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獨恥事干謁
“說謀逆未免言之過早?!?/br> 宇文虛中嘆了口氣?!白钇鸫a他還知道要請示我這個樞密院副使,才能去殺一個經(jīng)略使,只能算是進言讓我這個相公去殺經(jīng)略使。而且,如我所料未差,他此番欲殺王庶,多少只是為了兼并王庶殘部,統(tǒng)一兵權(quán)……但此人性格跋扈,再加上此番完顏婁室入侵陜北,王庶又大敗而歸,使此輩在前線再無人可制,所以才會反意漸滋?!?/br> 這宇文相公真是太過優(yōu)柔了,無論如何,你一個下屬軍將,想著殺直屬上司,而且還是武將殺經(jīng)略使,這簡直聞所未聞,只要有了這個想法,這個人不算謀逆那也是謀逆了。 一念至此,萬俟卨心中對宇文虛中不禁有了一絲不屑姿態(tài),但面上卻嚴肅以對,并旋即改口: “相公貼切,正是這‘反意漸滋’四字……沒有誰是一開始便敢造反的,但情勢如此,又無人可制,這廝反意便只能越來越強,日后遲早生亂!” 宇文虛中連連頷首:“所以,我的意思是,無論如何,曲端都已不可大用,再加上王燮無能、王庶兵馬盡喪,這三人之事也無須你們再來絕斷了,不如且回東京,讓官家和中樞諸公早下決斷,定下關(guān)西新策,至于王庶,我自會想法子用朝廷名義將他從曲端軍中救出……” 聞得此言,萬俟卨心中愈發(fā)感嘆,可憐自己此行沿途辛苦,最終卻又無功而返,著實可惜,但面上卻是連連頷首,口稱相公安排妥當。 然后,二人卻是齊齊看向了此行正使,御史中丞胡寅,只等此人點頭,便要折返東京。 孰料,胡明仲稍作猶豫之后,卻開口說了一件別的事情:“相公是京東人士,可知道劉逆悍然稱偽帝一事?” “這怎么可能不知?”宇文虛中一時苦笑?!昂胸┫胝f什么?” “年初交戰(zhàn)時,在下曾與小林學(xué)士交談,他有一語讓我思索至今。”胡寅看了一眼萬俟卨,引得后者心中微動?!熬唧w言語便不說了,但意思卻是清楚的……那便是靖康以來,前后多年,天下其實已經(jīng)重陷亂世,官家自南京登基,輾轉(zhuǎn)反側(cè),從無到有,固然紹建朝堂,使國家頗有起色,但恰如光武中興,前漢之制實不能應(yīng)之后漢……” 宇文虛中怔了一下,但立即頷首:“其實胡中丞不必遮掩,我也是這般想的……時勢流轉(zhuǎn),祖宗家法確不可恃?!?/br> 這次,輪到胡寅稍微一怔了,但很快他就繼續(xù)言道:“相公心里清楚便好,下官的意思是,如今之世,連正經(jīng)的進士及第都可以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堪稱風俗盡壞,而對于武官又何必還按照昔日情形來看呢?” 這曲端都要反了,還什么昔日情形?! 萬俟卨心中無語,面上不變:“中丞所言其實也有理?!?/br> “官家曾有一言,他說若能抗金,萬事他都能忍?!焙葲]有理會萬俟卨,而是繼續(xù)朝宇文虛中懇切言道。“宇文相公,眼下的情形是,無論如何,曲端都在前線穩(wěn)住了局勢……便是他野心真不可遏,真存了割據(jù)逆反之心,也未必不能用!” 宇文虛中捻須頷首:“確實如此?!?/br> “而且,曲端縱有逆心,其部眾卻都是朝廷官兵,從他請示相公去殺王經(jīng)略來看,他在軍中未必威望卓著到一言九鼎的境地,何況關(guān)西這里事關(guān)重大,曲端便是徹底不能用,也當尋可用之人托起局面……”胡明仲繼續(xù)言道,卻又懇切看向了萬俟卨。 “所以,胡中丞還是想去軍中親自一行,看看能不能做點事情?”不等萬俟卨回應(yīng),一旁宇文虛中哪里聽不出來對方意思,便直接問破。 話說至此處,胡寅終于嘆氣: “其實我也不瞞相公,國家艱難,正乏做事之人,而在下區(qū)區(qū)一書生,早年曾憑血勇之氣,荒唐上書,讓官家不要登基,方才有了一點名聲,得以為官。后來承蒙官家不棄,拔于近侍,三十歲便為中丞,細細數(shù)來,多是靠資歷、進言所取,生平并無一點實績,甚至軍事上多有荒唐言論……所以此行實不愿無功而返。” “那中丞便去吧!”宇文虛中直接點頭,他其實非常理解對方的心態(tài),因為靖康前的他也是同一般所謂清流人物,而靖康后卻是存了慚愧之意,方想拼了命來為國家做點事情,卻又總是做不大好?!罢靡猿⑹拐呙x將王經(jīng)略救出來,也好趁機探查清楚曲端心意與他軍中概況,但無論如何,務(wù)必以保全自身為上……須知,你是大宋御史中丞,自身安危便事關(guān)重大。” 胡明仲趕緊起身,重重一揖。 一旁萬俟卨心中嘆了口氣,也跟著起身一揖。 話說,萬俟卨的心思有點奇怪,以他的察言觀色水準,自然是一開始就聽出了胡明仲的意思,然后一開始也是不大愿意跟著對方一起冒險的。 但不知為何,當胡寅在那里跟宇文虛中表明心跡之時,他卻順水推舟,沒有做任何阻攔。這不僅僅是他位卑言輕,在相公和中丞之間說不上話,更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一種的順水推舟,覺得這么走一遭,恐怕也不是壞事。 而究其原因,第二日出行之前,萬俟卨便已經(jīng)想明白了——他還是想立功勞,想做大官! 須知道,當初他剛剛授官的時候,便敢往洞庭湖那種地方冒險闖蕩一番的,也正是為此如此官家法眼,成了那一波授官人中最為得用的二人之一,有了日后際遇。 而眼下,他雖早已經(jīng)根基深厚,可年紀偏大、跟到官家身前的時間過短、資歷極低,卻也是事實……之前春日間東京城論功行賞,原本他是可以直接出任外州的,只是因為知道樞密院權(quán)責更重,更能貼近御前,所以硬是忍下……而如今卻顯然是想著就在任中攢幾件大功勞,然后試圖在京中直接轉(zhuǎn)任都省大員了。 只能說,人各有志。 翌日,眾人再度啟程,胡寅身上自自恃身上有完備公文印璽,便婉拒了宇文虛中派西軍舊員隨行的好意,只讓對方提供了兩個向?qū)?,便即刻出發(fā)……不過,胡明仲一行人很快就發(fā)現(xiàn),向?qū)鋵嵍紱]必要帶上的,因為軍需物資還是接連不斷從長安出發(fā)送往北面前線的,一行人只需跟著大略人流便能一路北上抵達延鄜路的鄜州,也就是眼下關(guān)西兵馬云集,與延安府金軍仗著山脈對峙的地方。 話說,關(guān)西景色不同他處,地窮而民皆尚武,沿途看來,婦女、少年都多配弓箭不提,遇到成年男子,更多是成群結(jié)隊,頗有軍伍風氣……但胡寅、萬俟卨等人只是暗暗感慨,卻因為著急趕路而不好多做流連。 四月廿七日,便抵達鄜州境內(nèi),然后便準備經(jīng)三川鎮(zhèn)渡過華池水,去往鄜州腹地。 但也就是這時,出了一檔子意外之事。 須知道,三川鎮(zhèn)乃是陜北商貿(mào)重鎮(zhèn),水陸交匯所在,西面環(huán)慶路抄近路趕來的兵員、東南面順著洛水運達的軍械、西南面大路從川蜀運抵的錢糧,基本上匯集于此,堪稱前線的后勤大本營。 所以,此處兵馬混雜,且早已經(jīng)軍管。 胡寅等人試圖渡河,卻發(fā)現(xiàn)浮橋有人把守,輕易不許閑雜人等過去。非只如此,浮橋前小營里面卻只是一個準備將、兩個都頭,也不知道什么是御史中丞,到底有多大官,再加上曲端治軍還是比較嚴厲的,之前有明文軍令,非軍務(wù)之人不得擅自渡河,所以竟然不敢放行。 不過,那準備將到底是懂得樞密院是個厲害去處,也不好怠慢,便指了上游,建議他們從上游二十里的直羅城渡河,因為直羅城中有一位從延安敗退下來休整的薛統(tǒng)制,正在彼處駐扎,應(yīng)該認識公文,也好方便護送。 胡寅與萬俟卨面面相覷,倒也無話可說,反而在心里感慨曲端雖然跋扈,倒是個軍法嚴格之人,便即刻依言而行,而這準備將也專門派員去通知了那位統(tǒng)領(lǐng)。 而果然,那人畢竟是個統(tǒng)制官,御史中丞是什么官如何不曉? 實際上,聞得御史中丞奉天子命來巡視關(guān)西,此人即刻大開城門,并親率數(shù)百軍士出城相迎。 事情到此為止,一切都是很順利的,唯獨當雙方會面之后,卻異變陡生。 “你是何人,為何敢穿紫袍?”這薛統(tǒng)制見得來人,于道旁率數(shù)百軍士恭敬相迎,遙見紫袍人過來,便干脆下跪行禮,但聽到免禮聲音抬頭之后,看到胡寅容貌,卻猛然起身,當場伸手指斥。 “我便是御史中丞胡寅,自然穿紫袍?!焙髦倌涿?,但還是懇切相對?!把y(tǒng)制何意?” “看你容貌,不過三十未到,天下哪有這個樣子的御史中丞?”這薛統(tǒng)制冷笑不止?!鞍尘驼f,堂堂御史中丞如何只帶著二三十隨員便到了此處?莫不是個臭措大借機行騙,是個假中丞?!” 胡寅聞得此言,本能就有些羞愧姿態(tài),卻是一時尷尬起來,然后方才紅著臉想要解釋。 然而,這統(tǒng)制官早已不耐,見到對方如此形狀,更是認定了此人是假裝的,便直接雙目一橫,就在道旁河畔厲聲下令:“將這個敢來糊弄老子,哄老子給他下跪行禮的假中丞拖下馬來,先打二十鞭子!” 話音剛落,便有甲士上前,直接將胡明仲等人拖拽下馬,并以刀兵制住萬俟卨等隨行之人,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在道旁扒了胡寅紫袍,硬生生先抽了二十馬鞭! 馬鞭劈頭蓋臉抽下,血痕頓現(xiàn),而旁邊脖子上被架了刀萬俟卨見此形狀,卻不由倒吸一口冷氣,然后立即放棄了當場強行辯解之意,因為一旦惹怒對方,或者當場確定了自家身份,反而會召來殺身之禍,當然也決不能承認自己一行人是假的……只能說,這可真是中丞遇到兵,有理說不清。 而胡明仲挨了二十鞭子,卻也全程一聲不吭,只是咬牙硬撐。 且說,他腦中此時也只有一句話不?;仨懚选苏\亂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