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澤宋大人，他不肯認(rèn)罪。”

    “不是說，有功名在身的人不動刑嗎？”

    “那得看情況，律法是靈活的。”徐蓮生湊近她耳語，“這兩天，你務(wù)必要想辦法去見刑部左侍郎趙清源，說我非常想見他，不見死不瞑目。”

    翠娥走后，徐蓮生把她帶來的熏雞、燒鵝跟幾位同僚分食了，又去掉油膩的雞皮，把雞腿rou撕成條，喂給宋澤。

    宋澤倒沒拒絕，吃了rou掙扎起身，慢慢換好衣服，似乎預(yù)感到家人將至。不多時，果然來了對老夫婦，和一個十來歲的少年。這是徐蓮生頭一次見到宋澤的兒子，從相貌來看，那位千金小姐應(yīng)該不丑。

    孩子小名叫核桃，一直強(qiáng)忍著淚，眼中的剛毅倔強(qiáng)神似他爹。宋澤叮囑兒子要孝順祖父母，最后道：“你再來時，也許我已經(jīng)死了。你記住，為父到死都是無罪之身，沒人能逼我低頭。你好好念書，有朝一日為我翻案?！?/br>
    幾天后，其他同僚陸續(xù)也轉(zhuǎn)入死牢，只剩死不認(rèn)罪的宋澤，和貪墨數(shù)額最低的徐蓮生——兩千五百兩銀子。

    牢獄生活寂寞，夜里傷痛難忍，宋澤的話漸漸多了。說自己家鄉(xiāng)在西安府商州一帶，有二頃田地，不算富貴，但從小到大沒挨過打，干過的粗活屈指可數(shù)，其中最難的是剝蓮蓬。

    “那次隨先帝南巡，買了筐蓮蓬。剝了半天，始終不得其法，不過還是全吃了。蓮蓬鮮綠如翡翠，蓮子滋味清甜，比北方的好吃……”

    徐蓮生聽著這道清朗的聲音，如一泓清泉石上流。他又開始勸宋澤認(rèn)罪，宋澤就說困了，不談了，可整夜都疼得陣陣抽氣。

    又一次過堂回來，宋澤凌亂的發(fā)絲濕淋淋，想來期間曾昏死又被水潑醒。徐蓮生像個經(jīng)驗豐富的老郎中，手腳麻利地為他剝?nèi)パ?，清潔傷口，敷藥，已然很是熟練?/br>
    宋澤側(cè)頭趴臥在褥子上，嘴唇?jīng)]有一絲血色，微睜的眼中卻迸出精光，毫無屈服之意，眼珠隨徐蓮生的動作轉(zhuǎn)動。

    “宋大人在看什么？”

    “我聽郭權(quán)說，你受審時唯獨不愿污蔑我，然后就受了刑，差點溺死。為什么？”

    “因為我嗆水了唄！”

    宋澤竟然還有力氣笑：“我指的是你不愿污蔑我?！?/br>
    “因為，我很想與你結(jié)交。不過我也知道，你認(rèn)為我不顧廉恥，攀附薛紹林，不屑與我為伍?！毙焐徤⌒囊硪淼赝鶄谌鏊幏郏翱墒撬未笕?，我不是小人，只是常人?！?/br>
    “你喜歡薛紹林嗎？”

    “不喜歡，甚至于很惡心。我只想快點晉升而已，恰好遇到喜歡男色的堂官，就順勢而為?！?/br>
    “你倒無恥得坦蕩蕩。”

    忽然，徐蓮生發(fā)現(xiàn)宋澤的右小腿不對勁。半條腿都紫了，且腫得厲害，以詭異的角度扭曲著，竟是脛骨斷了！

    他撲通跌坐在地，驚恐地低呼道：“你、你腿斷了！你腿斷了！你腿斷了！”

    “我知道，不用提醒，夾棍夾的。”

    “我、我還以為，你都疼得麻木了……”

    “怎么會，人只要活著，就會疼。”

    徐蓮生喊來獄醫(yī)，簡單固定住斷腿。他見獄醫(yī)不用心，在其離開后又重新包扎一遍，拆了自己的一塊床板當(dāng)夾板。

    晚飯是面餅、米粥、兩樣青菜，他把餅掰成小塊，一邊喂無力吃飯的宋澤，一邊往自己嘴里塞，哀求道：“宋大人，你就認(rèn)了，萬一能活下去呢？被打死在牢里，可就什么都沒有了。你這是黃連樹上摘果子，自討苦吃?！?/br>
    “食不言寢不語。這幾天，只要一吃飯，你就開始絮叨?！?/br>
    飯后，宋澤開始高燒，很快人事不省，斷腿腫得像裝滿谷子的麻袋。徐蓮生要來冷水，撕了衣服當(dāng)手帕，覆在他guntang的額上。

    徐蓮生讓獄醫(yī)去煎清熱的藥，獄醫(yī)很快端來湯藥，卻道：“徐大人，我看你還是別喂給他了。”

    “怎么，這藥不對？”他舀起一勺嗅了嗅。

    “他一身嶙峋骨，不如就讓他這么去了，還好受點。再去過堂，用刑只會更重，生不如死?！?/br>
    徐蓮生一愣，立即明白話糙理不糙。湯藥由燙轉(zhuǎn)溫，他幾次端起藥碗，又緩緩放下。宋澤本身似乎并無求死之意，昏迷前還吃了整整兩個餅，可是再硬扛下去……

    正兀自出神，耳邊忽然響起氣若游絲的聲音：“徐大人，勞駕?！?/br>
    宋澤緩緩移動手指，指指藥碗，又昏了過去。

    徐蓮生不再猶豫，將男人的頭抱在懷里，喂了一勺藥，可全順著嘴角流光了。他只能先含進(jìn)自己嘴里，又口對口地渡過去，同時用力鼓氣。喂完最后一口，他不禁情動，將這一舉動變?yōu)檩p吻，抬眼見宋澤正定定地望著自己。

    “多謝?！?/br>
    “你……什么時候醒的？”

    “剛剛。”

    宋澤時醒時睡，斷斷續(xù)續(xù)地講道：“我這輩子，活到此時此刻，有三件憾事。一是無法繼續(xù)在雙親跟前盡孝，二是不能教犬子讀書做人，三是……三是沒能幫一個叫蓮生的少年郎參倒鄭方杰。我生平言必信行必果，只有這一件……這一件沒辦到?！?/br>
    “你在說遺言嗎？好好休息，只要活著，就有盼頭?！毙焐徤卦诖策?，每隔一會兒，就換下宋澤額上的濕布。他閑得無聊，哼起一曲江南小調(diào)。春夜微醺，燈影漿聲，恍如隔世。唉，官做得好好的，怎么就進(jìn)了大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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