在這裝瘋賣傻。這讓郎將威嚴盡失。

    發(fā)瘋的士兵嘴巴一張一合。很少有人想在雪中說話，除非他想體驗在凍紫的嘴唇張開瞬間，寒風將身體貫穿的刺痛?？蛇@位精神不正常的士兵顯然顧不上這些，他不斷甩開想要將他推出隊列的士兵，同時用凍結(jié)的喉嚨嘶吼著什么。

    紛落的大雪仿佛是一堵密不透風的墻，別人根本聽不見他的話。

    郎將感到一絲異常，少見地跳下馬。真冷啊。他的雙腿瞬間沒了知覺。等把這家伙帶回要塞，一定要好好懲處他，要不把他殺了吧，反正也瘋了。

    郎將走到發(fā)瘋的士兵旁，看著開合的嘴巴，聽見依稀的聲音，才知道他在喊——

    我瞎了！

    *

    蒼言和尹薩最后進入大廳。

    尹薩拄著拐杖，他在前線指揮戰(zhàn)斗時不幸負傷，左腿落下殘疾。至于蒼言，他比往常顯得更加蒼老，軟綿綿的眼神讓人不敢相信，在半年前，他憑借巫術(shù)一舉攻下了西朝，讓繁盛三百余年的王朝一夜之間化成泡影。

    直直的目光缺乏必要的理性，渙散——仿佛什么都看不清?？萁叩募∧w勾勒出腦袋的形狀。

    蒼言輕輕咳嗽一下，昏暗的議事大廳立刻回蕩著這聲雜音，幽幽光線透過向上開口的天窗了落下，他的半個身子藏匿在黑暗中，通透的光將眼窩襯得很深，仿佛兩座無盡深淵。

    “長江攔住了我們進攻的步伐，”尹薩立刻開始報告前線的情況，“它形成了一道天然屏障，巫術(shù)根本無法穿過，水形成的浪和氣阻礙了巫術(shù)施展，我們唯有攻破長江，才能在南方施展腿腳?！?/br>
    “我知道，”蒼言負手踱步，“在黃河的時候，我就意識到這點了，不過那是冬天，許多支流都結(jié)冰了，對我們的巫術(shù)沒什么很大影響。而春天……果不其然，事情比我們想象得要復雜許多?！?/br>
    “還有，西北那邊的蠻子一直在sao擾邊境，他們想趁我們專注南方的時候，分一杯羹?！?/br>
    “癡心妄想?！?/br>
    蒼言怒氣沖沖，但沒什么好辦法。

    在毀滅京城前，他根本沒料到南方能那么快做出反應，齊盛然像是一夜之間出現(xiàn)的皇帝，南方頓時變成固若金湯的堡壘，他還沒來得及揮師南下，長江各處隘口便都緊緊鎖上了城門，他們傍山設防，易守難攻。南軍雖弱于北境人，但在地形優(yōu)勢下，北境人也無可奈何。

    齊盛然讓蒼言異常煩躁、憤恨。

    他的成果被攫取了——那個陰險狡詐的南方人，他偷走了本該屬于他的領土。

    “狄禪宗依舊不愿協(xié)助我們攻破長江？”

    “他們的宗主……始終沒有動搖?！?/br>
    “固執(zhí)的家伙！”蒼言用力拍打桌子。

    成為皇帝后，不知為何，他開始變得極端易怒，有時連他自己都覺得奇怪。從前他根本不是這樣的人，他有耐心、有底氣、有運籌帷幄的大局觀，可現(xiàn)在，他覺得自己的腦袋越來越不靈光了，腦門憑空多出了許多無法擺脫的負載。

    他咬緊牙關(guān)，忍受著太陽xue傳來的陣陣疼痛。

    再這么下去不行……他的身體一定產(chǎn)生了某種不好的變化，必須找到結(jié)癥，否則他將看不到統(tǒng)一的那天。

    他手足無措地在原地踱步，長靴鈍地，回蕩不止。

    狄禪宗的態(tài)度非常明確，他們絕不會參與國家之間的戰(zhàn)爭，有史以來便如此，而業(yè)國處在尷尬的境地，蒼言不可能派大量士兵攻打處在戈壁地區(qū)的狄禪宗，耗時耗力，而且會在江湖上產(chǎn)生極其惡劣的影響。

    現(xiàn)在四處已經(jīng)在流傳——徐忠衡已經(jīng)死亡，幕后皇帝是北境人的真相。他的統(tǒng)治還不算牢固，需要時間才能撫平這些中原人內(nèi)心的自傲，眼下，輿論非常重要，他必須小心翼翼進行每一步舉動，任何一個在國內(nèi)造成重大沖突的舉措，他都要極力避免。

    因此，和狄禪宗只能保持談判的態(tài)度，不斷派遣說客前往，讓那個食古不化的老家伙明白，統(tǒng)一比他們那小小門派的祥和更重要。

    蒼言有些束手無策，而從前線回來的尹薩也想不出好辦法。

    在攻打北方諸郡時，尹薩腦袋靈光，巧奪天工般的戰(zhàn)術(shù)總能從腦海中源源不斷涌出，可現(xiàn)在，他的靈感之源枯竭了，戰(zhàn)線推進一籌莫展，他看不到一點曙光，南方人有兵、有糧、有武器、有時間。而他們不一樣，他們從反叛西朝開始，就始終被時間追逐，每過一天，生命就減少一天，乃至更多。

    大腦一片空白的不僅是尹薩，其他跟隨蒼言打下北方的優(yōu)秀將軍、謀士同樣如此。

    業(yè)國仿佛突然陷入了無力回天的境地……

    “報——陛下！”一個士兵急沖沖地闖了進來。

    他跑來得太急，站在鞋底的雪讓他打滑，重重摔倒在地。

    “何事如此驚慌！”尹薩怒斥。

    “報、報大人、報陛下——”他連忙取出一封信。

    業(yè)國沿襲了北境人的習慣，所有信件都非常簡明，這封也不例外。

    蒼言接過。

    “陛下，發(fā)生何事了？”尹薩疑惑，但沒有湊到蒼言身邊。

    他們已不再是簡單的戰(zhàn)友關(guān)系，而是臣子。

    蒼言閱讀內(nèi)容，眉毛微微皺起，隨后輕慨一聲，露出痛苦的笑容。

    “來人！把輿圖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