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行一說完話之后，良久，房間里再沒有別的聲響。

    他被水打濕的袍子，此刻正往下滴著水，一下一下的嘀嗒聲，莫名與廂房里的沙漏聲重合。

    誰也沒有說話。

    陸心水不知在想什么，卓行一從思緒中回過神來的時(shí)候，發(fā)現(xiàn)她還在走神。

    他抿了抿唇，想到接下來要說的話，手心不由得攥的更緊。

    細(xì)細(xì)感受之下，掌心里一片濡濕，是因緊張起的汗。

    “郡主?！彼辶饲迳ぷ樱拔摇恪覀冞€是先點(diǎn)菜吧?！?/br>
    他立刻起身，打開門叫來了小二，小二對待貴客，自然態(tài)度良好，笑哈哈的就跑了過來。

    “二位客官，您要點(diǎn)什么？”

    卓行一緊張的去看陸心水，說道，“郡主請?！?/br>
    陸心水吃慣了山珍海味，對這頓飯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期待，她之所以會來這里，是因?yàn)橛性捯f。

    戲可以演一段時(shí)間，但她畢竟不是戲子，所以一段戲，到合適的時(shí)候，就應(yīng)該停下來。

    今天是她和卓行一這場戲落幕的日子。

    陸心水的心境很平靜，如果非要說情緒毫無波瀾，也是自欺欺人。

    卓行一比她之前見過的那些男人，都還要溫柔，他的溫柔是刻進(jìn)骨子里的，不是刻意偽裝出來的。

    他真誠、細(xì)膩、柔軟，又有顆善良純凈的心。

    這半生以來，陸心水還從未見過這樣赤誠的男人。

    她很欣賞他，但也僅止于此。

    “郡主？”

    卓行一看著她，眼里有了些許疑惑，但他的教養(yǎng)，又把那份疑惑很快壓了下去。

    陸心水莞爾，朝著他點(diǎn)點(diǎn)頭，接過菜單，說道，“抱歉，在想事情。”

    “好?！?/br>
    陸心水點(diǎn)了幾個(gè)菜，詢問他喜歡什么，卓行一只讓她照著自己的喜好來。

    陸心水疑惑，“你不用這么拘束，你我相處了十多日，我竟然連你吃什么都不知道，每次問起，你都是說照著我的喜好來就行?！?/br>
    “郡主的喜好，就是我的喜好?！彼f。

    陸心水抿了抿唇，眸色上染上幾分笑意，“行一，你我都是獨(dú)立的個(gè)體，不必委屈自己，處處遷就我。”

    她平靜的看著他，目光沉穩(wěn)卻帶著幾分看透塵世的淡漠與滄桑。

    卓行一從中感受到了一種難以抗拒的力量。

    但在片刻后，他還是笑了笑，搖頭道，“郡主說錯(cuò)了，并非是遷就您，我也不覺得委屈。”

    事情到了現(xiàn)在，原本緊張的害怕說不出的那些話，不知怎么就到了嘴邊。

    他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和春風(fēng)一樣和煦，外面是瀟瀟不停的雨聲，明明嘈雜，他的聲音并不重，那些字，卻一個(gè)一個(gè)深深的烙在了她的心上。

    “這些話，我本想等吃完飯?jiān)偻ぶ髡f的，可到了現(xiàn)在，好像也是個(gè)極好的契機(jī)?！?/br>
    “你?！标懶乃蟾挪碌剿酉聛硪f的話，下意識的想要阻止，然而只說出一個(gè)字，就對上了他那么溫和的笑容，沒有任何的攻擊性，就連眼睛里的光芒，都是柔軟的。

    她想，他確實(shí)有表達(dá)的權(quán)利，就算是她要拒絕，也應(yīng)當(dāng)讓他將所有的話說完。

    “你說?！彼龔埩藦埧?，看著他的眼睛說。

    卓行一笑笑，“多謝郡主。我和郡主在一起，沒有一刻是覺得委屈的，在您看來，那些可以稱之為遷就您的事情，對我來說，是甘之如飴的，既是甘之如飴，又怎么能叫委屈？或許，我可以說的更直白一些，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

    “在過去那么多的時(shí)間里，我未曾參與過郡主的人生，所以現(xiàn)在，想要拼命的了解郡主的過去，吃郡主喜歡吃的食物，做郡主喜歡做的事情，讀郡主喜歡讀的書，品郡主喜歡品的茶……”

    “我期待能夠從這些細(xì)小的事情中，感受到郡主在做這些事情時(shí)候的心境，妄想通過這樣的方式，能夠郡主更近一些?！?/br>
    陸心水之前一直都是很平靜的聽著，她垂著頭，認(rèn)真聆聽，但卻在腦海中想著拒絕的話語。

    面對著這樣一個(gè)溫柔的人，她實(shí)在不想傷害到他。

    可若是讓她與他在一起，最后受傷的人，還會是他。

    并不是卓行一不夠好，而是他值得更好的，他應(yīng)該得到的女子，有著健康的一顆心。

    不像她，傷痕累累，就連她都懷疑，還有沒有愛人的能力。

    可在聽到他說到這番話的時(shí)候，內(nèi)心不是沒有震驚的，所以她愕然抬頭，眸中難掩驚訝。

    卓行一卻淡淡的笑了笑，起身行禮，“抱歉，說這些話是唐突郡主了，但也是我的真心話。希望郡主能夠給我一個(gè)機(jī)會，讓我從今往后，可以好好照顧你?！?/br>
    陸心水感覺到他對她的感情，也感覺到他對她，和以往那些男子不一樣，是帶著幾分真摯的。

    但她萬萬沒有想到，卓行一居然直接提出了要照顧她后半生的話。

    她眸中驚訝，嘴唇微張，模樣有幾分呆萌。

    卓行一哪見過這樣的她，忍不住笑了。

    他笑起來也是溫柔的，令人感覺渾身舒暢。

    “郡主，以為如何？”

    “我……”她著急開口，“我覺得…”

    等話說出口時(shí)，才意識到，自己的心緒亂了。

    她深吸口氣，調(diào)整了幾個(gè)呼吸，組織好自己早就準(zhǔn)備好的說辭，緩緩道，“卓大人，這十多天和您的相處，是我這一生中最輕松快樂的時(shí)光，我很感激您的陪伴，也特別感激您的喜歡，只是……恐怕要讓大人失望了?！?/br>
    卓行一雖然早就料到了這種結(jié)果，心中還是忍不住浮起幾分失落。

    然而很快他就調(diào)整過來情緒。

    漂亮的女子，總是要比尋常人多花些時(shí)間的，更何況是她這樣，漂亮又矜貴的姑娘。

    在她身上，理應(yīng)付出更多。

    被拒絕實(shí)乃常事。

    他點(diǎn)頭道，“郡主不必為此感到愧疚?！?/br>
    他越是這樣說，陸心水反而越難受。

    太溫柔的人，就連對他的拒絕，看起來都像是種傷害。

    “大人是世間少有的從心底散發(fā)著溫柔力量的男子，您的未來輝煌可期，您的前途似錦繁華，您會遇到更好的人?！?/br>
    這是陸心水早就想好的話，面對這么溫柔的人，就應(yīng)該用最溫柔的方式。

    她舍不得用以前那些殘酷的、果斷的、傷人的說辭。

    以往她這么對那些男子說之后，他們都會迫不及待的開口。

    她在等著卓行一說話，但對方還是用那雙斯文有禮的眼睛，靜靜的看著她。

    直到確定她把要說的話說完，才笑了笑，搖著頭嘆息道，“不會遇見的。”

    “為…為什么？”

    “郡主已是最好?！彼?。

    “不?！标懶乃異澣坏男πΓ白看笕穗y道沒聽說過街頭巷尾，關(guān)于我的流言嗎？”

    她直勾勾的看著他，期待從他臉上看出任何情緒，因?yàn)橐郧澳切┠腥?，哪怕撒再精密的謊，演最好的戲，但當(dāng)她毫無征兆的問起這個(gè)問題的時(shí)候，他們臉上一閃而過的表情，總能泄露出他們內(nèi)心最真實(shí)的看法。

    而她也能夠從那短短一瞬的表情、或者是眼神中，窺探出對方那份情誼的真假。

    她其實(shí)是緊張的，放在桌子下面的手，緊緊地攥成一團(tuán)。

    既期待著他的回應(yīng)，又害怕他的回應(yīng)。

    害怕他的表情，和以往的那些人如出一轍，內(nèi)心深處也是對她厭惡、鄙夷、不屑的。

    就算她知道自己不配被人喜歡，可當(dāng)別人真的擺出這份態(tài)度的時(shí)候，還是會被狠狠刺到。

    大雨下的更大了。

    京城今年似乎都沒下過這么大的雨。

    密集的雨水砸下來，在天地之間，織成一道蒸騰著煙霧的雨幕。

    卓行一面上是她從未見過的難過和心疼，他苦澀的笑了笑，“我知道。”

    “那你……”

    “郡主?！彼驍嗨叭绻阋芙^我，只需要說一句不喜歡我，便可以了，我就會明白您的心跡，你大可不必用這樣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方式，揭露自己的傷疤，來讓我放下那份對您的喜歡?！?/br>
    雨嘩啦啦的，模糊了天地間一切的聲音，可這一刻，莫名其妙的，她聽到了自己心跳的聲音。

    砰砰砰——

    有什么東西轟然在腦海中炸開。

    “不…不是……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是怎樣的一個(gè)人。”她磕磕絆絆的解釋。

    其實(shí)在來之前，她想過卓行一，認(rèn)為他是這些年遇到的男人中，最好對付的一個(gè)。

    盡管在拒絕他的方式上，選擇了最溫柔的一種，但她還是覺得，拒絕他是最沒有難度的事情。

    可她還是低估了他，就像她完全沒有想到，他會說這么一番話。

    卓行一搖搖頭，“我知道我喜歡上的是怎樣的一個(gè)人?？ぶ鳎燥埌??！?/br>
    “卓行一……”

    “我在。”他抬起頭。

    這時(shí)候房門敲響，小二恭維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他一邊起身去開房門，一邊淡淡的道，“郡主的拒絕，我知道了，我不會讓郡主為難。這樣的話，以后郡主若是不喜歡聽，我再不說便是。只是……”

    他把門打開，小二帶著人往里面送菜，他們?nèi)藖砣送?，而他就站在那里，聲音輕而柔。

    “只是希望郡主能夠記得，若是你想孤獨(dú)終身，那我尊重你的選擇，若是郡主何時(shí)想要找一個(gè)臂彎停留，希望能夠優(yōu)先考慮我?！彼D了頓，“郡主不必覺得有任何的壓力，也不必覺得愧疚，世間的感情本就如此，并不是所有的喜歡，都能夠得到回應(yīng)，也恰好能夠得到對方的回應(yīng)。”

    “卓行一，你真不必?！?/br>
    “郡主?！彼α诵?，“你不是我，怎知我不是樂在其中？你只需要知道，自己盡管隨心所為，不必在意旁人?！?/br>
    “若是我心中有喜歡之人呢？”她問。

    “那我自當(dāng)祝福、成全郡主?！?/br>
    他把所有的話，都說的滴水不漏，把她所有可能的反應(yīng)都想到了，甚至還做好了以后的準(zhǔn)備。

    陸心水抿了抿唇，失笑道，“吃飯吧。今日你的心思，我知道了?！?/br>
    “好?！?/br>
    卓行一之后再也沒有提到令她尷尬的事情，他們只是和以往一樣，談?wù)摿四募业男∏寐?，他還說自己雕了個(gè)手鐲，是送給她的，上面的花紋還未能選好，是希望她改天到住處看看，也好試試那個(gè)鐲子。

    她下意識的想要拒絕，可是看到他期待的眼神，又有幾分沉溺于他的溫柔。

    “好?！彼@么答應(yīng)下來。

    兩個(gè)人吃飯的時(shí)間并不算短，約莫一個(gè)時(shí)辰后，才先后從樓上下來。

    留仙樓的掌柜，識得陸心水，連忙從柜臺后面跑出來，親自寒暄了幾句。

    外面的雨下的還是大，不過比起來剛才噼里啪啦雨珠落地，此刻已經(jīng)算得上是溫和了些許。

    掌柜獻(xiàn)殷勤的道，“郡主，這么大的雨，要不您在在這里等等再走？”

    “不用了。”陸心水搖頭，“嫂嫂說今天一天都有雨，等到天黑，也是越下越大?！?/br>
    掌柜只好道，“那小的叫人去通知您的轎夫?！?/br>
    “好?！?/br>
    她問卓行一，“大人打算怎么回去？”

    “目送郡主離開后，我便撐傘回去。”

    “怕是衣服和鞋子都要濕了?！标懶乃f道。

    卓行一卻瀟灑的笑笑，“自然之雨，天地的饋贈，即便是沾染些許，也是沾染了天地之靈?！?/br>
    他不以為意，“雨中漫步，正是我所欲也，郡主不必為我憂心，正如我方才在廂房中所言，您又如何得知，我不是樂在其中呢？”

    陸心水不得不承認(rèn)，他果然是三哥說的，有大才之人。

    單單是這傲人的口才，都叫人欽佩不已。

    她正欲要再說些什么，余光中瞥到一襲灰撲撲的道袍衣角。

    那衣角因?yàn)檎戳怂?，所以顏色顯得更深了些。

    陸心水蹙眉，思緒不由得飄走，他居然還沒離開？他就在這里等了一個(gè)多時(shí)辰？

    亂七八糟的思緒之間，轎子過來了。

    卓行一莞爾，親自撐傘將她送到轎子里，目送她離開。

    陸心水的轎子，在雨幕之中，漸行漸遠(yuǎn)。

    卓行一撐開傘之際，注意到那之前一直停留在屋檐下的道士，撐著傘快步步入雨中。

    他微微垂眸，也撐開了傘，朝著同一個(gè)方向，緩慢的走了上去。

    雨水冰涼，即便是夏天，泡在冷風(fēng)暴雨中一個(gè)多時(shí)辰，四肢也涼的有些失去知覺。

    但謝長絕并無感覺，他攥著雨傘，就連雨傘傘面翻了過來，都未發(fā)現(xiàn)。

    他快步跟上那晃悠悠的轎子，在終于看到它的時(shí)候，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