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雪琴自己的選擇，是福是苦就要去受！阿姨儂來的會吃！”陳母又拿一只給沈曉軍，沈曉軍道謝接過，嘗了一口：“比光明邨的甜些?！鄙蚣覌尩溃骸肮饷鬟椀那鄨F經(jīng)得起放，過幾天再吃味道不會變！真老大房的豆沙餡是最好的，加了紅糖和豬油，吃到嘴里鮮甜。價鈿最便宜是五芳齋，雖然個頭小點，但用料還可以?！?/br>
    陳母道：“我看沈大成的青團碧碧綠，不像是艾草汁染的色，沒敢買了吃。”沈家媽解釋：“沈大成用的是漿麥草，所以碧碧綠，艾草汁染的有些發(fā)黑，確實買相不如伊好看?！?/br>
    沈曉軍起身走了，聊起吃來，沒誰比她們更精刮！

    這天是周末，弄堂口連著鐵門都纏繞起紅綢帶，居委會還送來兩盞大燈籠懸掛在屋檐下，一萬響的鞭炮用竹竿挑起，但太長了，一圈圈像條蛇盤在地上，放炮的任務(wù)交給面店老板，家家戶戶門前打掃清理過，比過年還要隆重，梁鸝陳宏森還有喬宇這些弄堂里的孩子都跑出來等著瞧熱鬧。

    喬宇問陳宏森：“你打算考哪所重點中學(xué)？”

    陳宏森回道：“姆媽讓選離家近的學(xué)堂，要么向明，要么盧灣，或者李惠利中學(xué)。你呢？”

    喬宇默然看著腳尖，抿緊唇角，一會兒才說：“我沒有戶籍，沒資格考這些重點中學(xué)，只能就近上個普通中學(xué)?！?/br>
    陳宏森問：“你成績優(yōu)秀，還得了那么多獎狀，也不行么？”

    喬宇搖搖頭，臉色愈發(fā)的陰郁。陳宏森安慰道：“放寬心，過兩年你滿十六歲就有戶籍了，到時考個重點高中肯定可以?！?/br>
    喬宇沒有再說話，一輛黑色汽車緩緩?fù)Ｔ谂每?，萬響的鞭炮劈里啪啦巨響起來，硫磺味兒濃烈。

    梁鸝覺得耳朵都要被震破了，用手捂住耳朵還是吵得不行，回頭看看喬宇，又看看陳宏森，苦著把臉兒。

    喬宇怔怔地沒反應(yīng)，陳宏森有所領(lǐng)悟，笑嘻嘻地伸出手捂在她的手面上。

    青煙四處彌漫開來，影影綽綽的，把人的視線都迷蒙了。

    第叁柒章

    馮老太太把銀絲染得烏黑，燙成小鬈，穿了件棗紅韋陀銀滾邊的旗袍，外罩珠白絨線開衫，金耳環(huán)金項鏈，還有金戒指，平日里是不戴的，此時卻在耳上頸里指間一展歡顏，桌前擺著一架塑料鵝蛋形的鏡子，她怔怔打量里邊的自己發(fā)呆。

    “阿奶，你在看什么？”梁鸝好奇地探過頭來，陳宏森和喬宇、還有建豐扒在陽臺上覷眼往下瞧。

    “乖囡，我是不是很蒼老？”伸手撫撫鼻翼兩邊延到下巴的深深溝壑，太陽xue和額上起了點點老人斑，眉睫稀疏，眼底有深釀的滄桑，是歲月煙滾塵卷的痕跡：“都是皺紋??！”她喟嘆。

    “沒有皺紋的阿奶才可怕！”梁鸝說：“阿奶是弄堂里最好看的?！?/br>
    馮老太太不由心胸一寬，她這把年紀，其實好看不好看早已不重要。只因和丈夫分離太早，至今腦里想起，還是彼此當(dāng)初年輕的模樣，銀發(fā)、皺紋和老年斑不屬于記憶。陳宏森喊道：“來啦，進弄堂啦?！?/br>
    馮老太太連忙收拾鏡子，一時沒拿穩(wěn)摔在地上，梁鸝連忙蹲下?lián)炱疬f給她，一條腿還是摔斷了，她心底一沉，總覺有些不祥，卻也沒時間多想，拉開抽屜平放著擺進去。先來的是居委會杜主任和幾位同志，見到梁鸝陳宏森她們，皺起眉驅(qū)攆：“小鬼頭在這里軋啥鬧猛湊什么熱鬧，快出去，快出去！”

    馮老太太忙道：“讓伊拉他們在這里，在這里，我心定！”

    杜主任還要說，門外又簇擁進許多人來，包括電視臺扛攝像機的記者，她顧不得他們，忙走過去維持秩序：“兩邊靠兩邊靠，給魏先生讓出走道。小王小李，攙扶老太太到門口來，這里光線亮，方便記者同志攝影拍照?！?/br>
    馮老太太才講不要去，就在屋央等，是一種近鄉(xiāng)情怯的雜緒，但胳臂已被兩位體態(tài)豐腴的居委會同志挾峙，她們四十歲年紀，手掌結(jié)實有力，像拎小雞般把她輕飄飄就帶向了門口。

    梁鸝這才發(fā)現(xiàn)門框和屋頂間新安裝了一條長長的日光燈，上次來還沒有，雪白的光芒強力四射，映亮了綠葉紅花纏枝蓮墻紙，底色泛起古舊的黃，有些地方撬邊了，卻有種時光荏苒的交錯感覺。她看見舅舅也在，穿西裝打領(lǐng)帶，他身型高大撐得起來，顯得十分精神，忍不住抬手招招，卻沒有回應(yīng)，自顧和阿寶嘀咕說話。

    閃光燈開始頻頻，梁鸝擠進人群里，扒開他們腰腹間的衣裳從縫隙里望，先就看見魏老先生，和黑白照片里那個英俊倜儻的年輕人已經(jīng)大不一樣了，個子很矮小，戴著帽子，眉毛發(fā)白，眼皮搭拉成三角狀，鼻子上有塊褐色壽斑，嘴唇抿著，馮老太太也怔忡地看他，卡嚓卡嚓的拍照聲像有一把剪刀在裁布，一下一下將醞釀起的情緒斷成片片，再想縫接起來并不易，倆人都有些驚慌，不知所措地應(yīng)該怎樣表達見面之情，才合乎記者們的要求。

    沉默了好一會兒，眾人也顯得心神不定起來，一直攙扶魏老先生的中年阿叔喊了聲：“大娘！”馮老太太頗吃驚望向他：“這是......”

    魏老先生開口道：“這是我兒子?！鄙ひ艉艽謫?，有些喉音，沙沙地。

    馮老太太囁嚅地問：“兒子？儂難道又結(jié)婚了？”

    魏老先生低“嗯”一聲：“你呢？也是吧......” 他抬頭四下找找：“你的先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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