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桑 第30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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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鐘先生直瞪著張征,氣的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從前,你給我講史,我都記得,你說過,爭天下,要不擇手段,打仗就是殺戮,打滅人性,殺滅人性。 “你還說,一將功成萬骨枯,領(lǐng)兵打仗,得能看死人。 “還有,小慈乃大慈之賊。慈不掌兵。還有很多。 “我都學會了,你看,現(xiàn)在,就是舍了小慈,用他們這百多條賤命,擋在前頭,挺有用的是不是?這也是慈不掌兵,這就是一將功成萬骨枯,這就是不擇手段,對吧?”張征一邊說一邊笑。 “不是這樣,不是這樣!”鐘先生不停的搖頭,“你學差了!錯了!不是這樣,不是這樣!你把仁字忘了,先要有仁心,先要……” “仁?我沒忘?!睆堈鞔驍嗔绥娤壬脑?,上身前傾,湊到鐘先生臉前。 “你看到城外的戰(zhàn)艦了嗎?密密麻麻,一望無邊,滿江都是! “咱們被圍了五天了,南邊,連個屁都沒有,長沙城,也許真的失守了。 “我要是仁義,慈悲,大義,講究,這城,守得住嗎?”張征笑容斂去,認真而嚴肅。 “那也不能這樣!不能濫殺無辜,至少不能濫殺自己城里的無辜,這是底線……” “我的底線,就是守住這座城?!睆堈髀曊{(diào)冷硬。 “將軍要是還活著,我必定死守到底,將軍要是死了,我必定死守到底,將軍要是降了,到這城下來,說:阿征,別打了,開城吧,我立刻開門。” 鐘先生喉嚨哽住,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說什么才好,片刻,一聲長嘆,轉(zhuǎn)過身,背著手,腳步蹣跚,傴僂而去。 …………………… 李桑柔站在樓船上,看著城墻上她能看到的那些垛口,每一個垛口都捆著人,無助的掙扎著,凄厲的哭喊著,央求著…… 大常兩只拳頭攥的骨節(jié)微響,用盡全力才讓自己站在原地。 “大當家……”文彥超時不時看一眼臉色蒼白的李桑柔,一句話沒說完,就被李桑柔抬手止住,“我沒事兒?!?/br> 文彥超咽下了后面的話,呆看了片刻,垂下頭,低低嘆了口氣,往船艙進去。 李桑柔站著看著,一直站到天近傍晚,轉(zhuǎn)身下了樓船,徑直上了靠在樓船旁邊的小船,大常劃著船,小船在戰(zhàn)艦中間的通道中穿行。 天黑時,小船悄悄出了戰(zhàn)艦群,往東逆流劃出一段,泊進莫府山腳下一處蘆葦叢中,蘆葦叢被割過一回,重新長出來,才只有半人高。 “老大,這兒看不到什么,回去歇歇吧,你站了一天了。”在船艙中坐了一會兒,大常低低道。 “好?!焙靡粫?,李桑柔低低應(yīng)了一聲。 大常拎起船槳,將船劃回戰(zhàn)艦群,李桑柔回到自己船上,倒頭就睡。 子末前后,李桑柔聽到動靜,一骨碌爬起來,幾步出了船艙。 船艙外,黑馬剛跳到船上,孟彥清正往船上跳。 “怎么樣?”李桑柔看著黑馬一臉的晦氣,心往下沉,還是不死心的問了句。 “沒等著張狼狗,來的是一群小卒子,領(lǐng)頭的那個,是咱們在江都城的時候,就跟在張狼狗身邊,就是那條狗前腿?!焙隈R啪啪拍著衣襟。 “一共去了二十個人,兩座墳都挖開了,開了棺,之后又原樣埋回去了。 “您吩咐過,張征不到,只看不動,看著他們走后,留了十個人看著,我們就回來了?!泵蠌┣褰又?。 “和文將軍稟報了嗎?”李桑柔沉默片刻,問道。 “還沒有?!泵蠌┣宕鸬?。 “嗯,你趕緊去一趟,跟文將軍稟報一聲,肯定等著呢。”李桑柔吩咐了句。 孟彥清應(yīng)了,沿著跳板,往樓船過去。 李桑柔看著孟彥清走遠了,佇立了片刻,回頭看著站在她旁邊的大常,“咱們得做點兒什么?!?/br> “嗯?!贝蟪|c頭,“我去收拾收拾。” “咱們進不了城。”李桑柔止住大常,頓了頓,接著道:“咱們和張征,都是這江都城里的蛇鼠,深知彼此。 “先吃早飯,早飯后,你和黑馬他們,找文將軍要幾個嗓門亮的,再做幾個喇叭筒子,到燕子磯下去喊。 “就說我桑大當家要張征的人頭,誰殺了張征,我李桑柔就任他驅(qū)使三回,生死無懼。” “老大!”大常瞪著李桑柔。 這個承諾太重了! “就這樣?!崩钌H徂D(zhuǎn)身往船艙進去。 …………………… 天色大亮時,燕子磯下,黑馬領(lǐng)頭,身后七八個調(diào)門高嗓子亮的兵卒,人手一個鐵皮現(xiàn)卷的喇叭筒子,對著城墻之上,一聲接一聲的大喊: 桑大當家要張征人頭,誰殺了張征,桑大當家任他驅(qū)使三回,生死無懼! 張征站在垛墻內(nèi),聽著這一聲接一聲、刺耳響亮的喊叫,臉色鐵青。 桑大當家這四個字,在江都城下九流中間,是塊真真正正的金字招牌。 下九流中間,多的是亡命之徒,比如他和阿青。 鐘先生氣喘吁吁的上到城墻上,站住,再次凝神聽了一遍城外的喊聲,連聲嘆著氣,找到張征,話沒說出來,先嘆了兩口氣。 “我就說,你不該……” 鐘先生一句話沒說完,迎著張征橫過來的目光,心里一寒,擺著手苦笑道:“不說了不說了,你也是不得已。 “可這么喊,唉,算了算了,都是無所不用其極,喊就讓他們喊吧。 “我來,我來,對了,我是來問你,你昨天夜里讓人去看了?真是?” “不是,一具是阿青,從江北遷葬過來,另一具棺木里,是衣冠。”張征臉色更加難看。 “果然是誘人之策,那就好那就好。 “那衣冠?真不是蘇姨娘的?唉,瞧我這話問的,你怎么能知道,不用說,肯定是假的,這就是想誘你出去,幸好你識破了。 “我就說,長沙城怎么會丟,武將軍……” “是她的衣冠?!睆堈鞔驍嗔绥娤壬脑?,“長沙城,是失守了。” “???”鐘先生驚愕,“怎么看出來的?有什么信物?你可別上了當,這必定是詭計!你……” “不是詭計,長沙城失守了?!睆堈髟俅未驍嗔绥娤壬脑挕?/br> “你怎么知道的?”鐘先生擰眉問道。 張征擰頭看向不遠處的莫府山,緊緊抿著嘴,沒答話。 鐘先生呆了片刻,嘆了口氣,沒再追問。 他和他的親近,不包括蘇青那個jiejie,那位蘇姨娘。他極少和他說起蘇姨娘,偶爾提到的一回兩回,也是一提起來,立刻警覺,收口不再說。 可蘇姨娘在張征心目中,重過蘇青,這一件,他看的清清楚楚。 這樣的重要,他說是,那必定就是了。 “長沙城失守,不知道武將軍是退走,還是……” 戰(zhàn)死兩個字,鐘先生沒能說出口,呆了片刻,嘆了口氣,“荊州沒了,潭州洪州也沒了,大梁江山,失了半壁了,這一回,是真真正正,大勢已去?!?/br> “管他娘的什么大勢小勢,老子只管守這座城!這是將軍的軍令!老子眼里,只有將軍,只有軍令!”張征猛啐了一口,惡狠狠道。 “是?!辩娤壬俅螄@氣。 城墻外,桑大當家的懸賞一聲高過一聲。 “來人,給老子敲鑼打鼓!還有,給我打,讓他們哭,讓他們叫!拼命哭,拼命叫!”張征又聽了幾聲,惡狠狠命令道。 城墻上,鑼鼓喧天,兵卒手里的鞭子抽在捆在垛口的男女老幼身上,可被捆了整整一天一夜,掙扎哭喊了一天一夜的男女老幼,早就哭啞了嗓子,精疲力竭,哭不動,喊不動,連痛苦都麻木不仁了。 城墻外,原本一人接一人的呼喊,變成了十幾個人,幾十個人,甚至上百人、幾百人異口同聲的吶喊。 日落月升,城墻上的鑼鼓敲的越來越有氣無力,城外的喊聲,卻越來越整齊,越來越響亮。在清泠的月光下,上百人整齊的吶喊,仿佛一支利箭,透城而過。 …………………… 張征合衣睡在城墻上的藏兵洞里,在外面一聲接一聲響亮的吶喊聲中,似睡非睡。 當值的親衛(wèi)在靠門坐在墊子上,時不時打個盹。 張征一個接一個的翻身,翻了幾十個身,實在是疲憊極了,張征總算將一聲接一聲的吶喊屏在耳外,淺淺的睡著了。 親衛(wèi)打了個盹,猛的睜開眼,看著眼前的昏暗不明,用力眨了幾下眼,轉(zhuǎn)頭看向地面小臺子上那盞小小的油燈。 油燈燈芯快要燒禿了,一豆燈光眼看著要滅。 將軍睡覺時,這一豆小燈,一定要亮著,這是鐵規(guī)矩。 親衛(wèi)急忙站起來,踮著腳走過去,從燈腳下拿起剪燈芯的小剪刀,剛剛將燈芯挑出來些,燈光的驟然明亮,驚醒了張征,張征呼的坐了起來,一把扯下掛在床頭的腰刀,咣的抽出了刀。 “你要干什么?你要殺我!”張征握著刀,惡狠狠盯著親衛(wèi)。 親衛(wèi)嚇的兩只手揚起,語無倫次?!安皇遣皇遣皇牵⌒〉?,小的剪燈,剪剪,剪燈芯,燈!” “滾!滾出去!”張征揮刀厲呵。 親衛(wèi)扔下剪刀,抱頭沖出屋。 親衛(wèi)跑的太快,帶起的風吹得油燈猛的搖了幾搖,熄滅了。 也不知道是被這陣風吹的,還是油燈的熄滅,讓張征徹底清醒過來,呆了一會兒,將手里的刀慢慢插回刀鞘,光著腳站起來,從暖窠里提出茶壺,倒了杯茶喝了,聽著外面依舊一聲接一聲的吶喊,呆了片刻,揚聲叫道:“來人!” 等了片刻,沒人進來。 張征皺起眉頭,找到鞋穿上,出了門,看著站得離屋門兩三丈遠的親衛(wèi),不耐煩道:“你他娘怎么這么膽?。≌嫠餂]出息! “去請鐘先生過來?!?/br> “是!”親衛(wèi)答應(yīng)一聲,急忙去請鐘先生。 他早就想去請鐘先生了,將軍這一整天都暴躁無比。 將軍脾氣上來的時候,只有鐘先生敢說話,也只有鐘先生說話,將軍不會非打即殺,還能聽進去。 鐘先生到的很快,城外一聲聲的吶喊,擾的他心神不寧,根本睡不著。 “這外頭,真他娘的吵!”看到鐘先生進來,張征劈頭抱怨道。 “你昨天夜里也沒睡好吧?”鐘先生關(guān)切的看著張征。 張征胡子拉碴,滿眼血絲,看什么都橫著眼,看起來極其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