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游魚
又一年盛夏的時候,阿歡跌落的境界逐漸恢復(fù)到了從前。 她終日無事,索性用靈力化物制成許多家具,自個兒懶洋洋地窩在冰屋里面,過上符合年紀(jì)的退休生活。 冰制的寢殿在烈日下寒氣不散,襯著靈隱峰上的霧氣,倒有幾分像是縹緲仙境。 提著食盒的青年站在憑空而起的建筑前愣了會兒,才踏入涼意沁人的屋內(nèi),朝正趴在榻上捏小雪團(tuán)子的少女笑了笑:「今天很開心?」 阿歡點(diǎn)點(diǎn)頭,一骨碌爬起來,拍拍身旁的位置,示意谷雨來和自己一起乘涼。 她想了想,又把擺在一旁的物件抱過來,遞給谷雨看:“這個,剛才做的?!?/br> 地面上橫七豎八地躺了許多奇形怪狀的失敗品,阿歡也并不在意。 她現(xiàn)在有很多很多的時間,去做好一件事情。 精致小巧的魚缸中水波蕩漾,一尾透明的錦鯉在水中輕巧游動,冰制的魚尾纖薄得不可思議,像是流動的細(xì)紗。 「很好看?!构扔曩潎@。 阿歡問:“你也會嗎?”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神情認(rèn)真,還帶著些許懷念與期待。 隨著時光變遷谷雨有時覺得她不再囿于失去的記憶,有時又覺得,從前的痕跡永遠(yuǎn)也無法抹去。 靈力在青年的手心慢慢凝聚,又在即將成型的那一刻,輕盈消散。 谷雨就這樣注視著她,臉上帶著溫柔的淡笑,如是回答:「我不會的?!?/br> 他看著女孩隱隱露出些失望的臉龐,忽然問:「你想不想去凡間?」 “為什么?”阿歡不解。 她醒來后便沒有離開過靈隱峰,對外界的一切,都感到陌生。 「因?yàn)椤?/br> 谷雨止住話語,溫?zé)岬闹父馆p輕搭上女孩手腕,放出神識一點(diǎn)點(diǎn)探查。 阿歡如今的身體早已無法固魂。 神魂在漫長的時光中終于修補(bǔ)成功,到了現(xiàn)在,他也該剝離靈骨。 可是在那之前。 他說:「我還有最后一件,想要確認(rèn)的事情?!?/br> 谷雨并不是第一次來凡間。 距上一次他來凡間接回失憶昏睡的阿歡,已經(jīng)過去數(shù)十年。 阿歡顯然沒有任何印象,她看著不知為何緊盯著自己的客棧老板娘,困惑地眨了眨眼睛。 白發(fā)蒼蒼的老婦人瞇起眼睛望著女孩許久,忽然搖搖頭:“不像?!?/br> 和她悠久記憶中那一對登對的璧人,并不一樣。 谷雨看著迷惑不解的女孩,斂下眸子,輕輕牽起她的手:「我們上樓?!?/br> 一步一步,將老板娘探究的目光,隔絕在身后。 第二日,谷雨起得很早。 去喊阿歡起床的時候,她還在睡。 青年并不急著叫醒對方,只是小心翼翼地坐在床沿,看著女孩安靜的睡顏,心中酸軟。 他垂下眼睫,怔怔地想,自己必須得做出選擇了。 這樣靜謐的時光,也許就是他此生僅剩的、最好的時候。 吃過飯后,兩人去了集市游玩。 今日恰逢凡間盛典,絡(luò)繹不絕的行人臉上戴著樣式不一的面具,手舞足蹈地談?wù)撝雇淼幕簟?/br> 谷雨觀察了一會兒行人,也拉著阿歡,去買了兩只面具。 他給自己買的是子鼠,而阿歡是貓。 「有沒有聽說過貓抓老鼠?」他問。 女孩手中抓著黑貓面具,目露茫然,顯然是沒聽懂。 青年不由得失笑,抬起手,替阿歡將面具戴好。 「沒什么?!?/br> 兩人就這樣逛到了天黑。 盛大的游行伴著夜色的降臨拉開序幕,谷雨怕人流將他們沖散,一直緊緊拉著阿歡的手。 他看著正興奮趕往不同方向的幾波人群,問阿歡:「想去看什么?」 阿歡說:“臺階?!?/br> 「什么?」谷雨沒跟上她的思緒。 阿歡微顰著眉,久久不語。 在模糊不清的回憶中,依稀有一雙漂亮的眉眼,望著她,露出溫柔無奈的目光。 她于是堅(jiān)持說:“去看臺階?!?/br> 谷雨就這樣一直看著她。 他忽然很想知道阿歡現(xiàn)在露出了怎樣一副表情,可黑貓面具將她的臉遮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連一絲肌膚也沒有露。 他也只能壓下所有的情緒,溫柔回答:「好?!?/br> 姻緣廟下,是九百九十九道臺階。 阿歡如今身體康復(fù),步伐輕快,踏在石階上發(fā)不出一點(diǎn)聲響。 只偶爾,足踝上以紅繩系著的金鈴會響起清脆鈴音。 谷雨以為他們會一直走完最后一道臺階,像所有來此的有情人一樣,求一世圓滿。 本與他并肩而行的女孩卻越走越慢,落在后頭。 最后悄無聲息地,松開了手。 恰逢一對放完花燈的戀人下山,與她擦肩而過。 年輕的姑娘借口腿酸,撒嬌要背。 少年嘴上在抱怨,眉眼間所流暢的,卻是笑意與歡喜。 阿歡怔在原地,久久不動。 身后是通明燈火,麒麟花燈遙遙上升,為籠在夜色中的戀人撒上金色的鍍影。 她站在光影交錯的邊緣,摘下面具,怔怔看著漸行漸遠(yuǎn)的兩人,露出連自己也意識不到的、落寞的神情。 她在看別人,而谷雨在看她。 在明亮的月色下,阿歡的身影一點(diǎn)點(diǎn)變得模糊。 水光阻礙了視線,谷雨抬袖去擦拭,待袖口碰到子鼠面具時,才意識到自己還未摘下它。 還好,阿歡看不到他的表情。 他使勁眨了眨眼睛,輕輕地,再次牽起了那只柔軟的手。 明明知道對方看不見,卻還是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容。 「一定很快,就能見到的。」 - 那一夜,他們并沒有走完所有的臺階。 谷雨說自己心中所想已經(jīng)得到了確認(rèn),就這樣和阿歡一起回了靈隱峰。 然后將自己關(guān)在屋內(nèi),沒日沒夜地寫符。 阿歡自己和自己玩了幾日,覺得無趣,于是抱著新寵小魚缸去找他玩,還記得禮貌地敲一敲門。 許久,面色虛弱蒼白的青年拉開了門扉。 不眠不休地寫符箓所耗費(fèi)的靈力太多,谷雨腦袋一時有些發(fā)暈,幾乎站不穩(wěn)。 “你還好嗎?”阿歡眨眨眼睛,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臉。 「……沒事?!顾卮?。 下一刻,卻張開手臂,將女孩整個人擁入懷中。 摟得這樣緊,仿佛只要放開手,就再也不會有機(jī)會。 不要忘記我。 他張了張口,無聲請求。 阿歡秀眉微皺,覺得好似有水,滴落在她發(fā)間。 她將小魚缸收入乾坤袋,輕輕回抱住了對方。 然后抬起手,溫柔地拍著青年微顫的背,像安撫無助的孩童。 “不要怕,谷雨。”她很認(rèn)真、很專注地說,“我會陪你的?!?/br> 這是阿歡能想到的,最好的承諾。 溫?zé)岬囊后w順著臉龐一點(diǎn)點(diǎn)滴落,然后融化在她的發(fā)間。 小啞巴傳到她腦海中的聲音卻依舊平靜,還帶著如沐春風(fēng)般,溫柔的笑意。 「若有來世……換我先與你相遇,這樣可好?」 寫完最后一張留給阿歡的符箓后,谷雨選在入秋的那一天,一寸寸剝下了自己的靈骨。 讓身體徹底融合靈骨,需要八十一日。 阿歡以為只是一次小憩,選擇睡在自己建造的冰宮里,懷中抱著最喜歡的小毯子,床頭柜上是精致的魚缸。 那尾錦鯉仍在安靜地游動,魚尾搖晃間,蕩起細(xì)密的水波。 谷雨在床邊枯坐七日,什么也不做,只用目光一點(diǎn)點(diǎn)描摹少女精致的眉眼。 第八日,他取下阿歡腕上系著的玉質(zhì)蘭花,以一紙符咒,將它粉碎成齏粉。 …… 似夢非夢。 靜謐無垠的空曠的靈府中,漸漸浮現(xiàn)幻象。 在幻象中,阿歡看見一張,陌生的又熟悉面孔。 容貌艷麗的男人在自己面前散盡所有修為,將靈力凝成一枚剔透無暇的玉質(zhì)蘭花,交付給她。 那只朝她伸來的手蒼白消瘦,溫度冰涼。 心中倏然生出難過的情緒,阿歡怔怔看他,眼淚掛在長長的睫毛上,她忍不住抽了抽鼻子,小聲卻又固執(zhí)地回答:“我不要……” 這幅模樣可憐又委屈,男人眉眼間染上溫柔的無奈,忽然抬手,揉了揉她腦袋。 明明不舍,卻又帶上了幾分,孩子氣的任性:“這一回,小歡兒來找我吧?!?/br> 他輕輕拭去阿歡臉頰掛著的淚。 那個時候,自己到底是怎么回答的呢。 阿歡怎樣也想不起來。 她竭力掙扎,神識沉入識海、沉入靈府,沉入記憶最深處的最深處。 在寂靜無聲的無瑕的雪原中,她感覺到自己,用力握住了對方冰涼的手。 “我會一直,一直等你……” 在最后,阿歡聽見自己這樣說。 在一片熒熒微光的粉末中,虛幻的蘭花緩緩綻開。 片片花瓣化作無數(shù)細(xì)碎光塵,最后露出被保護(hù)在最中心的,小小的白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