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7章 游湖
張虎惜緩步走到齊盛然身后,這位站在南方之巔的故友只剩一個衰老的輪廓。這是一間相當昏暗的房間,齊盛然應(yīng)該是特意讓宮女們拉上了所有窗簾,厚厚的絨布垂落在地,把陽光和暖意分毫不留地抵在外面,屋內(nèi)之剩下一處光源——齊盛然身前的窗戶,窗臺上擺放了一面銅鏡,銅鏡折射的晦光照出他的輪廓,多余的光則斑駁在紅毯中,猶如血跡斑斑的戰(zhàn)場。 張虎惜一度覺得,地上都是齊盛然流下的血。 “陛下?!?/br> 張虎惜覺得這個稱謂拉遠了他和齊盛然的關(guān)系,但他還是這樣稱呼。他明白,現(xiàn)在的齊盛然已不再半年前那個野心勃勃的朋友了。 他變了。 究竟誰才是齊盛然轉(zhuǎn)變的根源,張虎惜其實心里有數(shù)。他知道那個名為紅鹿的女人在蠱惑他的心智,但他不明白,她到底用什么方法,把一個精力充沛的男人糟蹋成這般模樣,像是抽干了他的精魄,攫取了他的生命。 “陛下?!睆埢⑾б婟R盛然沒理會自己,又喊了一句。 齊盛然總算動了起來,他行動很遲緩,眼珠子好似黏在銅鏡上,戀戀不舍地挪開后,才露出那張毫無血色的臉。 “虎惜兄?!被实垡蝗缂韧H近地稱呼他,“支道各郡的士兵調(diào)度,可有布置?” 張虎惜愣了一下,沒想到老友對戰(zhàn)爭如此狂熱。 “都安排妥當,只等攻破黃山關(guān)。” 黃山關(guān)是支道北方與業(yè)國接壤的小隘口,平緩流過的長江將那個關(guān)隘一分為二,無論對北方軍隊還是南方軍隊來說,都是進攻對方的最佳道路,誰能占據(jù)橫跨長江兩岸的黃山關(guān),誰就能得到進攻的主動權(quán)。 但自從業(yè)國和齊國誕生后,那里便始終的是非之地,雙方各占黃山關(guān)的一面,相持半年。就在前不久,都城遭到北境人的巫術(shù)襲擊,齊盛然認為養(yǎng)精蓄銳半年,此時正是大舉反攻北境人的時機,因此舉國上下的士兵和武者如螞蟻搬食般擁去了黃山關(guān)。 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作為支道太守,張虎惜和他的門客、部下,需要精打細算地安排來自各方兵馬的住宿、伙食和兵器?,F(xiàn)如今,整個支道上上下下都火急火燎,忙得不可開交。 他大老遠來到都城,齊盛然倍感意外。 “找我何事?”他再次看向銅鏡,借助鏡子看到站在身后的張虎惜。 忽然,窗外傳來一聲刺耳的鳴叫。聲音有些俏皮,像是笛聲,但又充滿著鳥兒才能哼唱出的婉轉(zhuǎn),而且聽得耳膜隱隱作痛。 張虎惜有些奇怪,詫異至極,尋聲拉開一旁的窗簾。 刷啦一聲,窗簾掀起,張虎惜退后了幾步。 他迎面看到了一對炯大的眼珠,那眼珠里頭一圈黑,再外則多一圈黃。他定睛一看,才發(fā)現(xiàn)原來窗戶上倒掛著一只像檐老鼠樣的動物,它撲騰了幾下翅膀,扇出的冷風帶著牲畜的臭。 張虎惜驚訝:這鳥竟不怕人! 齊盛然意識到房間里多出了一道光,他順眼望去,說道:“是紅鹿養(yǎng)的鵂鹠?!?/br> “鵂鹠……”張虎惜反反復復念叨了幾聲,“這鳥少見。它總是這樣嗎?” “怎樣?” “飛到你身邊。” 齊盛然笑了笑,然后露出狡猾的笑容:“它是來看你的?!?/br> “我?”張虎惜沒聽懂皇帝的意思,他也不可能理解現(xiàn)在的情況。 “這個鵂鹠啊……”齊盛然踱步而來,“就像是紅鹿的分身。嘖嘖。”他沖著鳥兒咂了幾下,它巋然不地,依舊倒立在張虎惜面前,那雙黑黃相見的瞳孔不曾轉(zhuǎn)動。 張虎惜被盯得很不舒服。 “我能把窗簾拉上嗎?”他問。 “當然,”齊盛然說道,“我也沒想拉開它?!?/br> 難道他臉上窗簾,就是為了不看到這只鳥?張虎惜狐疑地合上窗簾。 陽光再次被隔絕,但他能感覺到,那只怪異的鵂鹠還在注視他。 ——小心隔墻有耳。 他腦中忽然閃過宮女的話。 宮女說的是這件事? 張虎惜還沒細想,齊盛然又開口了,他說了跟剛才一樣的話—— “找我何事?” 張虎惜不敢直接回答他。宮女的警告在心中的份量越來越重,他感覺那只怪鳥在偷聽房間的對話。紅鹿或許精通鳥語。 “陛下,我們許久不曾江上有舟了,我看今日天朗氣清,不如走一遭?” 齊盛然聽出他話里有話。 “居住于此半年,我還從未游船?!?/br> 他接受了朋友的提議。 * 都城的皇宮占地面積很大,建造之初就設(shè)計好要囊括北山的風景和曉棠湖。曉棠湖周圍遍布海棠,含苞欲放時,放眼望去便是一片粉綠的海洋,令人心曠神怡、賞心悅目,在初曉,海棠紛開,更是紅流涌玉的一幅江山美景,伸向湖心的棧橋上飄零著些許落葉,紅白黃的鋪蓋于沿途,遠觀近玩猶如行走云彩之間。 齊盛然和張虎惜來到湖邊不久,小舟便備好。他們不約而同地要船夫離開,兩人自行劃去湖心。 逐漸遠離岸邊,齊盛然的眼睛竟慢慢恢復了過往的神采。 “陛下看上去精神十足?!睆埢⑾Р唤袊@。 齊盛然愣了很久。他直愣愣地抬起雙手,又不顧危險地將身體探出船邊,注視水中的自己。 “我……” “陛下?” “這是……” “看來陛下是在宮內(nèi)待太久了?!?/br> 看到他恢復些許生機,張虎惜發(fā)自內(nèi)心感到高興。 齊盛然木訥地點了點頭,如大夢初醒之人。 “陛下,您可有事?” 他搖了搖頭:“找我何事?特地到這來說——莫非前線潰???!” “陛下真會說笑,”張虎惜哈哈大笑,“北境人各個都是縮頭烏龜,都藏起來了?!?/br> “那便好?!饼R盛然抿了口溫茶。 “陛下可知那只鵂鹠的來歷?” “紅鹿所養(yǎng)的那只?” 張虎惜點頭。 “我不知曉,印象中幾個月前就有了,大概兩三月——你問這為何?難不成也想養(yǎng)一只?那種鳥很聰明?!?/br> “沒,臣只是順帶問問?!睆埢⑾вX得在這個地方,即便那只怪鳥也不可能聽到他的話了。他沉著冷靜地呼吸了幾輪,決定提醒皇帝要小心紅鹿。 不,不止是小心。 “陛下,臣以為——陛下?” 齊盛然的目光突然變得極度驚悚,像看到了這世間最讓他懼怕的東西。 “陛下怎么了?”張虎惜感到不安,他環(huán)顧四周,這里沒有那只鵂鹠的影子。 湖面寧靜,這里只有他們。 腦袋像被扎了一針似的,齊盛然感到劇痛,忍不住抱頭哀嚎起來。 “?。∥业念^——!” “陛下?陛下?!”張虎惜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 他連忙把船篙杵在一邊。 齊盛然重重地倒下,在寬敞的船艙翻來覆去,仿佛全身著火了一樣,不斷用身體猛烈撞擊船身,充血的雙眼赫然崩裂出腥紅血絲,本該象征端莊的黃袍緊緊卷在他身上,皇帝變成了倉皇逃竄的蛇。 “陛下!”張虎惜想按住皇帝,防止他撞壞身體。 可每次限制他的瘋狂,換來的只是更加暴怒的抵抗。齊盛然猛然抬腳,重重地揣進張虎惜的肚子,張虎惜感覺空氣被倒吸出去,腦袋瞬間一片空白,狼狽地倒在船尾。 平靜的漣漪激蕩成毫無規(guī)律的波瀾,一圈圈浪潮碾著水花向四周擴散,岸邊的衛(wèi)兵和宮女盡數(shù)失色,誤以為太守有行刺之意,慌慌張張地尋船前去救援,更有甚至直接跳水向湖心的皇帝游去。 “救命!救我!”齊盛然瞪大眼睛,眼珠子鼓得像有人在里頭充氣一樣。 “到底怎么了?!” 張虎惜束手無辭,呆呆地倒在一邊。 “把陛下帶回養(yǎng)心殿!”岸邊突然傳來一個女子的高呼。 張虎惜望去。 是紅鹿。 她手忙腳亂,指揮士兵把船從湖心拖上岸。 張虎惜收回目光,注視皇帝。 那一瞬,他以為自己看錯了。 他看到從皇帝的頭發(fā)里鉆出了一只粉肥的蠕蟲,它顫抖著身子,慢慢融化成一滴渾濁的水珠,滲透進船身。等張虎惜再看時,蟲已不見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