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與宴非短褐
正所謂朱門酒rou臭,路有凍死骨。 國家再窮,老百姓再生離死散,也少不了某些人一頓宴席的,何況除了趙官家家族凋敝的不成樣子外,其余人也沒寒磣到全家只剩四五口,然后積蓄被掠奪一空,只剩一間大祖宅的地步。 便是真寒磣到趙官家眼下這個樣子,也多少能自產(chǎn)自用,吃得起一頓飯的。 轉(zhuǎn)回眼前,這場因?yàn)閹孜惶驹趫龆@得土味濃厚的殿議結(jié)束后,眾人各自散去,趙官家自與岳飛、萬俟卨去用御宴,而殿上其他人,除了一個曲端無人理會,可能需要回都省那邊辦理一下手續(xù),然后租房子、點(diǎn)外賣、喂馬什么的,其余人也都各有去處…… 韓世忠主動拽住了呂好問呂相公,要去人家家里吃酒,又不忘喚上閭勍;王彥則主動隨許景衡許相公往許府而走;便是張俊張?zhí)疽搽y得與許久未見的干爹王淵說了幾句貼心話,然后二人便一起慢一步往汪伯彥汪樞相府上而去。 待到酒過三巡,日頭西斜,心中有事的這些太尉自然便土味濃厚的直接打聽了起來。 “呂相公,國家財(cái)政真到了這份上嗎?” 御賜宰相府邸上,樹蔭之下,花紅葉綠,尚掛著玉帶的韓世忠難得擺出一副小心姿態(tài)。“這只是沒了兩河京東,然后關(guān)中與淮北、京西亂了些……便是如此,也該有昔日一半,也就是每年五六千萬的財(cái)發(fā)吧?何至于只有兩三千萬?” “這種事還能瞞得住人?”呂好問收起筷子,無語至極。 “哪能這么算?”一旁剛剛放下酒杯的閭勍也無語了?!拔艺f句良臣你聽不慣的話,此時張?zhí)驹谕粝喙沁?,便絕不會如此問的……人家最起碼有些財(cái)貨上的常識!國家經(jīng)濟(jì)是連在一起的,譬如活人一般,忽然砍了一半,怎么可能就能保住一半?斷了一條腿,不要流血的嗎?” 閭勍是一起上過陣的老資格,而且這番話說的直接,韓世忠不免尷尬。 “閭太尉所言是有道理的?!眳魏脝柕故且蝗缂韧暮闷?,卻是順口給對方解釋了一下。“譬如說,國家財(cái)政,多半都是來自商稅。可商事這個東西,不需要南北往來嗎?以往江南的絲綢,賣到河北,如今可還能賣?欲尋到新銷路,要不要時間?而且行商這種事情,最講究一個平安交通,戰(zhàn)亂一起,對人心打擊最大……” 韓世忠若有所思:“確實(shí),官家登基兩年,東南只平安了半年……” “不錯,”當(dāng)著粗人的面,呂好問幽幽一嘆,卻也說的直接?!熬缚抵蟮慕ㄑ自?,東南各處亂起,遍地烽煙之下,皇宋頗有亡國之虞,彼時可有人敢出門去販賣大宗貨物?后來李公相安撫了地方,只好了半年,去年,也就是建炎二年秋日開始,江寧軍亂又起,綿延至今,又哪來的人心安定,交通平安?而今年,眼瞅著又要好上一陣子,但誰敢說等到秋后還能繼續(xù)平安?” “是金人。”韓世忠徹底醒悟。 “正是金人?!眳魏脝柧従弴@氣?!敖鹑嗣磕甓紒?,而金人一來,形勢一差,莫說直接荼毒之地,就連后方也難存安穩(wěn)之心……幾次東南動亂,不都是順著金人攻勢起來的嗎?” 韓世忠繼續(xù)若有所思。 呂好問也干脆直言不諱:“靖康前,東南有兩千萬朝上的財(cái)賦,到了建炎中便是能收上來,也只有一千萬的樣子,這便是動亂所致。而照理說,隨著局勢穩(wěn)定,這些財(cái)賦本能慢慢回復(fù)到昔日情形,甚至因?yàn)榱髅衲舷拢丝跐u增,反而能再漲些……但一個前提是,金人不能打過去,也不能再生亂子。” “所以中樞寧可加稅,也要養(yǎng)兵?”一旁閭勍小心相詢?!耙坏┘佣?,江南必然漸漸不穩(wěn),說不得就會起亂子,可若不加稅,擋不住金人,同樣會不穩(wěn)?但若擋住了金人,后面遲早能漸漸緩過來?” “閭太尉這番言語算是說到點(diǎn)子上了。”呂好問一聲苦笑?!凹佣惍?dāng)然不好,但關(guān)鍵還在于加稅之后前線能不能贏……不說贏,只要能讓金軍過不了淮河,依舊跟上次一般成相持局面,以人心思定的大趨勢,財(cái)政上便能漸漸緩過勁來,而以官家的清苦與清心寡欲,什么加稅加賦必然也是要減回來的;但若擋不住,到時候莫說前線故事,便是身后也必然會動亂更甚……這就是在賭勝負(fù)?!?/br> 韓世忠緩緩點(diǎn)頭,卻又慢慢搖頭:“如此說來,官家也還是極為艱難的,也確實(shí)是有些惱了我與張俊的……聽說這岳飛雖然年輕,軍紀(jì)卻是首屈一指,本人也跟官家一般極為清苦?”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呂好問微微捻須感慨。“我適才說官家清心寡欲,說官家清苦,卻還是不足以與官家眼下姿態(tài)相妥帖的……其實(shí),這些日子洛中多有舊日貴人回歸,眼見官家如此局面,有人干脆說官家這是在臥薪嘗膽?!?/br> 韓世忠最在意的本是此事,便小心再問:“故此,官家是真為軍中奢費(fèi)惱了我?” “稱不上?!眳魏脝柣剡^神來,即刻搖頭?!傲汲急臼菄掖髮?,當(dāng)世第一的將軍,如何會真的惱了你,不過是今日心情不佳而已……再說了,官家一意抗金,連曲端這種人只因?yàn)榫S持住了陜北局勢都能得免,何況是良臣有大功于國?” “不瞞相公,官家今日作色之后,我總覺有些……惶恐。”韓世忠以手指胸。 “惶恐不是正常事嗎?”呂好問不以為意?!澳钱吘故枪偌摇汲既粽嬗行?,打仗的事我不多說,良臣自然是為國盡忠的典范,但也應(yīng)該回去在軍紀(jì)上下些功夫,不然那岳鵬舉遲早要后來居上的……你可知道,此番官家親近岳鵬舉并非偶然?東南平叛之后,那岳鵬舉復(fù)又押送東南財(cái)賦來京,其部紀(jì)律極為嚴(yán)整,初時呂樞相自揚(yáng)州來奏疏言及,上下皆不敢信,但財(cái)帛到京,賬目清晰,浮財(cái)無一損少,方才震動朝野,使上下皆知此人有古名將的風(fēng)姿?!?/br> 閭勍此時復(fù)又插了句嘴:“其實(shí)鵬舉用兵識人也著實(shí)出眾,只是尚未知名于世而已,當(dāng)日他曾在我麾下作戰(zhàn)月余,印象深刻?!?/br> 花樹之下,韓世忠一聲嘆氣,卻又低頭再對:“呂相公,閭太尉,其實(shí)還有一私事,事關(guān)岳鵬舉,原本我是準(zhǔn)備私下處置的,但今日出了這種事情,扯出來或者不扯出來,都顯得我是個小心眼起了妒忌心的人,著實(shí)尷尬。所以,還請兩位幫我參詳一二……不瞞二位,那岳鵬舉的原配夫人,不知道什么時候隨流民流落到我軍中,還嫁給了一個都頭,這是上個月才發(fā)現(xiàn)的,卻已經(jīng)嫁了一年了,我該如何處置?” 呂好問與閭勍一開始根本沒聽懂,反而因?yàn)閯偛耪f了許久,口干舌燥,此時都在用餐倒酒,但半晌之后,二人卻是齊齊愕然怔住。 且不提韓世忠遇到如此尷尬之事,夏日熏風(fēng)陣陣,所謂兩手拔不盡,夏風(fēng)吹又生……面積巨大的延福宮內(nèi),因?yàn)槿鄙偃耸侄鴿M是野草的一處小湖畔的石亭內(nèi),脾氣越來越大的趙官家卻還在發(fā)脾氣。 “你說朕的太尉、節(jié)度使,是你家昔日佃客?”石亭內(nèi),所有人都束手而立,而唯一坐著的趙玖卻瞪著亭前立著的一人,冷笑不止。 亭前那人,乃是名相韓琦的孫子,神宗皇帝的外孫,同時也算是趙玖這個身體的表兄了,正是如今梅花韓世返京后的當(dāng)家人韓恕,聞此言語,幾乎抖如篩糠,卻不知從何應(yīng)對。 “官家……”岳飛見狀無奈,只能拱手求情?!俺汲錾碡氋v,父子兩代確為韓氏佃客,且臣昔日在鄉(xiāng)中,若非韓氏提拔,也未必能做的弓手養(yǎng)家,此事并無半分虛假?!?/br> “朕知道并無半分虛假?!壁w玖依舊冷笑不止,卻還是盯著那韓恕而言?!暗行┦虑?,固然是真的,卻逢人說個不停是什么意思?從揚(yáng)州到東京,沿途說了一路,生怕別人不知道朕的太尉曾是他們家的佃客?趙氏的江山還是柴氏讓的呢,也沒聽說柴氏逢人便說此事吧?你們安得什么心?就你們韓氏是貴種,是大宋第一名門?你韓恕這是想做袁紹?” 韓恕聞得最后一言,徹底承受不住,直接朝自己表弟下跪叩首不及。